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依德本以為自己會看見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在他的想象力,掌印者的居所應該到處都鋪著珍貴的大理石,掛滿了名貴的畫作或之類的東西。天花板上懸掛著水晶吊燈,所有的窗戶都是只有大教堂才能擁有的彩繪玻璃窗。
掌印者本人則端坐于一張高高的寶座之上,等候著來自各個世界的官員和貴族們。
他的仆從們會從宮殿外將那些在自己的世界里接受他人跪拜的人帶來這里,然后,這些人會一個接著一個的在他腳下匍匐搞不好甚至還會以親吻他的腳背為榮。
這些事曾在戰壕中經由士兵們的口中說出,被添油加醋,當做笑話。其荒誕和諷刺自不用多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在士兵們的想象中,掌印者的確應當擁有這樣的待遇。
哈依德也不例外,但他錯了。
在大門被推開以后,出現在他面前的事物與他想象中那些東西的截然不同。他沒看見宮殿,他看見的東西與宮殿這個詞語甚至完全搭不上邊。
哈依德搜腸刮肚,卻仍然無法找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這里,只能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對他來說,這里實在是太亂了,但也太大了,它已經遠遠地將他的想象力甩在了后面。
哪怕是在他最瘋狂的夢境里,這些如山脈般起伏,如海洋般蔓延的石板與文件堆也未曾出現過.而且,還有數不清的伺服顱骨。
這些令人敬畏也令人心煩的小東西嗡嗡作響地在石板與文件中不斷穿梭,好似勤勞的蜂群。但是,說實在的,哈依德這輩子其實只見過一種被冠以‘蜂’后綴的昆蟲。
它們被稱作哈斯羅殺人蜂,是一種臭名昭著的兇猛野獸。
這些肉食性的昆蟲每一只都有成年男人的拳頭大小,尾部的毒針在陽光下閃亮得好似利劍。它們會趁著人不注意的時候從樹葉的空隙或草叢之中突然飛出,撲向眼睛和其他要害,將毒針深深扎入其中。
被扎中的人會立即失明,然后在十幾秒內被毒倒在地,動彈不得。蜂群會緊隨其后地爬滿受害者,咬開皮膚,鉆進每一個先天存在或后天被制造而出的孔洞,大快朵頤。
它們吃起東西來的聲音和伺服顱骨們聚集在一起時發出的嗡鳴聲相差無幾。
意識到這件事讓哈依德不寒而栗,他總覺得眼前的這個‘蜂群’,其實和哈斯羅殺人蜂差不了太多.
掌印者那雙奇特的眼睛于他眼前一閃而過,這便是他不寒而栗的最大原因。而且,僅僅只是殘留的印象,卻仍然使他感到一陣古怪的憐憫。
就連他自己都為這種情緒的出現而震驚——我在做什么?我瘋了嗎?
哈依德趕快低下頭,在石板和文件的海洋中一動不動,試圖變成一具僵硬的雕像——但雄獅未能讓他如愿,卡利班之主再次將右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老實講,這種觸碰其實并不讓哈依德感到恐懼,雄獅所使用的力度甚至令他感到熟悉。
從前,當他還經常待在戰壕里的時候,這樣的勾肩搭背曾發生過許多次,這代表著一種程度上的友好。或是開始聊天,或是給予信心,又或者,是想打算開始分享便宜酒或劣質的香煙。
分享這種事通常發生在夜晚,那個時候戰事會短暫地停上幾十分鐘或幾個小時。士兵們會警惕地聚在一起,星星點點的火光會在呼吸之間短暫地照亮每一張臟兮兮、布滿血霧的臉。
煙霧縈繞,緩緩升起,彼此交談,彼此嘲笑,只有政委們一言不發地呆在一旁沉思。在那以后,戰爭才會再次開始。
因此,哈依德完全理解為什么會有人將煙酒稱作帝皇的仁慈等等,我在做什么?
