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節的第二天,循例推恩外戚宗室中有德行者。
先是,皇城使、秀州刺史、內侍押班趙世長為昭宣使。
這一位啊,是越懿王(前文有錯,趙德昭的燕王是元符所封,此時還是越王)的四世孫。
越懿王,就是太祖次子,那個在高粱河之役后,被太宗訓斥后自殺的可憐人。
可能是因為做了虧心事,也可能是因為輿論原因。
總之,真廟開始每年朝廷推恩,越懿王系雷打不動都能撈到一個名額。
今年中獎的就是這個趙世長了。
此君是趙守約之子,趙守約上面是趙唯吉,趙唯吉再往上就是趙德昭了。
所以,這位輩分算是趙煦的堂伯祖。
賞完越懿王,就輪到了真正的宗室自己人。
本來,有司是想要給揚王顥、荊王覠繼續加封。
但揚王顥‘因臥疾’,所以由荊王覠‘代為辭謝’。
這位趙煦的四叔堅決辭讓了朝廷加恩,只請求給親賢宅增聘教授,以授諸子學問。
兩宮自是從之,命有司挑選有才學之士,為親賢宅教授。
然后就是外戚們抽獎了。
首先是,太皇太后的族兄莊宅使、知保州高遵治,以久歷外任,勤勉有加的名義,升橫班,為引進副使,命有司除遙郡,回京候闕。
接著就是高公繪、向宗良這一對難兄難弟,分別獲獎。
其中高公繪以皇城使、光州團練使,出任京西兵馬都總管,向宗良以皇城使、秀州刺史出任京東都路兵馬鈐轄。
傻子都知道,這兩個人不會去上任。
因為,京西、京東的正任武職,不可能給外戚。
所以,這叫寄資,意思是寄托一個資質。
有了這個資質,他們也就具備了出任對應地方實權官職的資格。
也就是與一路兵馬都總管/鈐轄相對應的官職。
宗室、外戚排排坐,分果果。
元老大臣,自也如此。
太師文彥博之子,文貽慶自閤門通事舍人,轉遷文思副使。
宣徽使、彰德軍節度使張方平之子張恕,以父修《元祐詞典》有功,恩蔭為承事郎。
致仕元老,保寧軍節度使馮京孫馮傳正,以恩蔭為宣德郎。
另外就是,一直在京的孫固的病,已經養的差不多了。
所以,經文彥博舉薦,孫固以觀文殿學士、正議大夫出知河南府,正式接過了馮京回京后空出來的位子。
同時,大名府的韓維,開始鬧騰著要致仕。
趙煦不得不派出使者前去慰勉,并賜給茶酒。
賜給茶酒,在大宋的潛臺詞就是——您啊,還不能致仕,還得為國家發光發熱才行。
沒辦法!
大名府這地方,是黃河要沖,戰略高地。
每次黃河發大水,基本上大名府堤壩就得受一次考驗!
懂治水,能配合,同時還能壓得服下面官吏的老臣太少了。
左右不過是韓絳、韓維、馮京等聊聊數人。
在韓絳拜相后,韓維就是這些人里最靠譜的。
你要換其他和韓維地位差不多的老臣,讓他們去治水,去巡視堤壩,檢查河道。
恐怕人家屁股一撅,嘴巴里就甩出一句:此豈國朝善待儒臣之制?
這等工匠之事,胥吏之責,憑什么叫老夫上?
這不是侮辱人嗎?
像當年王拱辰在大名府,什么時候見他去上過堤壩,看過河道?
人家天天帶著一幫友人,到處飲酒作樂,寫詩唱和,針砭時政,罵一罵在朝的宰執,還組了一個叫五老會的局,真真是瀟灑至極!
至于庶政?
統統丟給下面的人!
甚至連簽押都不肯!
擺明了就是不管事,出了問題也別找他。
正是因此,元豐八年冬天的洪災,大名府堤壩才會出現那么多險情!
這都是王拱辰辦的好事哇!
韓維就不一樣了,人家是能吏!
辦事情非常利索!
自其上任大名府以來,只要有空,就會上堤壩上轉一轉,看一看。
同時,他還足夠年輕。
今年不到七十歲的他,還是有著足夠的精力來處理各種事情,并且鎮壓各種魑魅魍魎。
唯一的問題是韓維功利性太強了。
總想著回朝進兩府,拜任宰執,圓他的宰相夢。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韓絳在位,韓維、韓縝兄弟就不可能回朝。
即使韓絳將來致仕,為防權臣,韓維、韓縝三五年內,也不可能有拜任宰執的機會。
這叫:事為之防,曲為之制。
也是大宋祖制,乃是與大小相制、異論相攪配合使用的一個制度。
簡單的來說,就是防內,甚于防外。
對趙官家們來說,外部威脅,只是芥蘚之疾。
內部的武臣、外戚、權臣謀亂,才是國家大患!
正是因此趙煦派人去慰勉,并賜茶酒的時候,再次打了皇考牌:公,皇考潛邸之臣朕之心腹倚靠也,今河北水患難消,舍公之外,朕能倚靠誰人?請公為國犧牲,朕必不負公!
