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格·多恩在紅沙上留下一串腳印。
風沙撲面而來,天空正在垂落,夜幕中的月亮還在散發微弱的光芒。在這塊被墨色徹底浸染的漆黑幕布上,它的存在感正在變得越來越強。白晝卻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以及那輪血紅的殘陽。
多恩明白,所有的這些景物,其實都不過只是多種抽象化的概念集合。
比如他身處的這片紅色沙漠,它是某種象征,是一個由某種人類尚不能理解之物借由亞空間的力量后天鑄造而成的囚牢。
人類鑄劍,以此殺敵。而那東西則造了一個牢籠,以此來折磨他
然而,多恩其實還察覺到了另一件事。
他低下頭,將目光轉向了沙子本身。
在兩個世紀以前,血紅消失了,自那以后,沙漠的真實便開始向他逐漸露出獠牙。
最開始時,只有輕微的違和感,比如夾在風中的輕柔囈語。然后,這種不真實的感知開始加強,他開始幻視。他會在刻下名字的時候看見一張又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
有些黝黑,有些蒼白,有些人穿著毫無防御能力的禮服,有些人卻穿著古老且原始的青銅戰甲。石頭做的長矛,染血且被折斷的箭矢,銹蝕的鈍劍.
多恩大概在一個世紀以前才發現他們是誰——死者們,歸屬于血紅的死者們。
數萬年,數十萬年,數百萬年.在無窮盡的時間中被血紅施以了永恒折磨的無數死難者。
尸體歸于一處,彼此纏繞,兵刃深深地刺入對方的身體。永遠流血,傷口至今也未曾愈合。他們的血是取悅血紅的珍貴祭品,因此祂不允許他們痊愈,或是放下手中刀兵。
換言之,他們就是這片紅沙。
每一粒沙子,都是一名死者。
他們在他耳邊吶喊,要求他帶著他們沖出這片沙漠,要求他成為他們的將軍。他們甚至將所有的一切都灌注進了微風之中,帶向了他的耳邊。
他們說,血紅已經離去,而月光正在喚醒他們。他們還說,他們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如此自由。
然后他們懇求。
羅格·多恩,成為我們的領袖吧,帶領我們向那殘暴的偽神發動復仇吧,將利刃刺入祂的心臟,讓祂痛苦,讓祂懺悔,讓祂明白,人類絕不是祂可以隨意投進斗獸場中的奴隸。
坦白來講,這些話語和真相非常具有吸引力,但多恩必須拒絕。
他已經是一名將軍了,他是人類帝國第七軍團帝國之拳的基因原體,是泰拉的禁衛,他已有職責在身。更何況,他如今正懷揣有另一種希望。
在過去,他的希望是堅持下去。而現在,他的希望是風中傳來的第二種聲音,一種有別于死者囈語的聲音,钷素火焰的氣味能證明他沒有出現幻覺。
所以,多恩開始尋找,在無窮無盡的紅沙中找尋一個可能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希望。
須知,希望是一種很危險的毒藥,尤其是對于一個正在服無期徒刑的囚徒來說。但他并非孤身一人,他記住了全部的名字,新的名字
比如此刻,看吧,看羅格·多恩跨過一處沙丘。
他邁動左腳,觸地,邁動右腳,再次觸地。如此循環往復上千次。枯燥無味,單調到了極點。但是,當他踏出第一步時,有一個名字在他的腦海中回蕩
約內特羅。
他沒有見過約內特羅,但約內特羅已經向他介紹過他自己了。
我是你的兒子之一,父親。我來自黑暗群星的邊緣,我為帝國和人類戰斗了一百二十二年。而現在,我為你而戰。
左腳落下,右腳抬起,第二步,新的名字緩緩浮現。
埃格爾·莫魯克霍恩。
我不是個模范,也沒什么榮譽,父親。但我還是把我的名字寫在了骨片上,不是為了讓你記住我,而是為了讓伱記住我的兄弟,你的冠軍達諾爾斯。我承諾過,要和他一起踏上泰拉的土地。
