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貫將遼主國書,奉到趙煦面前。
趙煦接過來,拆開一看,便露出笑容來:“遼主還是讓步了!”
遼主最新送來的國書,幾乎全盤接受了,趙煦前次的要求——
既,高麗貢遼之歲貢,本屬遼之財貨,遼以其轉輸大宋,乃宋遼交子貿易之約定,大宋方面本不該承擔相應費用。
只有高麗貢宋之調停費,遼人方能收取相應費用。
且,宋遼兄弟之邦,互相幫助,本屬情分,所以遼不應收取太多費用。
趙煦建議,以一萬兩為宜。
這樣,遼國就應當在元祐三年三月之前,將十三萬兩白銀,送抵大宋交割,以換取大宋方面在元祐三年,為其定向增發四百五十萬貫交子。
遼人,自然是不愿讓步的。
可是,在林希代表趙煦,向遼主提出——待大遼成安公主笄禮,宋遼可議秦晉之事。
遼主頓時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鴨子,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對耶律洪基來說,雖然,林希所提的條件只是‘可議’宋遼聯姻。
具體如何,將來還有得扯皮。
綠茶屬性,直接拉滿!
但,這已是宋遼交往以來,大宋方面對遼的最大讓步!
其對遼國的政治意義,甚至超過了澶淵之盟!
因為一旦宋遼成功聯姻,那么,遼國就等于在法理上,擁有了中國的宣稱。
從而在法理上,摘掉契丹人出身草原,非是中原的夷狄帽子。
并將宋遼關系,更改為他們所希望的秦晉、秦楚關系。
這正是過去百五十年,大宋方面極力避免的事情。
對大宋方面而言,與遼聯姻,等于拱手將自身最大的一張牌,拱手讓人——法理。
這將使遼人擁有入主中原的法理基礎。
而,大宋上下都不會忘記,后晉開運四年(947年),遼主耶律德光在杜重威等人的協助下,攻入汴京,擄走后晉出帝石重貴,滅亡后晉,并在汴京皇城稱帝的事情。
這種歷史記憶,給大宋君臣的刺激,就和近代的德皇威廉一世在法國凡爾賽宮加冕給法國人的刺激一樣。
而耶律德光入主中原,一統天下的野心,最終是被中原各地軍民的英勇反抗給打破的。
其本人更是在北撤途中,死于殺胡林。
而一旦宋遼聯姻,那么下次,再有耶律德光攻破汴京,很可能中原豪杰們就很難再有將之驅逐的心氣。
心理上也可能會接受,一個契丹人建立的王朝。
何況,如今的遼主,私下自稱劉氏,自承是漢高之苗裔。
何況,今日的遼國,早已用漢制,尊孔重儒,行科舉,以郡縣治國。
趙煦對此,自然是很清楚的。
他將遼主國書放下,然后對童貫吩咐:“童貫啊,且去傳我的旨意,命刑學士明日帶高麗使臣入宮來見朕!”
“諾!”
“對了!”趙煦叫住他:“今日都堂是哪位相公輪值?”
“回稟大家,今日是左相值守!”
趙煦點頭:“且去請呂相公入宮來!”
“諾!”
都堂。
呂公著坐在自己的令廳中,廳中的暖閣內,炭火燃燒,驅散了寒冷。
熙河入貢的上等羊絨,所織的襪子,穿在腳上,使他往年冬日總覺寒冷的雙腳,始終暖和。
但……
呂公著走到窗前,推開窗門,看向都堂外的景象。
寒風夾著冰冷的雨水,打在閣樓的回廊上。
“今年冬日,異于往年啊!”他輕聲說著。
如今不過才十月底,但體感溫度卻已和去年的臘月相差無幾了。
晚上更是比去年最冷的那幾天還要冷!
唯一的好消息是——今年汴京的百姓,在取暖方面,并不需要擔心。
因為,街道司在天馬坊的堆炭場中,正在日夜不停的生產煤球。
腳販則挑著煤球,走街串巷的叫賣。
一組煤球十二個,均價不過十五文。
這個價格,恒定不變,屬于是官家的仁政。
而一組煤球,可供五口之家,兩日之用,若省一點甚至夠他們用上三四日。
取暖費用,較之元豐八年,直降了好幾倍。
更緊要的是——因天馬坊乃是皇產,煤球工人,皆是街道司雇工。
因而,即使天冷至此,其價格也是紋絲不動。
從這里看,便足見官家之仁了。
不然,若是過去的那幾位官家……哪怕仁廟,也早就趁著天冷漲價撈錢了!
