聞言,王滿銀笑了笑問:“多打糧食,分到社員手里就真多了?”
聽到這話,少安陷入了沉默。
他自然明白姐夫的意思,田里多出產糧食,并不意味著社員家分的糧食就多。
現在有句話叫“夠不夠,三百六。干不干,都有飯”。
意思說的很直白,不管生產隊田里出產多少糧食,農民每年最多只能分到360斤,封頂了。
至于多出來的糧食,是要對上邊進行支援的,生產隊根本不無權處理……
如果私下里多分,屬于“瞞產私分”,要犯錯誤的。
而如果生產隊收獲的實際糧食低于360斤這個標準,卻可以吃到上邊的返銷糧,補滿缺額。
從這個角度來說,還真是“干不干,都有飯”。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拼命的干。
孫少安之前根本沒往這里想,現在聽姐夫一說,感覺腦袋里好像多了團迷霧,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不甘的出聲道:“姐夫,難道就沒有解決的辦法?咱們農民只能一輩子當受苦人。”
“解決的辦法有,但是你不能做。”王滿銀含糊的來了句。
說白了,就是“瞞產私分”。
在這方面,南方人頭腦非常靈活。據后世的一個調查顯示,南方某個鄉鎮近三百個生產隊,除了48個小隊自覺實報外,剩余二百多個小隊都瞞報產量,占了總生產隊的82。
不過這種方法有很大風險,王滿銀不希望大舅子在這上邊栽跟頭。
沉默片刻,他又出聲問:“少安,你想在農村扎根一輩子,還是走出去?當個工人,或者其他的。”
“要有機會的話,我當然愿意走出去。”孫少安毫不猶豫的回答。
他骨子里有一顆不安分的心,只是這個年代找不到其他門路,只能將一身精力發泄在田地之間。
“那就等機會,總會有的……”
其實這個時代農民的上升通道并未被完全堵死。
一方面可以通過當兵來跳出農門,在部隊干得好,是可以提干的。另一方面就是通過招工吃上商品糧。
據王滿銀所知,每年上邊都會給公社一些招工指標,最后有部分會分到各大隊。
當然這些指標根本不到普通社員手中,早在大隊便被內部消化了。
還有一個,工農兵推薦上大學。
王滿銀盯上的,就是這些出路。
雖然很難,但事在人為,就看你能不能抓住。
只要運作得好,還是有一定機會跳出農門的。
“少安,現在有些話,只能聽不能信。凡事自己要多想想,不能人云亦云……不管什么時代,當一個純粹的農民都沒有前途。要想把這爛慫的日子過好,出路只能在外邊。所以你不要盯著村里的一畝三分地,眼光應該放長遠一些……這些話你慢慢悟,就不要和其他人說了。”
關乎自家大舅子的未來,王滿銀一口氣說了很多,不少話都是犯禁忌的。也是知道大舅子肯定不會告自己的黑狀,他才敢這么說的。
后世有句名言用在當下非常恰當,“兩個人在一起說真話,三個人在一起說閑話,四個人在一起說廢話”。
以王滿銀的小心謹慎,如果現在身邊有第三個人,這些話他打死都不會說出口。
“曉得你為我好,姐夫,這話我不會和任何人說。”聽著分析,孫少安對自己這個姐夫的認知又提高不少。
姐夫真被人小瞧了!
父親孫玉厚沒上過學,當了一輩子受苦人,說起種莊稼伺候牲口頭頭是道。但對于生活的道理,父親能傳授的經驗并不多。只知道叮囑他做人要老實本分,遇到不平的事情,忍一忍就過去了……
這些聽起來很好,但是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
人善被人欺,老實的太狠,只會被其他人當成慫包看不起。
這點上,孫少安在二媽賀鳳英身上早有體會。
二媽剛嫁給二爸時,仗著念過幾天書,根本不把他們一家人放在眼里,動不動就拿很臟的話罵他母親,有時候還把死去的爺爺拉出來一通臭罵。
每當這個時候,父親根本不知道該怎么應對,只是抱著頭蹲在窯洞里,跟個木頭一樣。
還是后來少安被罵急了,直接不管不顧,上前將賀鳳英狠揍了一頓。當時惹得不少人看笑話,誰勸都不行,直打得賀鳳英鼻子口里淌血。
從那以后,二媽再沒敢對他家進行放肆的辱罵,見到自己母親也客客氣氣的。
也是那天起,少安就知道父親的話不一定正確。
如今聽了姐夫的一番話,孫少安倒感覺受益很大。
徹底顛覆自己十幾年的人生認知,之前籠罩在腦海里的層層迷霧被剝開。
他想要當生產隊長的念頭完全打消,重重點頭道:“我聽你的,生產隊長還是讓別人做吧。”
見對方確實聽進去,王滿銀沒有再多言。
響鼓不用重錘,大舅子本身就是個聰明人。
他重新岔開話題,提起老岳父先前打算給自己還欠賬的事兒。
“少安,結婚欠款你和咱爸就別操心了。上次都給你說過,我其實能還上的。”
老岳父家的好意,王滿銀當然心領。
但是看著人家節衣縮食給自己湊錢,他沒那么厚的臉皮接受,索性在少安面前透些口風。
“曉得了,”孫少安點點頭。
姐夫這么做,他能猜出一二。
冬日天黑得早,正事兒辦完,王滿銀便喊上蘭花打算離開。
蘭香看姐姐走人,哭著喊著要跟上。
少平雖然不吭聲,眼睛里也帶著渴望。
自從姐夫家開了代銷店后,父親就不讓他們再過去。
王滿銀一口答應下來:“爸,讓少平他們過去玩半天吧,正好晚上準備燉碎骨肉,吃罷晚飯我再給送回來。”
“去啥去,你開著代銷點,人來人往忙著呢。”孫玉厚連連搖頭,說啥不讓。
他害怕自家兩個孩子不知道輕重,去了亂拿東西,惹得大女婿不快。
“沒事兒,晚上沒啥人。走了,少平,蘭香!”說著,王滿銀拉著兩個孩子往窯洞外走。
“不能去,去了添麻煩。”孫老漢忙攔住小兒子。
“爸,看你說的,自己的大女子家,添啥麻煩。”蘭花也接口勸道。
“哎……你們去姐夫家可不能亂拿東西。”孫玉厚見兩人讓的實在,就沒好再阻攔,只是不斷對兩個孩子叮囑。
目送女婿和大女子走人,他才開口問起正事兒。
“少安,你姐夫咋說的?”
因為是否做生產隊長的事兒,父子倆這兩天起了些爭執。
“姐夫說的挺好,我不打算做生產隊長了,還是先把咱家照顧好吧。”孫少安含糊的回答道。
既然答應了姐夫,有些話他就不會告訴任何人。
聽兒子這般說辭,孫玉厚有些郁悶。
兒大不由爹,少安是個有主見的。
自己這兩天說的口干舌燥,他始終沒點頭。
大女婿來一趟,就讓兒子回心轉意。
這二流子,光長嘴上功夫了……難怪能哄得大女子死心塌地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