名字,名字,名字人們的名字是他們出生后所能得到的第一個東西,有時是被父親給予,有時是在母親溫柔的懷抱中被輕刮臉頰,緩緩念出。
自此以后數十年,名字都將常伴左右,被傳播,被他人提起。但多恩得知他子嗣名字的方式卻是通過死亡。
他從他們的尸體上得到了這些名字。
而那些話語竟然緊隨其后,從他的心靈深處浮現。仿佛他見到的并不是一具又一具的尸體,而是一個又一個足以令他為之驕傲到無懼赴死的忠誠子嗣。
他們正當面向他介紹自己。
這件事何其詭異?但此時此刻,多恩心中竟然一片平和。他徑直走向下一個山丘,天空中卻忽然亮起了一抹金光。
多恩抬頭凝望,看見一顆閃爍的星星。他沒有明白這個新出現的抽象化的概念是什么意思,但他似乎也不需要明白,因為還有更多星星正在亮起。
一個接著一個,幕布驟亮,漆黑逝去,就連月光也悄然消散。群星大放光芒,隨后竟開始燃燒、流動、遠去。漆黑的幕布被逐漸點燃,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流星雨中被撕扯成了碎片。
多恩出神地凝望著它們遠去,心中突然涌起一陣悸動。
他的直覺開始大聲吶喊。它奮力地跳躍,揮舞著手臂,敲擊頑石,在他心中制造出了沉悶的回響。
于是多恩知道,它們是為他而來。
從一萬年后而來,然后無怨無悔地赴死,只為這一刻的數秒璀璨。
光芒繼續閃耀,幕布被徹底扯碎。虛假的真實在頃刻間消散,一道通天徹地的燃燒光柱在幕布后方出現。星光朝它奔涌,萬事萬物都在它的照耀下呈現出了不同以往的模樣。
腳下紅沙變作無邊血海,其中尸體浮沉。頭頂黑暗變作燃燒的泰拉夜空,星炬之光通天徹地,照亮每一個角落。
多恩舉目遠眺,看向那沒有邊際的石頭圍墻,卻發現它們正在逐漸風化、融解。九個多世紀以來的無數苦功正在化為隨風而逝的燃燒余燼。
他邁步,朝著那個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堅定。他走了十三分鐘,他對時間的感知悄無聲息地又回來了——所以,這是不多也不少,一秒不差,完完整整的十三分鐘。
他走近一塊還算完整的圍墻,抬手覆上。他緩緩閉上眼睛,無數思緒都在腦海中沸騰。
首先到來的卻是一個問題:我在這里待了多久?然后是答案,九百七十五年,九個世紀又七十五年。
沒有任何阻礙,這個答案便立即出現。多恩笑了,悄無聲息,圍墻在他輕柔的觸碰下轟然倒塌,聲響卻好似玻璃破碎。
然后是一個人聲,以及一片肅穆的裝甲碰撞聲,還有壓抑不住的深呼吸。
“羅格·多恩。”康斯坦丁·瓦爾多站在圍墻之后,驚人地露出了一個微笑。“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瓦爾多。”
脫困的囚徒睜開眼睛,看向他,也看向他身后的那群阿斯塔特。
“另外,初次見面,我是羅格·多恩。”
首先要去考慮的第一個問題是,我們走了多久?
我們從其他世界趕來,從帝國疆域的邊緣趕來。我們途徑了一片又一片人為的地獄,眼見無數世界燃燒,卻不停止腳步。為了歸家,我們舍棄了多少東西?
之后再去考慮吧。
我們到了。
羅伯特·基里曼拔出他的短劍,安格朗握緊他的斧頭,伏爾甘無言地扣緊武裝帶,科爾烏斯·科拉克斯平靜地摩擦利爪,康拉德·科茲戴上一副面具,佩圖拉博拉下拉桿。
艙門被緩緩拉下,狂風涌進登艦甲板。云層燃燒,夜幕低垂,地表上涌動著無窮無盡的黑暗。卻有另一陣金光從云層深處洶涌而出,和黑暗在地面如霧氣般彼此糾纏。他們再也看不見半點泰拉昔日的輝煌,放眼所及,竟然只有毀滅與戰爭。
所以,就是這里了。旅途的終點。
所以,就是現在了。那么,還有什么話要講?