就是……
那煤球只有汴京有!
因煤球需鐵模才能生產,而鐵模,只有專一制造軍器局的能工巧匠才能生產。
所以,其他州郡的百姓,該如何過冬?
“只能希望佛祖保佑,今歲莫要下大雪了!”呂公著喃喃自語著。
他正憂心著天氣,身后傳來王棣的聲音:“恩相,官家身邊的童邸候來了!”
“快請!”呂公著連忙說道。
“諾!”
片刻后,童貫便氣喘吁吁的來到了呂公著面前,拜道:“左揆,大家有旨,請您入宮議事!”
“敢請教邸候……陛下詔臣,所為何事?”呂公著問道。
“卻是遼主國書已到,故而大家請左揆入宮商議!”
呂公著頓時嚴肅起來,對童貫道:“有勞邸候引路!”
宋遼談判,都堂宰執自然也都知情,得到過通報。
像是呂公著、蒲宗孟這兩位宰相,更是深度參與其中。
其中許多條款,他們都有介入,并各自提出過反對。
但,之后都被宮中說服。
這也是,呂公著這樣的舊黨大臣,心甘情愿的給趙煦當托,替他的許多政策進行辯解的原因——主上雖只幼沖,但于髃臣,卻是無比尊重。
事關大政和國策上的事情,都會和他們商量,并廣泛聽取意見。
最終拍板決策,也都必然與都堂宰執達成一致,至少會爭取或者說服大多數人。
自即位以來,幾乎就沒有出現宮中一意孤行,自己拍板的事情。
都是和群臣商議,達成共識,然后才宣布。
這就太讓人舒服了。
君視臣如國士,臣自當以國士報之!
跟著童貫,從左昭慶門,進了大內,自內東門到福寧殿。
在一路上,呂公著感受到了今年冬天的與眾不同。
即使是白天,氣溫也和去年冬天這個時候的晚上差不多。
冷,是最直觀的。
哪怕他身上穿著御賜的棉衣,戴著棉制的帽子,手上甚至還有著一雙御賜的棉手套。
腳上的靴子,甚至是用遼國國禮所贈的貂皮所制。
可呂公著依舊感覺到了寒冷。
一旦下雪的話,那么氣溫會低到什么程度?
呂公著已經不敢想了。
進了福寧殿,溫暖瞬間重回身體。
呂公著被帶著,到了東閤的書房。
趙煦已經在這里等著他了。
“臣公著,恭問皇帝陛下圣躬萬福!”
“朕萬福!”趙煦看著呂公著那張又蒼老了幾分的臉,輕聲吩咐:“童貫,快給左相賜座、賜茶,讓相公暖暖身子!”
“諾!”
童貫指揮著人,將一張椅子,搬到呂公著身后,接著就又命侍女,奉來提前煮好的茶湯。
呂公著坐下來后,接過茶盞,抿了一口用著牛奶、糖霜煮好的茶湯,身體的疲憊,瞬間被清空,精神也振奮了起來。
“今日請相公入宮,卻是為明年的宋遼交子以及高麗之事,征求相公意見!”趙煦說道:“這是遼主最新送來的國書,相公先請看看!”
說著,他就將遼主國書交到童貫手中。
童貫則將之恭敬的送到了呂公著手里。
呂公著接過國書,先是拜謝了一聲,然后才小心翼翼的打開國書,仔細的看了一遍。
遼主的讓步,自然是在呂公著意料之內。
畢竟,大宋開出了一個讓遼人無法拒絕的條件——未來可能迎娶一位遼國公主,為大宋天子妃嬪。
僅僅是這個可能,就將讓遼主獲得莫大的政治聲望。
對遼國安定幽燕、渤海,統治草原上的阻卜等部,都有著巨大的作用。
同時一旦聯姻達成,遼國公主嫁來大宋,循例是要帶嫁妝的。
而遼人的嫁妝,除了金銀財貨外,恐怕最多的就是契丹騎兵。
大宋境內,將要有一支契丹騎兵!
