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十二月壬辰(十四),垂拱殿中。
年近六十的交趾朝賀使黎文盛,伏拜于殿上,對著趙煦匯報著,李太德回國后這一年多來,交趾國的情況。
自然是有好有壞的。
好的是大宋恩情萬萬年,交趾上下同沐恩典。
所以,舉國上下,皆是感恩戴德,日夜努力,按時完成對天子的貢賦義務。
至于壞的方面?
當然是又壞又沒有道德的占城、真臘這兩個該殺千刀的壞種!
在黎文盛的描述中,占城人和真臘人,已經集齊了人類所有惡的方面。
他們不讀孔孟之書,不尊禮法,不知仁義,以人為畜。
不獨如此,更是以殺人為樂,以折磨士人為趣,還經常褻瀆圣人的詩書。
其舉了許多的例子,來形容占城與真臘之惡。
趙煦聽完,抿了抿嘴唇。
因為他感覺,這黎文盛恐怕是在將交趾人在占城與真臘所做的惡行,扣到了占城與真臘兩國的頭上。
不過,無所謂了!
“愛卿……那占城、真臘果然如此嗎?”趙煦假作震驚的說道。
“臣豈敢欺瞞陛下!?”黎文盛頓首而拜,緊接著就開始賭咒發誓:“若臣有一字偽言,乞陛下斬臣宣德門外!”
“愛卿的話,朕豈能不信?”趙煦呵呵一笑。
但在心中,對此人說的話,卻是連一個字都沒有信!
概因,這位朝賀使是大宋的老熟人了。。
早在當年郭逵南征的時候,他就作為交趾方面的交涉官員,與大宋談判。
因為熟悉中原文化、禮制,所以在談判過程中,屢次被他在嘴皮子上占到了便宜。
故此,交趾人對他的談判成果非常滿意。
等到了元豐年間,便繼續派他和大宋廣西地方在談判桌上糾纏。
還真讓他占到了便宜!
元豐元年,大宋和交趾就在此人的談判努力下,達成了和議。
以南征所得的廣源州、順州、桄榔州等地,換取交趾歸還,其自廉州、欽州、邕州所劫掠的軍民數萬人。
黎文盛因此在交趾名聲大噪,幾與那李常杰不相上下!
當然,黎文盛能達成這樣的和議結果。
其實也和大宋方面,無法久據交趾有關——當年的大宋,全無防疫特別是防范瘧疾、霍亂的準備與經驗。
結果導致留守交趾北方順州、桄榔州等地的大宋文武官員與士卒大量染病而死。
高企的死亡率,使得大宋朝廷開始動搖。
這個時候,黎文盛適時的給出了一個臺階——乞以歸廉、欽、邕等州遷劫官民。
大宋朝廷,自然是順坡下驢。
到元豐六年,又是這個家伙,通過賄賂、游說、恐嚇大宋主持談判的左右江都巡檢成卓。
使成卓答應,調離(實際是軟禁)強烈仇恨交趾的儂智會、儂宗旦,并將歸化州勿陽、勿惡二侗界外的保、樂、練、陽、丁、放六縣割與交趾。
好在,趙煦及時的撥亂反正,論罪成卓,將之編管。
然后釋放儂智會、儂宗旦等與交趾不共戴天的儂家人。
更給他們升官進爵。
以這些熟悉交趾地方情形,與交趾人有著血海深仇的土司為核心,在章惇南征前,就已經在交趾北方,聯絡上了大量的反交趾土司、酋長。
這才有了元祐南征的輝煌勝利。
如今,交趾人再次請出了這個曾創造過外交奇跡的老人。
寄希望于他,可以借助熟悉大宋政治文化體制的優勢,為交趾撈取好處。
趙煦站起身來,走下御座,看向黎文盛:“黎愛卿啊……”
“若果如愛卿所言,那么,如今的交趾就是中國詩書禮樂,對抗那占城、真臘蠻夷兇虐之國的第一線了!”
黎文盛咽了咽口水,趕緊匍匐著扣頭:“圣明無過陛下!”
“交趾雖小,卻也愿為陛下,抵御蠻夷腥膻之盾,使中國無受其害!”
“善!”趙煦撫手贊道:“交趾能有此念,可稱君子之國哉!”
