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得早，去得晚，雪國的冬季總是比別的地方漫長得多。
而四季輪轉，終有盡頭，當嚴寒漸漸消退，萬物破土而出，大地變了顏色，春天也自南向北慢慢走來。
四月之初，料峭春寒尚未退去，短暫的假期已經結束，新學期開始了。
滴滴滴滴——
被鬧鐘吵醒，成瀨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起身，按掉鬧鐘，又垂下腦袋，緩了好一會兒。
他看了眼身旁，在鬧鐘第一遍響起時，尚子就已經起了床。
“不想上學……”
昨天下午才從東京匆忙趕回來，他感覺短短一個多星期的春假，自己完全沒得到半點休息，不如說每天到處游逛，反而投入了更多的精力。
“春海。”
尚子出現在房間門口，見他至少已經坐起身，稍微松了口氣，“該起來啦。”
他抬起頭，回應她一個長長的呵欠。
“還沒睡夠嗎。”尚子走進房間，打開窗戶，然后過來一把掀開他的被子。
“真過分……”
成瀨縮了縮，還是下了床。
來到衣柜前，尚子已經取出了制服的襯衫，遞到他手上。
套上襯衫，成瀨低頭看著胸口的蘋果花校徽，又看向女朋友的制服。
同樣的位置綻放著同樣的花朵，在她那邊卻顯得更鮮艷生動些，或許是底下撐著的飽滿弧度起了作用。
“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三年級的前輩了呢。”尚子微笑道。
“是啊。”
穿上襯衫，成瀨的動作也就利落起來，很快將整套制服穿上了身。
最后系上領帶，尚子幫忙調整了一下，又退后一步，上下打量著，“嗯，很精神。”
不知不覺，這已經是他穿上這身制服的第三年了。
“時間過得真快呢……下去吧。”
兩人下樓，成瀨跟在后面，看著尚子差不多已經長到肩膀的烏黑秀發，又稍微加快腳步，伸手摸了一下。
尚子稍微縮了下脖子，扭頭看他。
“頭發又長長一點了。”
“要長到以前的長度，還要很久哦。”
“慢慢長吧。”成瀨說道。等到了樓下，又拉住尚子，讓她側站著，給她和頭發拍了張照片，以作記錄。
“每天都記錄一下，看看要多久頭發才能長回到胸部的位置。”
“快去洗漱啦。”
成瀨去洗漱，尚子也回到廚房，繼續準備早餐。
短暫的假期過去，除了早餐，今天又要開始準備便當了。
她并不覺得麻煩，反而樂在其中，無意識地輕哼著歌，直到男朋友從背后抱上來，低頭在她臉側吻了一下。
“我來吧。”
“春海把那個熱一下，差不多就可以了。”
“好。”
準備好早餐，兩人也就坐到餐桌旁吃了起來。
成瀨一邊吃著，一邊給海星發去消息，確定她也已經起了床，才放心一點。
不過就算她現在還睡著，早上也沒那么緊急了——寒冬已經過去，可以騎車去上學了。
“好像因為我們的關系，附近騎車去上學的小孩，也變得越來越多了。”
“那也算是引領一種潮流了吧……不，難道在這之前，大家都不覺得坐巴士通勤很不方便嗎？”
“這也是一種習慣嘛。獨來獨往的話，很容易沒朋友哦。等巴士的那十幾分鐘，也是交際的時間呢。”
“難怪我沒朋友。”
“雖然女朋友都有三個了。”
“不是四個嗎。”
“我是……未婚妻。”尚子微微臉紅。
成瀨笑了一下，“是呢。”
吃過早餐，稍微收拾了一下，成瀨去車庫推出摩托車，在院子里停下，又仰頭看了看天空。
“天氣真——好，我真——喜歡上學。”
尚子關上門，過來推了他一下，“別犯傻，出發啦。”
兩人先后騎上車，尚子戴上頭盔，抱緊他的腰，“走吧。”
成瀨一擰油門，騎出了自家的院子，到路口時，森見和海星騎著各自的原付，已經在等著了。
雖然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不過今天是新學期的第一天，他們約好了早上要一起去學校。
“早上起床還順利嗎。”成瀨停下后對海星說道。
