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尊號,群臣再請兩宮受賀。
兩宮自是不肯,直到群臣再三相請,才勉為其難的出來,接受群臣拜賀。
此時,在紫宸殿殿外回廊上等候的列國使者們,也都被通報了殿中事。
而在紫宸殿殿外等候接見的遼使,卻非是耶律琚。
而是在十二月初,奉耶律洪基之命,以賀圣節使的名義入朝的遼寧遠軍節度使耶律永昌。
耶律永昌聽完大宋禮部方面的通報,頓時眉毛一揚,心道:“這南朝小皇帝,也就十來歲,居然就能處斷軍國事了?”
“這也太夸張了!”
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家的那位太孫、梁王殿下。
梁王如今,怕是連朝中宰執也未必認全了。
更不要說什么決斷軍國事了!
所以,耶律永昌并不看好此事。
甚至覺得南朝的朝臣,這是在亂彈琴,胡鬧!
一個十二歲的黃口小兒罷了!
不過,嘴上他卻是不斷道賀,好聽的話,和不要錢一般的冒出來。
花花轎子人人抬嘛。
現在,宋遼關系非常密切。
宋遼貿易更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密程度。
正是因此,遼人才能有對高麗用兵的底氣和物質基礎。
與耶律永昌不同,西夏賀圣節使嵬名謨鐸的表現,就是另外一個模樣了。
如今,興慶府中,正嗷嗷待哺,以求大宋盡快落實和議條款。
尤其是和議中約定的青鹽進入陜西、河東市場的條件,興慶府方面需要盡快落實,而且是越快越好!
這主要是,梁乙逋方面給的壓力越來越大。
興慶府此時,并不知曉,梁乙逋正在與熙河方面做著贖買羌人的操作。
所以,當他們發現,梁乙逋正在拿著大把大把的鐵錢,補償、撫恤隨軍的黨項部落、士兵時。
興慶府中的貴族的驚恐,是難以言喻的。
他們完全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更不清楚,梁乙逋的錢帛是哪來的?
他們開始憂懼!
憂懼梁乙逋與大宋有什么密約存在!
所以,現在的興慶府,比任何時候,都希望盡快落實兩國和議條款。
這不僅僅是他們亟需通過宋夏邊境榷市貿易,獲得收益。
然后拿著這些錢,去安撫諸部,拉攏豪族,收買軍頭。
同時,他們也需要大宋方面的落實,來給他們自己吃下一顆定心丸!
在這種情況下,別說大宋方面通報嵬名謨鐸:今日兩宮慈圣下詔,命宰執自今以后,軍國事可請旨于天子裁斷。
就算是大宋方面,告訴嵬名謨鐸,趙煦有三頭六臂,乃是佛祖在人間的化身,嵬名謨鐸恐怕也會附會稱是。
于是,嵬名謨鐸當場就極為夸張的跪下來,對著紫宸殿磕頭,直說什么‘上國圣主臨朝,實乃蒼生之幸,天下之幸也!’。
不過,嵬名謨鐸的表演,在列國使者中,并不算最沒底線的。
最沒底線的是,來自交趾國的朝賀使黎文盛。
此君在得到通報后,當場流下眼淚,然后用夸張的姿態,匍匐于地,邊哭邊磕頭:“圣朝有君,實天下之幸也!外臣謹表我主,愿大宋皇帝陛下,萬壽無疆……交趾上下,愿世世代代,尊奉大宋天子,子子孫孫為大宋臣屬……”
這就太過浮夸了!
但效果確實很好!
至少禮部的官員,在看到黎文盛的表演后,非常滿意,當即將之記錄下來,打算送去崇文院,交學士院記錄。
這可是上好的國史材料!
卻渾然忘了,這個黎文盛是交趾國內的知宋派。
正是他主導了交趾在熙寧南征后,與大宋的談判。
他對大宋的了解,遠在大宋士大夫們身上。
所以,在歷次談判中,他利用自身對大宋社會和文化的了解,通過威脅、恐嚇大宋地方官員的辦法,逼迫廣西方面不斷讓步。
竟在元豐七年時,就通過談判,收回了熙寧南征大宋所得的幾乎全部交趾土地。
正是他,在元豐七年,與成卓在劃界談判時,利用語言,迫使成卓代表大宋答允,割讓順安州七侗之地,同時,將交趾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儂智會一家,調回內郡安置。
這對交趾北方的地方豪族來說,是致命的打擊。
在儂智會父子被調離后,北方豪族首領們,漸漸對升龍府歸心。
交趾對其北方的統治,開始穩固。
好在,如今一切已逆轉。
儂智會回到了他的祖地廣源州,還被趙煦賜姓為:農,成為了交州北方八州的頭面人物。北方諸州的豪族首領們,也如愿以償的拿到了大宋敕封的官職、爵位。
此番,黎文盛奉命出使朝覲,路過北方八州之土。
所見所聞讓他觸目驚心。
他見到了,那些被地方豪族首領,吊死在城門口、寨門口的交趾讀書人風干的頭顱。
也看到了那些被砸毀、抹去的交趾王國時代的石刻、石碑殘骸。
北方諸州的豪族們,已經行動證明了他們對汴京的忠心。
有這些交了投名狀的人在,就算宋庭不派一兵一卒,這些受汴京冊封,世襲罔替,永鎮一方的豪族,也會帶著他們的侗丁與兵馬,為汴京的趙官家,守住富良江,守住這八州之土
不對!
