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教令:開封府府學學生李常寧,本無材德,以小人之心,亂科舉之制;寡廉鮮恥,懷奸邪之謀,誣朝廷大臣!”
“于是,謠煽良善之心,污損社稷大臣!”
“嗚呼!堯舜在位,尤有兇虐;孔子至圣,尚有宰予!”
“國有常典,不廢私恩;法有準繩,不恤人情!”
“依圣人之教,太學之制,革其學生之籍,去其士人之身,以正學校之風!”
拿著教令的太學博士呂大臨,抑揚頓挫的念完,由陸佃草擬,鄭穆核準的太學處置書。
然后將之丟給肅立在原地的李常寧:“汝可以走了!”
出于好心,呂大臨提醒著:“以后,府學、太學,汝莫要再來了!”
“也不要在外,自稱士人,更不要再看圣人之書!”
“否則,禍患不遠矣!”
李常寧呆呆的拿著手中的處置書,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呂大臨見著,也是搖了搖頭。
與身邊的一個助教吩咐道:“且去通知此人家眷,將其接回去吧!”
李常寧的家人,很快就來到太學,將李常寧接了出去。
等到了太學外面,李常寧才總算恢復了些活力。
尤其是見了妻子與兄弟后,眼中多少有了些光彩。
在被太學羈押的這幾天,他雖然沒有遭到虐待。
每日吃食,也都正常供應。
但是,御史臺派來審他的御史,總是會反復的,再三的問他——你為什么要那么做?有沒有人指使你?你的背后都有誰?你到底是懷著什么目的,鼓動士人鬧事的?是不是對朝廷有什么不滿?
一個問題比一個問題要命。
好在,李常寧這三十年的科舉混跡不是白混的。
咬死了是自己頭腦發昏、無知,并無人指使,也并無人慫恿,更不曾有什么目的,對朝廷更是一片赤忠,一切都是他自己糊涂、愚昧,與旁人沒有半分干系。
這才叫御史臺的那個御史,悻悻而歸。
不然,恐怕此生都走不出太學的學監。
甚至,很有可能會被流放乃至處死。
李常寧很清楚,國朝雖厚遇士人,但對敢于從賊或者對朝廷、天子不滿的士人,素來都是重拳出擊!
當初,趙世居一案,卷入的士人、官員,一個個下場都是極慘!
刺配沙門島,甚至是最輕的懲罰!
好多人甚至只是和趙世居往來比較密切,并未涉案,就遭了無妄之災!
而且,此案朝廷一直在追查。
去年的府界胥吏弊案,就因為和趙世居案有關,惹得朝廷震怒,整個府界的大部分胥吏世家,因此被連根拔起,好多人被抄沒家產,流放嶺南。
其中就包括了,他桑梓所在延津縣的三家胥吏豪門。
想到這里,李常寧剛剛恢復的神色就重又變得呆板起來。
叫來接他的兄弟看著,心疼不已,卻也沒什么辦法!
此番,他們可是找盡了關系,好不容易才把李常寧撈出來的。
李常寧一直保持著呆滯的神色,直到,馬車來到金明池附近。
鼎沸的人聲,傳入他的耳中。
車簾外的金明池院墻內,似有百千萬人的聲音。
李常寧終于有了動靜。
他扭頭掀開車簾,看向金明池的方向。
卻見著那金明池外的官道,數不清的人流,密密麻麻的簇擁向前。
無數的士農工商人等,成群結隊的向著金明池的各個入口而去。
遠遠的,李常寧看到了,穿著皂衣,拿著棍棒,在金明池附近執勤的鋪兵。
他下意識的打了個哆嗦,屁股上還未養好的傷處,再次疼痛起來。
當日,那魁梧的丘八的模樣,仿佛再次出現在眼前
粗大的木棍,在一剎之中,便連打了六下。
讓他瞬間就慘嚎著倒地打滾。
然后被人拖拽著,粗暴的丟進身后……
李常寧咽了咽口水,渾身冷戰,他連忙放下車簾,將頭深深低下。
蘇軾坐在漕船上,看著船舶緩緩的從汴京的東水門中駛入。
暌違已久的汴京城,映入眼簾。
高高的河堤兩岸上,往來的行人,絡繹不絕。
無數酒旗飄搖,數不清的燈籠,懸掛在河岸之畔。
若現在是晚上,這河堤兩岸,都將被燈火照亮,河面上更是會倒映著千萬個紅彤彤的燈籠,宛如天上銀河,燁燁生輝。
這就是汴京八景之一的汴河燈火。
極目遠方的碼頭,一尊尊巨大的龍門吊,矗立在碼頭中,粗大的木臂,在絞盤的牽引下,緩緩吊起無數貨物,向著碼頭轉移。
力夫們,在碼頭上來來往往,扛著一包又一包的貨物。
長長的木制軌道,好似蜈蚣一樣,爬在碼頭上。
那長長的貨廂內,貨物漸漸堆滿。
然后,在數匹挽馬的牽拉下,沿著木制軌道,奔向前方的倉庫。
蘇軾看著這一切,忍不住說道:“汴京繁華,似乎更盛往昔了!”