雖然說,過去也不是沒有過。
可那些契丹騎兵,都是大宋在戰場上俘虜或者從遼國逃亡來的潤人。
忠誠上是沒有問題的。
但這一支騎兵,卻是作為公主嫁妝入宋的。
一旦未來公主生下皇子,那么,無論是大宋的禮法,還是契丹人的傳統。
這支騎兵及其子孫,都將是那位皇子所有的私產。
麻煩還不至于此。
契丹人,從此都可以通過,問候公主的方式,深度介入大宋內政。
這些麻煩,呂公著自然是清清楚楚。
所以,在一開始他就反對。
哪怕現在,他也不支持。
故而,放下國書后,呂公著就說道:“陛下圣智,臣自不敢揣測……”
“只是,臣還是說……”
“陛下此舉,太過冒險!”
“一旦不成功,則將反噬!”
趙煦輕笑著:“相公所言,誠乃公忠體國!”
“種種情弊,朕也從相公及諸位髃臣諫言中知曉!”
“此舉,于我大宋,故有情弊!然,昔鄭國獻策于秦,使秦修渠關中,十年不能東出!”
“然而鄭國渠成,關中沃野千里,皆得灌溉,此后秦王掃六合,一統天下,概因此事!”
“朕今欲與遼聯姻,亦同此理!短期來看,或有弊端,可長期來看,卻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相公!天下一統之機,稍縱即逝!”
“若不能一統宇內,朕與相公,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這正是趙煦說服朝臣們的理由。
宋遼聯姻,固然使遼獲得了入主中原的宣稱,也為遼國掃平了入主中原后的政治障礙。
但這又何嘗,沒有為大宋獲得入主北方的宣稱?
又何嘗沒有給大宋掃平將來經略草原各部的障礙?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一位遼國公主嫁入大宋,未來,王師北伐,只要在野戰上,擊破遼國主力。
那么,契丹貴族們也好,奚王們也罷,就會自己想通的——
既然宋遼已經聯姻,那么大宋天子和大遼皇帝就是翁婿。
現在人家翁婿間起了糾紛,且勝負已分。
那,我們這些外人還能怎么辦?
同時,對于底層的牧民、士兵,效果就更好了。
因為無論是按照草原的規矩,還是中原的禮法。
親戚傾軋,互相廝殺,最后出現了一個勝利者。
這個勝利者,自然可以合理合法的接受戰敗者的一切。
契丹、奚族的反抗力度,將大大減少。
到時候,只要再輔以仁政,輕徭薄賦,施給恩德,底層牧民和騎兵,就沒有理由,反對趙官家成為他們的皇帝。
對大宋來說,這意味著可以減少大量的統治和治理成本。
屬于是最廉價的統一方案。
呂公著聽著趙煦的話,拱手道:“圣明無過陛下!”
雖然,在情感上他拒絕宋遼聯姻。
可是,他是士大夫!
而且是最正統的士大夫!
而董仲舒在一開始,就給所有的徒子徒孫,都銘刻一個大一統的基因——王正月,大一統!
這是士大夫們的使命!
也是他們的天命!
所以,歷朝歷代,只要有可能,無論是君王還是大臣,都矢志于大一統。
將殘破的河山,重新一統!
南北朝混戰數百年,最終是隋唐完成了這個使命。
自五代以來,天下淪喪,海內割據,九州迸裂。
北方為胡人所有,西北淪落到羌蕃之手。
南方的交州,為叛臣所據。
漢唐的西域,更是與中原幾乎斷絕了聯系。
昭武九姓,盡沒胡塵。
自漢以來,就是中國藩屬,連南北朝的亂世,也依舊臣屬中國的龜茲、于闐兩國,為回鶻所滅。
自然的,士大夫們都不滿這個現狀。
奈何……
實力不夠啊!
在過去,大宋別說遼國了,連黨項都不能擊敗。
熙寧年間,甚至被交趾攻陷了邕州,并將滿城軍民屠戮。
在這樣的現實面前,呂公著們,只能將大一統的理念,埋在自己心中。
像富弼,更是對先帝進言:愿陛下不言兵事二十年。
富弼難道不想完成大一統?
沒那個能力啊!
打不贏就是打不贏!
強行打,一旦戰敗,恐怕就只能再一次的衣冠南渡。
但現在……
專一制造軍器局所制造的火器,卻使得大宋,擁有了大一統的可能!
而為了大一統,呂公著們,可以犧牲一切,做出一切妥協。
因,這是他們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