她撇了下嘴，“我定了四個鬧鐘。”
“第幾個鬧鐘醒的？”
“第四個……”
“嗯，能醒已經很厲害了。”
海星露出笑容。
森見打了個呵欠，眼睛半閉著，“調整作息真是痛苦，人家也想坐男朋友的車去學校。”
“很快就會習慣的。”尚子說道。
“不想自己騎車。”
“會習慣的。”
“不想。”
“習慣。”
四人在路口稍微聊了一會兒，便看見瀧川光騎著車，從她家的路口出來了。
“光也出門了，過去吧。”
成瀨一擰油門，往前騎去，接近時，瀧川光打著手勢，讓他繼續往前，不必停下。
幾人騎過去，她也很快跟了上來。
一連過了幾個路口，快到學校時，才遇到一個紅燈，幾人這才停了下來。
“起床好辛苦啊。”瀧川光在后面說道。
尚子回頭笑了一下，還是一樣的安慰，“會習慣的。”
“我今晚住春海家吧，我想被尚子溫柔地叫起來，這樣起床的時候也會稍微好受一點。”
“光要是不肯起來，我也不會太溫柔哦。”
“誒，溫柔點啦。”
紅燈很快轉綠，幾人繼續前進，幾分鐘后便到了津高門口。
成瀨早已開始減速，到學校門口，輕按剎車便停了下來，身后的尚子還是往他背上趴了趴，然后先下了車。
成瀨下車推行，從門口經過，學生會的人提聲問候著：“早上好，成瀨前輩。”
“早上好。”成瀨也點了下頭回應著。
因為之前的幾次協力，他與學生會的人彼此還算熟悉，至少叫得上名字了。
而他最熟悉的那位學生會長，已經考上一所東京的名校，半個月前就順利畢了業。
連帶著他在手工社、修復部認識的那些三年級前輩，也都離開了津高，在大學里瀟灑了。
“早上好，瀧川前輩。”
“啊哈，被二年級叫做前輩的感覺真不錯呢。”
“瀧川前輩，瀧川前輩！”
“哈哈哈，多叫幾聲，我喜歡。”
“別在這里堵著校門了。”
穿過校門，推車來到車棚，成瀨停下摩托車，跟尚子在外面稍微等了一會兒。
瀧川光再出來時，神情繃緊著。
“已經開始緊張了。”
“是啊。”
“萬一這次又沒跟你們分到一個班，那我要鬧了。”
“別亂來……”
森見跟海星也從車棚里走了出來，“只要不是一個人，也就還好吧。”
“怕的就是跟去年一樣，只有我一個人分到了別的班啊……”
“先看看再說吧。”尚子挽著男朋友，又向她伸出手，“走吧，去中庭。”
“嗯嗯。”
來到中庭，布告欄前已經擠滿了各個年級的學生。
“三年級的在這邊。”瀧川光踮腳看了看，很快給他們指明了擠進去的方向。
擠著擠著，成瀨迎面遇到一個原來二年A班的男生，對方主動打了聲招呼。
“啊，成瀨，今年又都分到了A班呢，請多關照咯。”
“……嗯，請多關照。”
猝不及防地得知了自己的分班信息，成瀨還是繼續往里擠著。
被分到A班，他并不意外，重要的是其他幾人的分班情況。
一路擠到布告欄前，直到再擠不動，尚子努力踮著腳，想要了解里面的情況，奈何前面的人不動如山，死死擋住了她的視線。
她正著急，身后忽然傳來松了口氣的吐息。
“尚子也在A班。”
“真的嗎？”尚子連忙轉頭。
成瀨笑，“我抱你起來看看吧。”
“不……”她已經放下心來，雖然還是沒有停止往里面擠的動作。
成瀨看向森見，她目光平靜，也已經看到了同樣分到了A班的自己的名字。
他們的志愿都是升學，而成績又都接近，都分到A班的幾率本來就很大。
“真遺憾，不能獨占了。”
尚子回頭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又轉過去。
“我呢？我分到哪里去了？”
眼見三人都分到了一個班，海星也很著急，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的分班信息。
“海星在D班哦。”瀧川光在此時開口，又對她一笑，“跟我在一個班。”
她頓時松了口氣。
“太好了……”
雖然分班不完全是由成績決定的，她也沒指望能分到A班，跟瀧川光在一個班里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還要擠進去嗎。”