他忽然驚醒,不可避免地意識到一件事:自他踏進這個房間以后,回憶就沒有停止過。
在下一個瞬間,雄獅忽然開口,巧合地就像是他能進入哈依德的內心,得知他的一切想法。他的聲音非常低沉,哈依德從未聽過他這樣說話。
“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做。”
“這是必要之舉,萊昂。”
掌印者十分冷靜地回答。與雄獅不同,他的語氣里沒有任何特別的東西,哈依德從未聽過有人這樣講話。
“可能吧,但我看不出必要性。或許是我老了,我在物質界待的時間太長,因此變得老眼昏花,失去了敏銳又或者,只是你變了。我們上次見面是什么時候,馬卡多?”
“十二個世紀以前。”掌印者說。“那時的政務院仆從之首還是斯普爾。”
“啊,斯普爾。”
哈依德覺得雄獅似乎在吸氣。
“我記得他,一個固執到了極點的人,那次會面,他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對我叫嚷,要我排隊并等待,在我前面還有一場會議正在進行.他為此幾乎被殺。”
“他事后在醫院里躺了兩周。”掌印者語氣平淡地說。
“是的,因此我才會說‘幾乎’——但始作俑者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我不覺得你需要對科洛爾隊長施加任何懲罰,他在眾人面前維護了你作為基因原體的威嚴。無論于公于私,他的行為都沒有問題。”
雄獅沉吟著,又問:“那么斯普爾呢?別告訴我你認為他有問題。”
“他不過只是在盡忠職守,就像你的兒子一樣。”掌印者如此說道。
在說話時,他仍然低頭看著手中的一份文件,延綿不斷的灰白色海洋環繞著他,甚至讓那頭銀發看上去再無特別之處。數秒鐘后,他方才抬起頭看向雄獅。
“這件事中的兩方都沒有錯,你的子嗣做了他該做的,我的仆人也同樣如此。”
哈依德沉默地聆聽這件秘辛,渾身僵硬。雄獅同樣如此,只是呼吸安靜得好像并不存在。
“斯普爾在任一百六十一年,他在任時,從未有任何一個官員或貴族繞過當天的行程表與我會面。他們的所謂禮物也同樣如此,從未被小心翼翼地擺上我的辦公桌。”
“因此,如果斯普爾現在仍然活著,你們今日不可能見到我——”掌印者揚起手中文件。“——除非我結束我的工作。”
哈依德不安地咽下一口唾沫,聽見雄獅低聲開口:“可敬的人。”
“但他死了。”
“別這樣說。”
“為何?這是個事實,萊昂。他因他的品德而受人尊敬,這也是為何他會死。在我再次上任并宣誓成為掌印者的那天晚上,他便被一群早有預謀的人暗殺了。”
“他的接任者在他失去生命體征的二十一秒以后就踏著他的尸體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并帶著微笑告訴我事情已經辦妥。”
在哈依德希望自己并不存在于這里的想法中,雄獅嘆了口氣。
“是伱做的。”他說。
“是我。”掌印者微微頷首。
“為什么?”
“因為斯普爾必須死。”馬卡多說。“掌印者的重生是帝國權力更替的一個重要節點,整個重生要持續整整一個月,并結束于帝皇升天節”
“而斯普爾太正直了,他正直到就連他的敵人們也欽佩他。所以,如果他不死,那些在黑暗中蠢蠢欲動的蟲豸就不會行動。”
“他必須死,這樣我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合適的理由將所有蠢貨一并燒死。”
雄獅終于忍不住緊皺雙眉,在哈依德聽來,他此時說話的聲音幾近于咆哮。
“你完全可以——”
“——是的,我可以,但我沒有時間去一個接著一個地查出他們的名字,然后逐一驗證清白。我也不想讓那些有能力和才干的人將他們的生命浪費在這件可悲的事情上。”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就像壽命一樣,終會耗盡。他們應當將自己的人生用在那些更好的事情上,而非變成我的密探,在猜忌、懷疑和危險中度過一生。”
馬卡多抬起手,將那張文件遞給一個飄蕩過來的伺服顱骨,語氣仍然平靜。
“因此,斯普爾死了,而新的掌印者坐享其成,得到了一個清洗過后也還能運作的官僚系統,里面只剩下忠誠者與有底線和能力的惡人.”