“這是自然!”在蘇軾身邊,一個五十來歲,穿著儒袍的文士,搖著羽扇,輕聲道:“吾聽說,今年初開封府計汴京戶口……”
“汴京內外城并城外九廂十四坊,有主戶二十三萬七千八百九十二,客戶九萬兩千三百二十一!”
大宋之制,戶分主客。
在農村,主戶就是有自己土地的人家,客戶就是無地的貧農。
而在城市,主戶則是有自己產業的人家,客戶則是無產之人。
蘇軾聽著,眉頭一皺,忍不住問道:“叔原所言,可是真的?”
那文士,自然就是跟著蘇軾,一起去到登州,然后飄到失聯,樂不思汴京的當代第一風流人物,同時也是天下名妓們捕獵的對象——晏幾道晏叔原了。
只不過,如今的晏幾道和四年前相比,已蒼老、虛弱了許多。
兩鬢的頭發,都已衰白,臉上也出現了些皺紋,再不復當年的快意。
不過,天下州郡的名妓歌女,依然對其趨之若虞,趕都趕不走!
所以,在晏幾道身邊,依舊站著一個嬌俏艷麗的溫婉少女。
若有汴京勾欄常客在此,定是一眼能認出來——這就是去年才推出的新一代李師師。
畢竟,李師師這個廠牌,之所以能沖出汴京,享譽海內。
全賴晏幾道!
那一句‘遍看潁川花,不似師師好’,直接讓桑家瓦子的李師師破圈。
自然的,每一代新李師師,都得先爬上晏幾道的床。
不然,就會被恩客們懷疑——連晏叔原的床都爬不上,你不會是個假的李師師吧?
晏幾道呵呵一笑,無視身邊小意討好他的美人,道:“此事已刊在前日的汴京義報上,子瞻可自買來看!”
蘇軾頓時擰緊眉毛:“若如此,汴京主客戶比,已超過了三比一的界限了……”
“是啊……”晏幾道點頭。
而在一般情況下,大宋朝的主客戶比一般都是三比一。
譬如元豐年間,統計的汴京戶口數據——主戶十八萬三千七百七十,客戶五萬一千八百二十九。
遠低于三比一的主客比。
非常健康!
可,如今的汴京城的人口,卻越過了三比一的安全線。
不止如此,人口更是較元豐年間猛增。
其中客戶,更是差不多翻了一倍。
蘇軾也好,晏幾道也罷,都本能的察覺了,這其中的問題。
孟子曰: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
千年以來,歷朝歷代的興衰起落,都說明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只是……
過去,問題都是發生在鄉村。
是地主和農民之間。
而如今,問題卻發生在汴京城,主戶們都不是地主,客戶也不是佃農。
彼此之間是雇傭和被雇傭的關系。
所以,蘇軾也好,晏幾道也罷,雖然都感覺到了問題,但不知道該怎么處置和面對?
就在兩人愁思間,船已抵達碼頭。
蘇軾和晏幾道的親朋好友們,都已在碼頭等候了。
“子瞻!”
“叔原!”
一張張熱情洋溢的面孔,沖淡了兩人的愁緒。
蘇軾和晏幾道,立在甲板上,對著親朋好友們,一一拱手問好。
只不過,當蘇軾登岸,一個老婦人,卻從斜角里沖出來,哭著喊道:“蘇相公!蘇相公!”
“求相公救救吾兒!”
說著就跪下來磕頭。
蘇軾循聲看去,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扶起那老婦人:“老夫人這是怎么了?”
來人,正是蘇軾的弟子李廌李方叔之母。
老婦人哭哭啼啼的說道:“我兒自為開封府捕拿,送入太學,已有數日,至今了無音訊……”
“望乞相公援手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