“我想看看A班還有哪些人。”尚子說道。
“到教室里也能看到的。”
“啊。”
她反應過來，回頭看著他，成瀨笑了一下，拉著她們往外擠去。
“終于不用爬樓梯了。”森見說道。
“這是等了三年才等到的特權哦。”瀧川光笑道，三年A班和三年D班都在一樓。
來到鞋柜，幾人換了鞋，暫時分開，去往各自的班級。
看了眼教室門口三年A班的牌子，成瀨走進去，黑板上列著座位表，他最先看到的是尚子的名字。
“尚子在第一排呢。”
“嗯……”
她也同時看到了他的名字，“春海在最后一排。”
“是按身高排列的嗎。”森見看著座位表上前后相鄰的兩個名字，臉上的笑容已經無法壓抑了。
尚子瞪了她一眼。
“說不定是擔任教師動了什么手腳。”成瀨猜測道。
三年級的擔任教師，都是從二年級升上來的，各班的擔任教師并不會變化，三年A班的擔任教師自然也還是柳澤岡。
新班級的座位，當然也由擔任教師來分配，成瀨估計他看到他倆的名字后，為了避免去年換座位時的那種麻煩，就直接又塞到一起了，連位置都沒變。
兩人坐在角落，而尚子的座位在第三列的第一排，差不多是離講臺最近的位置。
“尚子的座位在這里呢。”
“嗯……”
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扭頭看著他和森見走向教室角落里，而后者還對她揮了揮手。
尚子嘆了口氣，雖然有些失望，但也不至于太在意，現在已經不是去年那種情況了。
她又看向前面的黑板，在座位表上尋找著熟悉的名字。
一個女生走了過來，看了看座位表，在她旁邊的座位坐下，神情稍微有些微妙。
“此花同學。”
“我們今年是同班同學，還是同桌了呢。”尚子對她笑了一下，“小笠原同學。”
“是呢……”
小笠原看了眼黑板，又扭頭看向教室后排的角落。
“你的好朋友今年也在A班。”成瀨提醒轉過來的森見。
她回過頭，遠遠地跟好友揮了下手，又轉了過來。
“我猜用不了幾天，尚子就要去找柳澤，跟他說坐在第一排脖子太吃力，需要往后調換一下座位什么的。”
“還不至于做到這種程度……”
成瀨搖搖頭，在尚子望來時，也對她抬了下手。
“伱和我，我和她，乃至你和她的關系，都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
“是呢。”森見也沒有多說，又轉了過去。
“唔——”
她往后一靠，伸了個懶腰，“還是有點困。”
“今天上午只有開學式，你可以趴會兒。”
“開學式結束后，我們找個地方，做點提神的事情吧。”
“……我還有別的事情。”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什么事情，你說吧，我看看到底需要多少時間。”
成瀨顧左右而言他，“別鬧了。”
“哼。”
森見繼續趴著了。
來到教室里的人越來越多，認識的彼此招呼著，稍微陌生些的，也在別的朋友的介紹下互相問候，很是熱鬧。
“成瀨！”
也有幾個原來是一年C班或者二年A班的男生，過來跟成瀨打招呼。
“沒想到我也能分到A班呢。”
“又能當一年同學了。”
三年級是漫長的，考試的壓力終于逐漸逼近無可逃避的程度，重壓之下，時間的流速似乎也變得緩慢了；
三年級又是短暫的，基于各自的出路選擇，待在學校里的時間也有長有短，同學間相處的時間自然也會縮水不少。
成瀨也沒辦法保證，到了不需要每天到校的時候，自己還會冒著寒冷起床，堅持上學……
不過，那也是年底的事情了。
在那之前，津高祭、文化祭、運動會……學校里的大部分活動，三年級都不會落下。
“今年也請多多關照了。”
“哈哈，好說好說。”
哄鬧之間，穿著運動服的擔任教師，也來到了教室。
“好了，大家都回到座位上，安靜一下。”
柳澤岡招呼著底下的學生，目光在熟悉的面孔上一一掃過。
