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有梧桐樹的地方才是浦江,安和街上也立了不少梧桐樹。
遠遠的一瞧,亦小有綠意。
一開始還雄赳赳氣昂昂的胡嘯,趕了半小時的路后,已經把皮鞋的后幫踩了下去。
一路提溜著當拖鞋使。
“您那二八大杠呢,”江山自己也沒騎車:“怎么沒騎出來?”
胡嘯停下了腳步,靠在一棵梧桐樹旁掏香煙:“別跟我提自行車,他古錚錚現在出門可是小轎車。”
江山笑了:“古臺那車我坐過幾回,的確不一樣啊!”
“嘁,”胡嘯挖了他一眼:“早知道老子不替他操心廣告的事了。”
江山撇了撇嘴,想起了自己的幾幅字畫。
“江山~”
“有什么指示?”
“我不想走了,”胡嘯靠在大樹上:“你去把老爺子請出來,我們就在街角的小飯館隨便吃點。”
“成,”江山轉身就走:“您先過去占個桌。”
走了這么久,他這會真餓了,也不知道李叔吃了沒。
三步并作兩步,走進小院后。
正好和小廚房的江媽瞧了個正臉:“怎么這個時候回家?我沒做你的飯。”
“您不會連自己的飯都沒做吧?”
“一個人隨便對付點就得了,不然還得自己收拾。”
江山仔細一想,自己好像也是一樣:“譯制廠的胡廠長,讓我叫上李叔一塊上外面吃飯。”
“你李叔好像正在吃……”
“李叔,”站在小廚房外面的江山,叫了一聲:“胡廠長在前面的小飯館等伱呢。”
已經端起飯碗的李若誠看了老伴一眼,李懷英抓著筷子向外面揮揮手:“別吃甜的。”
“有老三在,我想吃也吃不成。”
一邊扣著中山裝的衣扣,一邊踏出家門的李若誠,心情莫名的愉快。
“你還別說,偶爾出門走走是不錯。”肩并肩和江山走在一塊,李若誠精神了不少。
“對嘛,就該出門多走走。”
正聊著,不經意的一瞥,看見了正坐在小人書攤上的胡嘯。
“江山還說你在小飯館等我呢,”
李若誠笑著上前打了聲招呼,然后貓著腰在靠墻的木板架上看了起來。
幾根細麻繩攔著一排排小人書,隨地擱了5、6張小木凳。
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同志,正捧著一本簡愛靠在椅子上,儼然一副甩手掌柜的樣子。
這一會已經沒有空余的小板凳了,胡嘯坐在兩塊紅磚壘起的加座上。
“好久不見了,李翻譯,”聽見聲音后,胡嘯笑著站了起來:“在這歇歇腳,順便看看有沒有小江的三打白骨精。”
“沒有,”李若誠早來看過了:“掌柜的,你得去上點新貨了。”
老板抬頭看了看他們,笑道:“還是叫同志的好。”
三個人邊走邊聊,等江山將國營小飯館的特色小吃都端上桌的時候。
只覺得,太平盛世也不過如此。
“叫這么多,能吃得完嗎?”李若誠看了眼江山碗里的赤豆元宵。
“沒事,”胡嘯早餓了,端起面湯先喝了一口:“吃不完,咱們兜著走。”
江山也是這樣想的:“李叔,今天的書譯好了沒?”
李若誠吃著碗里的小餛飩:“你指什么?報社的納尼亞已經翻譯好了。”
江山覺得問的時機剛剛好:“從今天起,您能不能在譯文后面,加一條語法知識?”
“針對當天譯文的語法知識?”
“對,不用多,一天一條就好。”
李若誠放下小勺想了想:“這個不難,但要是以后沒有呢,總不能重復吧。”
江山:“那就寫今日沒有。”
胡嘯聽笑了:“過兩天再寫:明天一塊教。”
江山也笑了:“后天總復習。”
李若誠笑得胃口大開,在江山的碗里舀了一勺甜羹:“再不行,我干脆讓讀者們寫信告訴我想學什么。”
江山將碗移的遠些:“這個點子好,能提高欄目熱度。”
李若誠嘗了一勺甜羹,再一聽江山的夸獎,倍兒甜!
“WaterlooBridge,”胡嘯忽然說了一句英文:“如果是你們,會怎么翻譯?”
李若誠知道這部電影:“斷橋殘夢?這是部老片子了。”
“1940年的老片子,目前正在我們廠里修復……”
但胡嘯對這部電影的名字,很不滿意:“我覺得還不如就叫《滑鐵盧橋》,畢竟就是在這座橋上發生的故事。”
“也不是不行,”江山當然知道該叫什么名最好:“但猛的一聽,還以為是拿破侖時代的戰爭片呢。”
“啀~”李若誠點點頭:“老三這么一說,還真有點像。”
“像嗎?”胡嘯倒沒往這方面想:“那就還叫斷橋殘夢?總覺得有點……”
江山明白胡嘯的意思,就是有點俗。
李若誠依稀回憶道:“我記得當年上映時,電影院門口的海報上還配上了兩句詩。”
譯制廠的影片資料上,介紹的很完整。
胡嘯記得很清楚:“山盟海誓玉人憔悴,月缺花殘終天長恨!”