羅伯特·基里曼抬眼看看他的兄弟們。
“按照討論結果來作戰,兄弟們,好嗎?我們的首要目標是找尋幸存者。”
他開始不厭其煩地重復已經說過不知道多少次的話,或者說,叮囑。他額前的白發在風中倒伏向后,雙眼卻綻亮如已經燃起火焰的鑄爐。
“我們要團結我們能找到的任何人,哪怕是一個快要損壞的機仆,也可在緊急維修后為這場戰爭出一份力。切記,不要深入敵后,不要孤軍作戰。我們必須團結一致。”
“我有沒有說過,你其實很啰嗦,兄弟?”伏爾甘頗具幽默地問。
火龍之主正在微笑,他將踏入一片有史以來最為恐怖的地獄,卻表現得輕松自然。
“我想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基里曼也笑了。“但我就是想啰嗦一些,至少也要趕上你的一半。難道不可以嗎?”
“我沒意見。”安格朗說。“你們倆的確都挺啰嗦的。”
云層深處涌動的金光照亮了他的臉,狂風吹拂著屠夫之釘,迫使它們根根顫抖,鋼鐵發辮如銀蛇般狂舞不休。
這本該帶來更殘酷的折磨,本該讓他唇角抽搐,肌肉顫抖,眼睛神經質般的瞪大又縮小。這副可怖的模樣正是他一路上最常見的表情.可他現在的臉上只有平靜。
“這話可真傷人,安格朗。”伏爾甘故意嘆了口氣,搭上了努凱里亞人的肩膀。基里曼在一旁點了點頭,同樣做出了一副傷心的模樣。
“你還是寫本書吧,羅伯特。”科爾烏斯·科拉克斯自然而然地接過話,提起了一個玩笑。“你啰里啰嗦的毛病放在書里就不算什么了,你最好要讓我們的鋼鐵保持耐心。”
“我很有耐心。”鋼鐵之主頭也不回地說。“不管是對書籍,還是對你們。”
他站在登艦甲板的最邊緣,正在向下凝望。戰錘被他提在手里,一朵用鋼鐵雕刻而成的郁金香被別在了他那套特質的終結者盔甲的護頸處。
花瓣的邊緣銳利無比,每一片花瓣上都有細心雕刻的自然花紋,但若是有人能以某個特殊的角度將它舉起,自下而上地凝望,這些紋路便會組合起來,從而形成一個名字。
“是啊,你很有耐心。”
康拉德·科茲點點頭,在骷髏面具后方柔聲細語地給出了他的嘲笑。
“你都恨不得直接跳下去參戰了,兄弟——噢,剛剛閃過去的那個空降倉是你軍團的嗎?啊,那我就能理解了,你沒有耐心倒也是應該的,阿博。”
原體們共同發出一陣笑聲。
佩圖拉博仍然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冷哼:“那天醉酒和你們講起這個故事真是我最大的錯誤”
“或許吧。”夜之王輕笑一聲。“但是,不管問題到底如何,你都不應該再繼續站在那里了。回來吧,主帥,宣布你的命令吧。我們坐同一個空降倉,如何?”
佩圖拉博沉默數秒,緩緩轉過身,在他兄弟們肅穆的沉默尊重中,他緩緩舉起了手中戰錘。
“那就讓戰爭開始吧。”他說。“為了人類,為了神圣泰拉。”
有燃燒的流星撞碎云層,徑直沖過他身后的那片天空,連綿不絕。被漆成不同顏色的空降倉正在急速下墜,極限戰士,火蜥蜴,午夜之刃,戰爭獵犬,死亡守衛,暗鴉守衛,鋼鐵勇士.
