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十二月癸未(初五)。
趙煦醒來的時候,福寧殿外的世界,已被白茫茫的積雪所覆蓋。
好一場大雪!
而這,已是冬至后汴京城下的第三場大雪了。
趙煦穿著裘衣,踩著海獺皮做的靴子,走到御花園的回廊中,看著已經被積雪完全覆蓋的御花園。
他伸手摸了摸,那已經堆砌到了回廊欄桿處的積雪層。
冰冷的觸感,通過手指,傳導到大腦中。
童貫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后。
“大家,權知開封府錢勰,方上了劄子,言京中昨夜雪寒,有老弱十余人不幸……而府界諸縣凍綏者,尚未上報……”
趙煦聽著,閉上眼睛。
今年冬天,會有極端寒冷的天氣。
這是趙煦早就知道的事情,所以他提前了三個月,命天馬坊等堆炭場中的蜂窩煤工坊進行了緊急備貨。
同時,也提前了三個月,從各地轉運煤炭入京。
在物質上做好了,一旦出現極端低溫天氣,汴京城乃至開封府府界,都能有充足取暖燃料供給的準備。
然而……
這汴京城中,因為極寒天氣而凍死的人,依舊是不可避免的出現了,尤其老弱孤寡。
到得現在,汴京城在這個冬天,因凍綏而死的人,已經接近了五十。
至于府界?
起碼得乘以十!
這就讓趙煦很不高興。
因為董仲舒搞出來的天人感應理論,使得老百姓會把所有天災,統統歸咎于皇帝失德。
具體到國家層面,皇帝自然不能失德。
所以,只能是天下有冤案或者國家有奸臣。
前一個手段,已在之前兩次大雪過后,被用盡了——
第一次下雪,出現了凍綏后。
有司便請求,停止京中一切營造工程,并遣御史下到開封府司錄司及左右都巡檢的監獄、府界各縣疏決系囚。
簡單的說,就是派人下去查案。
不管有的沒的,先按疑罪從無,把所有有問題的囚徒,統統釋放。
向太后自然是從善而流。
她甚至在有司的請求基礎上,更進一步,于十一月已亥日(27),下詔給開封府——雪寒異于常歲,民有凍綏,宜加存恤,給以錢谷;若無親屬收瘞者,則官為之葬。
從這個角度來說,汴京人簡直是趙官家的心肝肝。
趙官家們也確實是把汴京人,當成自己的父老看待。
奈何老天爺一點面子也不給。
詔書下達后的第二天,十一月丙子(28)。
汴京及整個開封府,再次普降大雪,積雪最深者達到兩尺余,氣溫驟降到零下十幾度。
沒轍了!
向太后只能下詔,要求有司加快審理獄囚。
只要卷宗有問題的一概先釋放——詔以雪寒,促決見囚。
這個政治任務壓下去,開封府左右都巡檢和司錄司的監獄,幾天之內就為之一空。
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囚犯,全部釋放。
所有監獄里剩下的基本都是鐵證如山,不容辯駁的罪犯。
若在現代,這是亂彈琴。
但在中古的大宋,這樣的決獄行為,反而帶著正義。
因為,盡管大宋的司法系統,較之漢唐,更為開明、先進。
但冤假錯案,依舊占了相當大的比例。
有的是三木之下,屈打成招的犯人。
只能說,老天爺下大雪本意是壞的,但被執行好了。
然而,世界終究是物質的。
并不會因為,向太后的善舉而有什么改變。
昨夜,汴京再次普降大雪。
雖然天氣并沒有和前兩次大雪后那么冷。
可依舊是讓京中凍綏十余人。
趙煦回頭,看向童貫,問道:“母后可知此事?”
“應該知道了吧?”
“走吧!”趙煦說道:“去保慈宮看看母后!”
便帶著童貫,在御龍直的護衛下,沿著福寧殿和保慈宮之間的回廊,到了保慈宮中。
趙煦到的時候,向太后正在文熏娘的陪侍下,站在保慈宮前的御階上,看著皇城中厚厚的積雪。
“母后!”趙煦上前行禮問安后就說道:“兒臣聽說,京中昨夜又有十余人凍綏?”