李若誠立刻笑了:“對對,就是這兩句,那時候的人就愛聽這些。”
江山趕緊放下筷子:“廠長,你現在可不能來這套。”
“這還用你提醒?”胡嘯擺擺手,示意江山不用擔心:“我連這什么斷橋殘夢都不想用。”
“小江,”李若誠想聽聽某人的想法:“看過這本嗎?”
江山自己想想都覺得好笑:“看過。”
果然,這小子就沒讓他失望過,李若誠繼續道:“要是你,怎么翻譯?”
江山也不想故弄玄虛:“《亂世佳人》取窈窕淑女之意,按照它的理念,WaterlooBridge也可以譯作《魂斷藍橋》。”
“魂斷藍橋?好,太好了!”
在江山說出這四個字的第一時間,隔壁一張桌的男同志立刻拍案站起。
不請自來的挪到了江山這桌。
三個人一起看向對方,灰藍布的中山裝,黑邊的大方眼鏡,瘦削蒼白的臉頰……
怎么看都是一位標準的70年代知識分子。
“請問你是……誰?”老同志都沉得住氣,于是江山直接開了口。
“三位同志,我叫范之文,”范之文看起來挺激動的:“是浦江外文出版社的一位編輯。”
“噢~”李若誠點了點頭,沒想到對方還是自己的同行:“你剛剛為什么忽然叫好?”
范之文,坐的很端正:“其實我一直在聽你們聊天。”
胡嘯雙眉一揚,范之文立刻擺手:“不是故意的,實在是你們說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
胡嘯沒搭理他,繼續吃他的面條,他才不在乎什么外文出版社。
獨自冷場的范之文,只好實話實說:“其實,我正好在翻譯這本《滑鐵盧橋》。”
“這么巧?”李若誠挺意外的。
范之文點點頭:“編輯部原本委托給了外面的翻譯,沒想到對方半個月不到,就把譯文送了回來。
主編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叫我復核了幾段,哎呀,看得我頭都大了……”
李若誠福至心靈,馬上就想到那位找他一起“打天下”的小組長:“你們找的翻譯是不是叫欒添?”
“您怎么知道的?”范之文一臉驚呀的扶了扶眼鏡。
“呵呵,”李若誠看了江山一眼:“他當年可做過我們翻譯組的小組長。”
“啊,就欒添那水平?”范之文搖了搖頭。
江山關心的是:“翻譯稿費給他了嗎?”
“這怎么可能給,現在由我負責重譯!”
江山和老人相互看了一眼,胃口更好了。
“不過我也一直對書名不滿意,”范之文看著江山,重新激動:“剛剛聽你這么一說,簡直再妙不過了,魂斷藍橋……”
他在喃喃自語。
這一會,胡嘯倒停下了筷子:“這可真是巧了,電影書籍全上陣,看來這《WaterlooBridge》不火都不成了。”
江山跟著點頭:“人民群眾有福了。”
“對了江山,”胡嘯想仔細問問:“你是怎么想到魂斷藍橋這名的?說來聽聽,日后我也好照著學。”
“對,”范之文也特想知道:“這位小同志也教教我。”
“成啊,”江山從不矯情:“那可先說好了,我只管講自己的想法,說大了也不能笑。”
“沒人笑你。”
“快說!”
“先說個遠的,”江山戲說道:“知道徐志摩怎么念佛羅倫薩嗎?”
胡嘯當然知道:“這個我曉得,翡冷翠。”
李若誠點點頭:“音譯也合調調。”
翡冷翠的翻譯的確合音。同時又保留了這座城市的特色風景。
城內官邸和教堂專門使用一種綠色紋路的大理石,遠遠望去,整座城市中如同鑲嵌了一枚枚青透幽綠的翡翠。
無愧“翡冷翠”,也不愧是徐志摩。
“在香江有一種化妝品的牌子叫Revlon,如果是你們怎么譯?”江山得說些他們不知道的玩意。
“這是什么單詞?”
“哪幾個字母?”
江山一字一母分開念:“Revlon,就是個名字。”
“如果直接音譯的話……”范之文念叨了幾遍:“好像還很繞口。”
最喜歡盤這些英文字眼的胡嘯,也想不出什么好詞:“江山,你還是直接說得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在江山緩緩說完之后。
對面的三位同時說道:“露華濃?”
“對啰,妙不妙!”
“化妝品的名字?”
“那就再妙不過了!”
號稱撐起香江半個文壇的黃霑,果然才色兼修。
他為Revlon賜名的露華濃,直到退出市場的那一刻,仍因為這個名字被女同志們撈了一把。
《魂斷藍橋》的譯名出自蘇軾的:藍橋何處覓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它在述說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和影片中的男女主人翁有著同樣凄美的經歷。
巧取古詩詞為名著譯名,是許多翻譯家們的心頭好。
發展到后來,也成了國外知名品牌的首選。
比如宜家,取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宜家宜室,再沒有更恰如其分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