雄獅不答。
“這是個無盡的輪回。”
馬卡多緩緩走向他們。
“我每重生一次,這件事便發生一次,從無例外。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那個可以改變世界,得到一切的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非常特別,能夠掌握前人所不能擁有的東西。”
“他們意識不到自己的平庸,又或許是意識到了,但不愿接受。一直活在清醒帶來的痛苦中會讓人發瘋的,萊昂”
話音落下,他停下腳步。此時此刻,他離雄獅與哈依德僅僅只有幾步之遙。
哈依德從未想過這件事,但是,今天已經發生了太多‘他從未想過’的事情了。它們沉甸甸地壓在他的神經上,使其麻木。震驚甚至尚未來得及涌起,便已經徹底消散。
他轉過頭,以前所未有的不敬仰頭直視雄獅,想要得到離開的許可——他已經意識到了,接下來的對話很可能不適合由他這樣的人聆聽。
但雄獅沒有這樣做。
哈依德從他臉上看見痛苦,漫長的十幾秒后,他聽見雄獅滿懷悲傷地嘆息。
“何至于此,馬卡多?”
“必要的犧牲而已。”掌印者平靜地說,隨后轉向哈依德。
他的凝視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力量蘊含在內,哈依德無法自制地感到顫栗.直到他再次聽見他的聲音。
“我想你并不需要我的道歉,下士,你不需要任何人的歉意。哪怕是我這樣做,你也會將其視作一種侮辱。”
繃緊了身體,哈依德低聲回答:“是的,大人。”
“可是,難道你不感到好奇,為何偏偏是你?”
他的問題直指人心,哈依德對此完全無能為力,只能順著他給出的方向沉默地思考下去。歸根結底,掌印者所做的事情也不過只是說出他的心聲,因此,他才無法拒絕。
——為什么偏偏是我?哈依德捫心自問。
瀑布逆流,隕石倒懸,貨真價實的二十年不帶絲毫憐憫地轟入他的內心,進而誕生出一個問題:為什么是我?
這個問題由兩種聲音共同說出,一種滿懷不解與憤怒,另一種卻截然不同,甚至隱有自豪。
一個在問:為什么是我?為什么偏偏是我要經歷這一切?
另一個也在問:為什么是我?我有何特別之處足以承此大任?
哈依德不自覺地緊握雙拳,他已經默默地吞下了二十年的苦痛,而他在今日知曉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他的苦痛養出了一把劍,這把劍將在未來某日斬向人類的敵人。
他只知道這些事,但這就已經足夠了。世俗的榮譽在它面前無關緊要——哪怕是他真正視作生命的‘末日守衛’這個名字和它比起來都會顯得黯然失色。
這便是最高的榮譽了。
在這份榮譽面前去計較他到底失去了什么是沒有意義的。
是的,他是無辜的,也是清白的,他被剝奪了榮譽,并浪費了二十年的時光。但是,如果不這樣,那么就會有更多人在未來吞下更大的苦痛。
哈依德深深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我不再在乎了,大人。”他喃喃道。
“為什么,下士?”
哈依德沒有回答,只是忍不住地大笑起來。
掌印者定定地看著他,半分鐘后,他抬起手,做了個手勢,啞衛們打開了門。一個伺服顱骨晃蕩著飛過來,將一塊石板送到了他手中。他再次低下頭,在山與海中沉思。
“走吧。”雄獅說。“我想你已經得到答案了。”
“老實說,長官——”下士嘆息一聲。“——我覺得我們其實根本不用來這兒的”
雄獅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來。他拍拍哈依德的后背,再次搭上他的肩膀,帶著他走出了那扇大門,濕潤的泥土氣息再次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