阿斯塔特們懷揣著可怕的怒火擔任了前鋒,一如往常。軍團的運輸機和各式炮艇緊隨其后,然后是輔助軍們的載具,被固定好的坦克、裝甲車與凡人們在顫抖的甲板中急不可耐地等待著落地。
有人祈禱,有人冥思,有人正在做戰前動員。旗手重復地擦亮他們的旗桿,步兵抱緊他們的槍,腳趾在靴子內跳動。機械神甫用二進制禱言為每一個即將參戰的護教軍與戰斗機仆分享著歐姆彌賽亞的至高榮光
所有人,都明白他們將去往何方,將迎來怎樣的命運。
除了一個人。
除了歐爾·佩松,或者說,歐蘭涅斯,又或者說,奧特拉瑪輔助軍奧西里斯裝甲團第七十八步兵連的連長。
他的心臟在胸腔內怦怦直跳,嗓子眼里傳來了一陣嘔吐的沖動。他領到的頭盔似乎有些太緊了,兩側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每一次跳動都讓他的大腦脹痛一分。
他把袖子拉到了手肘上方,戰斗手套里的手指已經滿是汗水,他的槍倒是非常不錯。冷靜且安穩地待在他的懷里,被那兩只汗淋淋的手束縛。
他的副手,一個叫做約里亞斯的年輕人看出了他的緊張,于是他在急速下降帶來的甲板震顫和座位下方螺栓的顫抖中問出了一個問題。
“你還好嗎,連長?”
歐爾·佩松轉頭看了他一眼,生硬地回答道:“不,我不好。”
他當然不好了——任誰在即將降落參戰的時候,還必須將一大塊沉重的寶石戴在脖子上,感覺想必都不會太好。
“我記得你是戰斗英雄來著,連長。”年輕人眨眨眼。“你為何這么緊張?我們可是要去保衛泰拉。”
蠢.歐爾·佩松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沒把那個粗魯卻也無奈的臟詞吐出喉嚨。
同樣的,他也沒將另外一些他正在思考的話告訴這個年輕人。對方太年輕,而且還懷有一腔熱忱,完全沒有必要清楚他在想的這些事。
但是,他還是忍不住想:如果就連泰拉都需要被保衛,那么,情況危急到了什么地步?
“我不是戰斗英雄。”歐爾一板一眼地告訴他。“我只是個在考斯之戰里僥幸活下來的退役老兵,一個可憐蟲。”
“但是,基里曼大人給你的表彰上明確寫明了,你在考斯之戰中表現英勇,殺敵——”
“——我誰也沒殺,他們是自己撞上來死的。”歐爾疲憊地打斷。“看看我,約里亞斯,你覺得我像是個會開槍殺人的人嗎?”
他把雙手舉起,那顫抖的手指根根不差地落進了年輕人的眼睛里,也讓他的表情迅速地產生了波動,一些懷疑在眼底一閃而過。
歐爾暗笑起來,對啦,就是這樣,孩子。趁早把你那些沒必要的幻想扔了,我可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想
他深吸一口氣,思緒瞬間中斷。
一道閃電劃過腦海,如本能般讓他預知到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在過去的數萬年里,歐爾的直覺從未如此敏銳過——至少,在凡爾登那次之后就沒有這樣的敏銳過了。
他動作迅速地扯開六道安全帶,伸手握住天花板上的緊急安全閥,借助它猛地站了起來。懷里的槍自然而然地垂落,被掛帶束縛著撞向了他的大腿,帶來一陣可能要留下淤青般的疼痛。
約里亞斯瞪著他,像是完全搞不清楚現在正在發生什么事,但歐爾·佩松清楚。在這一刻的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接下來將要發生什么事了。
第一秒過去,他轉身,被金光充斥的舷窗正在因巨大的壓力破碎。
第二秒過去,歐爾·佩松大喊起來:“所有人都抓緊了!”
他的聲音在某種可怕的尖銳鳴叫聲中顯得極其可笑,他不確定到底有多少人在這個瞬間聽見了他的聲音,但他必須喊出來。
就像第三秒時那樣,大聲地、像是將要把肺吐出來的那樣瘋狂地喊叫。
“別愣著了,蠢貨!”歐爾·佩松咆哮著伸手按住約里亞斯,年輕人不知所措地掙扎了起來,但歐爾的力量卻大得驚人,硬生生將他死死地固定在了座椅上。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可以用兩個詞來概括,一是爆炸,二是黑暗。
在黑暗來臨前的最后一秒,即第四秒,歐爾·佩松用右手抓住了他胸前的那塊寶石。
它還在硌他的胸骨,帶來重量與疼痛。按道理來說,他該把它扔了,但他沒有那么做。他撲在約里亞斯身上,保護著他,也將寶石一并壓在了身下。
在這個瞬間,他什么也沒有想。
然后是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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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