“恩!”向太后點頭,道:“吾已下詔,命開封府檢索在京諸廂坊中孤寡老弱貧困之人,出封樁庫錢十萬貫,計口按日給米、賜炭!”
“無論如何,先將凍綏者的數量止住,防止出現大中祥符五年,京中一夕凍綏數千人之慘劇!”
趙煦抿了抿嘴唇,道:“母后寬心,今京中已無柴宗慶那等人物!”
大中祥符五年的冬天,汴京遭遇如同現在一般的極端寒冷天氣。
大量百姓被凍綏而死。
但是,那次之所以那般嚴重多半是人禍——真廟的妹夫柴宗慶,利用天災,壟斷汴京煤炭供應,導致煤炭價格飛漲,百姓燒不起炭。
向太后聽著,點頭道:“此番多虧了六哥仁圣!”
“不然,今次京中凍綏者,絕不止數十……”
天馬坊等堆炭場,提前儲備了大量蜂窩煤。
于是,今年冬天的極寒天氣襲擊下,汴京城在不到半個月中連續遭遇三場極寒天氣。
但凍綏者不過數十,且大多數都是年過六十的老人。
在這些老人中,又有一半是孤寡。
而這些人,哪怕沒有遇到這樣的極端寒冷天氣,也大概率熬不過今年冬天。
若放滿清統治的時候,這樣的事情,甚至可以拿來喪事喜辦。
但大宋不行。
倒不是趙官家們不想,實在是士大夫們不干!
飽讀詩書的士大夫們,雖然自己早就不信什么天人感應了。
但他們對忽悠皇帝相信天人感應,非常有興趣。
所以,每次發生天災,他們都會拿著天人感應來嚇唬趙官家。
自然,他們忽悠不了趙煦。
但向太后卻已是被深度忽悠。
所以,她看著趙煦,道:“六哥……”
“今次雪寒,會不會是吾乃婦人,故上蒼厭之?”
趙煦抬起頭,看著向太后認真的模樣。
他知道的,向太后大概真的信了!
沒辦法,這位太后是士大夫家培養的。
在閨閣中就是受的儒家教育。
同時她本人,還是個非常虔誠的佛教徒。
兩相疊加,對于天人感應,她自然沒有任何免疫力。
加上元豐八年以來,大宋朝的氣候,確實是很紊亂。
元豐八年冬天,黃河泛濫,大名府告急。
轉年,大半個北方,就陷入干旱。
去年冬天還是個暖冬,朝廷甚至得求著老天爺下雪,連趙煦都得去道觀、寺廟燒香求雪,今年就直接進入極寒領域,大雪不要錢的下。
于是,向太后心里面難免打鼓,自然會想——是不是天厭婦人主政,故此才有這許多災異?
吾要是歸政六哥,會不會就從此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了?
她本就沒什么權力欲,又相當的迷信。
這么一想,心中歸政的欲望就更加強烈。
趙煦見著連忙勸道:“母后緣何會這樣想?”
“即使堯舜在位,也難免水旱之災,禹、湯當國,亦有災異!”
“母后慈圣,上蒼嘉勉還來不及,怎會不喜?”
“況且,兒還年少,尚需母后保佑擁護!”
趙煦現在正在長身體、發育的關鍵時候。
哪里肯冒著損傷身體,耽誤健康的風險每天天沒亮就起床去上朝呢?
向太后看著趙煦稚嫩的樣子,嘆了口氣,道:“六哥不必寬慰吾!”
“吾是婦人!”
“自古婦人當國,就是牝雞司晨!”
“天厭之,人棄之!”
“上蒼怎會嘉勉?”
“六哥快些長大吧!”她說著,卻是也不再提歸政的事情了。
可趙煦卻知道,經此一事,向太后必然會加快權力轉移的步伐。
這既是她的本性,也是她的政治智慧。
就如她在趙煦上上輩子死后,把趙佶扶上臺,就迅速的撤簾歸政給趙佶。
于是,向氏家族在趙佶一朝,備受禮遇和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