占城也好,真臘也罷。
其實嚴格意義上,是屬于大宋宗藩系統的。
占城、真臘兩國,在歷史上也多次朝貢大宋。
真廟時,大宋更曾引進占城的優良稻種占城稻,在南方地方進行推廣。
占城稻的推廣,使兩浙路、兩廣、福建等地的水稻,從一年一收,變成一歲兩收(占城稻屬于早稻)。
可是,現在趙煦已經悄悄的將他們開除出大宋的宗藩體系了。
不僅僅坐視著高遵惠等人,截殺占城、真臘兩國的使團。
還將大宋的甲械,直接賣給李太德,更通過稻米貿易,給李太德輸血。
這就是讓交趾人去當刀把子,給大宋干臟活累活。
這雖然有些虛偽。
甚至可以說是幼稚。
但沒有辦法!
誰叫大宋的士大夫們的道德水平實在太高了!
高的都不像中古叢林社會的人!
甚至超過了現代的一些擬人文明國家的道德水平!
一個封建王朝的統治集團,為了避免丘八們殺良冒功,竟想出了,把俘虜的婦孺的賞格,提高到和斬首相同的辦法!
而這就是大宋的士大夫們做出來的事情。
所以,趙煦才會特意留下交趾。
也才會給與交州八州的土司們極高的地位。
沒辦法!
大宋朝想要歲月靜好的話,就得有人去負重前行。
何況,趙煦其實不喜歡占城和真臘這兩個國家。
因為,這兩個國家,在趙煦眼中,都已經染上了瘟疫。
名曰婆羅門教的瘟疫。
尤其是占城,他們不僅僅完全信奉婆羅門教,在其國內更是完全復刻了婆羅門教的種姓制度。
真臘(吳哥王朝)則相對好一些。
因為他們現在貌似已經改宗了佛教,并開始了吳哥窟的興建。
可,婆羅門教的影響,依舊深入這個王國的方方面面,并和佛教的信仰,糅雜到了一起。
種姓制度的生命力之強大,可不是說說而已。
現代的天竺,連基督教、伊斯蘭教乃至錫克教都能被婆羅門教感染,演化出種姓!
真臘能免俗嗎?
恐怕不能!
所以,趙煦走到丹壁前,對黎文盛說道:“朕聞:為眾抱薪者,不可使之溺斃于風雪!”
“交趾抗蠻夷兇虐,乃大義也!”
“朕為天下主,不能視而不見!”
“這樣吧!”
“愛卿回國后,告訴交趾上下,從明年起,交趾國貢米可按年改十萬石為市價博買!”
“依舊以汴京米價為準!”
黎文盛聽著,欣喜若狂。
交趾人,準確的說,應該是以李太德為首的軍事貴族集團。
在趙煦的稻米貿易的誘導下,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對外擴張的畸形怪物。
今年,交趾人用盡手段,完成了對大宋朝的納貢義務。
兩百萬石稻米,將交趾國內府庫以及民間百姓最后一點存糧榨干。
可是,李太德卻赫然發現,這是有利可圖的。
汴京米價,雖然在大宋國內,屬于價格洼地。
但放在交趾,卻是天價!
遠遠高于交趾的市價。
而且,大宋是拿著銅錢,在和交趾人交易。
這一點很關鍵!
因為銅錢可以在大宋買到交趾人想要的一切商品。
布匹、藥材、鐵器、漆器、甚至甲械!
何況,隨著李太德回國后,調轉兵鋒,全力向占城、真臘方向擴張。
一邊開疆拓土,搶占了大片膏腴之地(占城、真臘如今據有肥沃的湄公河三角洲地區)。
一邊將大量被俘的占城、真臘丁口,轉賣到了交州的甘蔗園。
如今更是開始,模仿著交州甘蔗園。
在新得的土地上,建立起了大片的水稻種植園。
將俘虜的丁口,就地充為種植園的勞工。
所以,稻米出口,已經成為了交趾李太德最主要的財政來源。
靠著賣米,交趾國的財政收入,居然比元祐元年,章惇南征前還要多!
在這種黑色幽默下,趙煦允諾,從明年開始,交趾原來需要無償貢給大宋的稻米,可以逐年減少十萬石,并將之轉化成博買的稻米。
這一增一減,對交趾而言就是每年增加十五萬貫銅錢的歲入!
而交趾若能攻滅占城、真臘兩國,將其地變為交趾的稻米產地。
交趾怕是光賣米給大宋,就能跑步進入傳說中的太平盛世。
黎文盛當即就千恩萬謝。
趙煦則在送走黎文盛后,良心忍不住有了些許的愧疚。
“唉!”