盡管其中相當一部分的學生都認識他，新學期的自我介紹，依然是不可少的。
“我是柳澤岡……”
介紹了一通，他在黑板上寫上自己的名字，轉過身道：“在津高的最后一年，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是……”
“大聲點！”
“是——”
他看了眼角落里的兩個優等生，他倆只是裝模作樣地張了下嘴，壓根沒出聲。
他也沒有機會多說，教室里的廣播響了起來，通知各班學生前往體育館參加開學式。
“先過去吧。”
列隊，集合，下樓之前，尚子擠了過來。
“春海的擔任教師很有精神呢。”
“現在是我們的擔任教師了。”
她微微一笑，“是呢。”
來到體育館，第一次站到三年級的區域，看著另外兩個年級的后輩們排著隊陸續進來，成瀨多少也有點時間飛逝的感覺。
而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每當他駐足回望，同樣的感覺也逐漸變得更加強烈。
在三年級的第一次區域性綜合考試結束時，在黃金周的假期開始時；
在高中時代最后一次運動會的閉幕式上，從校長先生手里接過三年級團體總分第一的獎狀時，在一百五十一周年津高祭的花車游行結束，青森又一年的夏天到來時；
在暑假開始的頭幾天，從外公家的巨大宅院里不小心午睡到黃昏才醒來時，在沖繩之旅結束，就要登上返回青森的飛機時；
在三年級的第二學期開始時，在精心準備的文化祭完美落幕時；
在游玩大阪又一次見到舅舅松萬世時，在坐上新干線、結束七天六夜的京都大阪奈良修學旅行時；
在雪花緩緩落下、青森再度成為白色雪國時，在圣誕的裝飾又一次布滿體育館的角角落落時；
在一百零八聲新年的鐘聲落下時，在共通考試第一門考試開始的鈴聲響起時；
在森見拿著成績單抱著他喜極而泣時，在他顫抖著打開東京大學寄來的兩份錄取通知書其中之一時；
在冬去春來，又到一年畢業季時，也在他最后一次站到津高體育館的舞臺上，作為畢業生代表，準備發言時。
時間過得真快啊，他想。
“答辭。”
看了眼面前的話筒，成瀨又抬起視線，望向底下的學生。
上百道目光注視著這邊，而在他上來的那道隊列里，還有旁邊的D班，有幾道目光顯得更加明亮。
旁邊的畢業生家長坐席上，沒有任何偽裝的松千秋，也正望著臺上的他。
他露出笑容，緩緩開口。
“在早上的風還有些寒冷，巖木山與田野間還覆蓋著一些積雪的時候，或許已經有人注意到，中庭的櫻花樹，悄悄抽芽了。
沒錯，春天到來了。
在這溫暖里尚夾雜著幾分寒冷的時節，我們三年級的學生，也迎來了畢業的時刻。”
尚子忽然鼻子一酸，微微低頭，抬手遮掩眼眶里滾落的灼熱。
旁邊遞來一張紙巾，她扭過頭，森見摘了眼鏡，也在擦著眼角。
她接過紙巾，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D班的隊列里，看著梨花帶雨的海星，瀧川光忽然也有些想哭了。
“……成長未必是順利的，不，成長總是不太順利的。每個人都獨一無二，可能會遇到只有自己才會遇到的問題。
但成長并不是考試，從來沒有所謂的標準答案。又或者說，這是一場不限時的考試，而最終的結果只由自己決定。
可以慢一點，可以遲一點。
重要的是，不要逃避。
不要害怕失敗，更不要害怕變化。
總而言之，往前看吧。”
短暫停頓，成瀨深吸一口氣，望向照進體育館里的那一抹新春的陽光。
“祝愿各位身體安康，祝愿縣立津高在未來發展得更好。
我們會在未來相遇。
畢業生代表，成瀨春海。”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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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