若汴京方面,放開限制,這些土司、豪族,甚至可能打過富良江,將交趾滅亡。
為什么?
因為當地的土官、豪族,其實就是一個個小型的唐代藩鎮。
而且他們屬于是第一代創業者。
無論是進取心還是開拓精神、冒險精神都非常旺盛!
黎文盛在門州的時候,就聽說,北方諸州的豪族們,如今都在響應宋庭右江安撫使的號召,各家有錢出錢,有人出人,正在北方的沿海地區,勘探、尋找良港。
準備在明年,建設一個海港,以對接來自宋庭廣南東路、兩浙路甚至福建路的海商。
同時也方便,八州的商品出口。
在這種情況下,黎文盛的浮夸表演,就很自然了。
他和他背后的交趾小朝廷,是真的被打怕了。
同時,如今的交趾國,對大宋的依賴也非常深。
交趾使團旁邊,禮部安排的是來自西南蕃的使者們。
今年,西南諸蕃首領,多了一個入貢成員——播州的楊家。
這是楊家第一次入貢汴京。
而且,楊家人這次入貢,打的旗號,叫人炫目——
其家主楊光震,在給大宋禮部的上表中,一開始就自述其身世:臣,光震,本太原楊氏后也,高祖業,為皇宋故中書令、贈太師……臣父貴遷,為皇宋故莫州刺史、充本州防御使延郎孫……大宋慶歷中,儂智高為亂,狄武襄公受命南征,延郎隨軍出征,過播州,與播州楊昭通族譜,因昭無子,延郎以其子廣充過繼,廣充生臣父貴遷,貴遷生臣……
直接攀附上了,在大宋民間有著莫大影響力的楊家將。
還擺出了族譜,一副非常認真,完全可以考證的樣子。
但無論是禮部還是鴻臚寺,看了楊光震的自述后,都是一臉懵逼。
因為啊,雖然楊延郎確實存在。
但,狄青南征的時候,楊延郎并未從軍——因為當時他已經死了數十年了。
所以,一個死了數十年的死人,怎么把自己的兒子過繼過播州楊昭,還和楊昭通族譜?
其次呢,楊延郎并非是楊業的四世孫,而是楊業之子。
所以,這完全就是攀附!
但禮部拿他們也沒辦法!
嘴巴長在他們身上,還不是只能任由他們自己說?
而且,人家是貢使,遠來是客,不好當面打臉。
萬一惹出外交糾紛來,甚至生出邊畔,那朝廷震怒,板子打下來,禮部的人可受不起,只能捏著鼻子,當做沒看見,只是略有尷尬。
不過很快,禮部的尷尬就被解決了。
因為官家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聽說了這個事情,于是一道旨意降下,讓楊文廣之子楊文懷認下了這門親戚。
楊氏將門,自楊文廣后,就已經衰敗,楊文廣諸子都只是因父蔭在京擔任小官罷了。
面對這種天子旨意,那里敢不從?
何況,播州楊家,確實有錢!
見面當天,楊家使者就代表楊光震,給楊文懷送上了厚禮。
在汴京城,有錢不僅僅能讓鬼推磨,就算是磨推鬼都行!
何況,還有著旨意在!
于是,楊文懷當即表示愿意在族譜上增加一筆,將這西南播州楊氏加入他家的譜系。
然后,官家還特意抽空,幫他們改了bug——從楊延郎之后,變成了楊文廣的后人。
故事邏輯性也得到了修改。
變成了一個美麗的故事——皇佑中,楊文廣隨狄青南征,過播州,與播州刺史楊昭獨女墜入愛河,兩人珠胎暗結……
奈何楊文廣并不知道此事,南征勝利后,回到汴京,并從此與播州失去聯系。
而留在播州的楊昭獨女,一個人在播州默默生下了兒子,并為之取名貴遷。
于是,如今的播州楊家家主楊光震就成為楊文廣之孫,楊文懷之侄,可謂是皆大歡喜。
禮部和鴻臚寺,也都是長吁一口氣。
可能的外交糾紛,現在變成了合家歡的大團圓劇本。
就是有個問題,楊光震只有一個兒子,名叫楊文廣。
他得改名了!