“恐怕千萬人將因此而死!”
他可太清楚,交趾人骨子里的惡與癲了。
這可是一個在熙寧年間,就敢逆伐大宋,甚至在邕州屠城的國家!
而趙煦在現代,所見的交趾歷史,更是滿篇都是三個字:白眼狼!
其在現代的網絡上,更是榮膺著‘油管五常’的桂冠。
恩,貌似南朝鮮也榮膺著這個桂冠。
至于北邊?
將軍的光芒實在過于熾熱!
凡夫俗子無法評價!
所以……
趙煦想到這里,忽地愣住了。
“難道說……”他呢喃著:“這高麗與交趾,乃是上蒼賜給我的臥龍鳳雛?”
趙煦回到福寧殿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了。
“大家,娘娘來了……”
在東上閤門前,童貫身邊的一個小黃門,湊到童貫面前,低聲匯報了一陣后,童貫就來到趙煦身邊低聲稟報著。
“娘娘?”趙煦眉毛一揚:“母后?”
“陛下圣明!”
趙煦問道:“母后怎這個時候來了?”
“聽說是今日早朝上,右正言劉安世與監察御史豐稷,吵了起來……”
“豐相與?”
“然!”
趙煦笑了。
豐稷豐相與,乃是有名的清官。
“可知為何在殿上爭吵?”趙煦接著問道。
童貫搖頭:“此臣暫時所不知,只是約莫聽說,似與右正言當殿劾宰執不法有關!”
“哦!”趙煦點頭:“我知道了!”
“先去見母后吧!”
便帶著人,進了福寧殿,果然就看到了向太后身邊的幾個女官的身影。
這些女官,見了趙煦,自然是遠遠的就行禮問安。
趙煦問道:“母后在何處?”
“回陛下,娘娘在御書房中!”一個女官答道。
趙煦嗯了一聲,旋即轉向東閤。
進了東閤書房,便看到了向太后的身影,出現在趙煦用于收藏書貼的架構前。
趙煦走上前去,微笑著道:“母后來兒臣這里,怎不提前派人知會一聲?”
向太后轉過身來,看著趙煦,道:“吾方下朝,想著六哥平日里讀書辛苦,又要操勞國家大事,就過來看一看這福寧殿中上下人等,是否還算勤勉,故此也就不驚動六哥了!”
“哦!”趙煦點頭,走到她面前,低聲問道:“兒見母后面色,似有不悅……可是遇到了什么煩心事?”
向太后伸手摸了摸趙煦的頭,嘆了一聲:“國事艱難吶!”
“今日早朝,蘭臺入對的時候,右正言劉安世忽然當殿奏劾左相任用私人,培植黨羽,中書侍郎李常乃左相門生,暗中為左相結黨……”
“又劾右相,以右相府上,多有亳、揚等地士紳出入,而這些人與右相素有舊交,且彼等子侄,明年都將入場科舉,故此右相可能與彼等私通款曲,或有舞弊之嫌疑!”
“其又言,知樞密院事李相公,與禮部尚書韓忠彥本是姻親,其續弦孫氏,本孫洙女也,而孫洙者,韓忠獻公之故舊,故此,其言李相公不過是相州韓氏之傀儡!”
“更言尚書右丞蘇相公,以奇技淫巧,蠱惑君心,非士大夫之行,當罷黜!”
“另有多事,言及太師文彥博、彰德軍節度使張方平、保寧軍節度使馮京等元老……”
“以為元老們,放縱宰執,濫權擅專,不如皆遣歸原籍!”
趙煦聽到這里頓時怒目圓睜:“他竟敢要挾母后,要挾朝廷!誰給他這個膽子的?!”
這開地圖炮掃射整個都堂,連元老們也一起彈劾。
顯然,這不是發瘋,而是故意的。
意在要挾朝廷,要挾向太后這個聽政的女主。
向太后聽著,卻是看著趙煦。
趙煦被向太后看的有些發毛。
我給的劉安世的膽子?
我怎么不知道啊?
旋即,趙煦反應過來了。
這個劉安世,是在效仿天圣年間那些懟章獻明肅的御史言官的路子。
可是,他難道不知道,趙煦和向太后的感情,遠不是當年的仁廟和章獻明肅之間的感情可比的嗎?
他就不怕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