恰好,這一次楊文廣就在使團中,官家知道此事后,干脆好事做到底,直接賜名:宗保。
此刻,被賜名楊宗保的西南播州土司世子,在交趾國使團旁邊的回廊里,看著交趾人的浮夸表演。
年輕的土司之子,撇了撇嘴:“我聽說,去年交趾還曾作亂,引得朝廷震怒,遣執政南征,如今又如此諂媚,這前倨后恭,實在令人發笑,也實在叫人警惕啊!”
“依我看,交趾將來,還可能繼續做亂!”
“我為皇宋忠臣之后,名將之孫,當為國盡忠,以備將來交趾之亂才是!”
他現在已完全把自己當成了太原楊家之后,鼎鼎大名的楊家將一員。
屁股是完全坐在了大宋立場上。
沒辦法,誰叫大宋給播州楊家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呢?
天子不僅僅親自降詔,為他家正名——西南諸蕃,素來重貴人。
楊氏既正名為楊業之后,楊文廣之苗裔。
這對楊家在當地的統治,有著莫大好處。
此外,天子還親自冊封他家。
以播州刺史、充遵義軍防御使,世襲罔替!
于是,賜給官印、袍服,授給印信。
對楊家來說,這是天恩浩蕩。
已經足夠楊家為汴京官家賣命了!
何況,汴京的趙官家,對土司是真的好!
這次楊家之所以跟著五姓蕃入朝,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看到了榜樣——思州田家,因為給趙官家賣命,得到的好處叫整個西南諸蕃震動。
田家直接在交州開了兩個分基地——田仕儒的次子、幼子,分別受封于交趾門州、廣源州,以北門州都巡檢、南廣源巡檢使的名義,得到了一片土地,而且是世襲罔替的土地!
除此之外,思州本家,也得到了重賞!
田士儒因戰功受封思州觀察使、思州義勇軍都指揮使兼思州知州,并進拜為思州開國公,加食邑兩千戶,食實封四百戶。
更特旨允許思州商貨,可以免過稅,行銷于廣南西路、廣南東路。
這實在是叫人眼熱!
一戰下來,田家里子、面子全都拉滿!
關鍵,根據各家的情報,田士儒隨軍征討交趾,壓根就沒打過什么困難的仗,損失不過數百而已。
所以,西南諸蕃,現在都紛紛表示——我也可以愛大宋,我也可以出兵為官家作戰!
愿意給大宋自帶干糧賣命。
這也是時代特色了。
不要看大宋,并非是漢唐那樣的大一統的王朝。
可大宋卻得到了周圍少數民族以及儒家文化圈內的認可。
在無數人眼中,大宋是正統,是文明的象征,是地上天國。
沒辦法,漢唐留下的遺產,太豐厚了。
豐厚到近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與其他各國使者不同。
吐蕃賀使蘇南黨征,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這主要是因為,他在入朝的路上,被熙河的趙卨,帶著朝拜了在抹邦山上的資圣禪院,并供奉了酥油、黃金、白銀等貢品,還聽過了那位普濟懷恩法師的講法。
不得不說,智緣的嘴巴,確實是厲害,配合他那張極具欺騙性的臉,幾乎就是菩薩降世了。
而蘇南黨征,本來就信佛,在資圣禪院,聽過智緣的講法后,他就難以自持了。
滿腦子都是智緣講的那些東西。
這些日子,他越想越覺得對,只恨不能常伴佛前,日常沐浴佛法。
甚至,已經有了在資圣禪院出家,追隨普濟懷恩大師的想法——吐蕃貴族出家是很正常的事情。
很多人都會在勢弱的時候,通過出家,回避對手的打擊,給自己保存實力,等待機會。
吐蕃人的游戲規則,也允許這個對手出家,以避免無止境的內耗。
通常,一個人只要出家了,對手就不會再窮追猛打。
而正好,蘇南黨征也聞到了些青唐城內不太對勁的氛圍。
他也有出家的這個現實需要。
所以,蘇南黨征現在滿腦子都是,自己該如何在資圣禪院出家,并拜普濟懷恩大師為師學習佛法的念頭。
他壓根就不關心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