同時還畫了大餅:朕已意合凡書契以來經史子集百家之書,至于天文、地志、陰陽、醫卜、僧道、技藝之言,備輯為一書。
而——公正合該統領此書局。
這就是許諾,將來成立元祐大典書局時,讓韓維來統領這個書局了。
頓時,韓維熱淚盈眶,當即收回了請求致仕的奏疏。
并且表示,愿意在大名府為先帝,為陛下,站好最后一班崗。
潛臺詞其實就是——我只做完這一任啊!
而元豐新制,文臣州郡一任,被統一固定為三十六個月。
韓維是元豐八年八月,出判的大名府。
換而言之,他最多只做到元祐三年的八月。
這就頭疼了!
但沒辦法!
只能是將就著!
至少,韓維還肯干活,而不是撂挑子。
好不容易安撫好韓維,大宋的新一次廷推,就再次開始了。
十一月甲戌(20),兩宮正式下詔,命都堂吏部房,循故事上報符合執政標準之大臣名單。
都堂方面,自是早有準備。
旋即報上了一份多達十人的名單。
“蘇頌、傅堯俞、范純仁、呂大防、許將、曾布、蔡京、鄧綰……”趙煦看著名單,忽然眼睛一瞇:“呂惠卿……”
“誰將呂惠卿的名字放進來了?”
“回稟大家,聽說是太皇太后的意思……”馮景低著頭匯報著。
“太皇太后?”趙煦愕然。
太皇太后不是最討厭王安石和新黨的嗎?
而呂惠卿,可是新法的護法善神!
當年在汴京城一度是人厭鬼棄,連王安石的愛子王雱都和他鬧翻了。
韓絳更是至今談呂惠卿之名而色變!
太皇太后怎會將他的名字放進執政廷推的名單里?
趙煦有些想不通了。
馮景低著頭,道:“回稟大家,臣也不知為何……”
“只聽說,本來都堂名單上只有八人……”
“但兩宮慈圣,各自內降旨意點了一人,湊成了十人……”
趙煦頓時奇怪了:“母后點了誰?”
他看向名單:“該不會是鄧綰吧?”
鄧綰鄧文約,如今天下士大夫嘴里的士大夫之恥!
至于原因?
怪他自己嘍!
當年誰叫他自己得意忘形,公開喊出了:笑罵由汝,好官我自為之!
這話是不錯!
但公開喊出來,就是他鄧綰的不對了。
于是,被清流圍剿至今!
哪怕這一次的宋夏戰爭,鄧綰主持的永興軍路,表現特別優異,特別是在支前方面,根據匯報,累計征募民夫、青壯以五十萬日(雇工制下,自然是按日結算),向諸路轉輸糧草十余萬石,布帛錢糧甲械不可計算!
但并沒有卵用。
輿論物議,還是將之視作佞臣。
要不是趙煦護著,此刻,鄧綰早就被貶去湖州,然后憂憤死于當地。
然后就會有其子鄧洵武,因父仇而恨毒舊黨。
在紹圣時代,對舊黨的所有人展開瘋狂報復與打擊。
馮景低頭道:“娘娘言,永興軍鄧綰,先帝曾以為能,屢用知諸路,可堪良臣也。”
趙煦聽著,撇撇嘴,根本不信這鬼話!
于是問道:“母后點鄧綰,是在慶壽宮前,還是慶壽宮后?”
馮景想了想,答道:“慶壽宮之后……”
“哦!”趙煦明白了。
大小相制,異論相攪啊!
這鄧綰當年在朝中,是呂惠卿和章惇的死敵!
如今,章惇勢大,慶壽宮又不知為何,要任用呂惠卿。
向太后難免擔憂,自然就會想要提拔一個同時能和章惇、呂惠卿唱對臺戲的人。
而鄧綰,無疑是最佳人選!
因為當年呂惠卿出知,就是鄧綰搞的鬼!
因鄧綰故,呂惠卿在地方州郡,徘徊了這么多年。
兩個人的仇,已經是深到一定程度了。
以呂惠卿這說法馬留記仇的性子,他是不可能也不會原諒鄧綰的。
至于章惇?
當年,呂惠卿出知后,鄧綰扣章惇帽子,導致章惇被迫出知湖州。
這兩人的這個梁子,同樣到現在都沒有解開呢!
同時……
趙煦仔細看了看名單,發現這鄧綰和名單上的其他人不是曾經有仇,就是立場上有仇。
所以……
“誰向母后推薦的?這么精準?”
向太后一直深居深宮,去那里知道,這些朝臣之間的恩怨情仇。
這肯定是有人出主意了。
不過,趙煦低著頭,審視著名單,心道:“若依廷推規矩,呂惠卿也好,鄧綰也罷,都是沒有半點機會的!”
為什么?
因為票啊!
在京待制以上文臣,誰肯把票投給這兩個人?
他們不怕自絕于天下嗎?
所以,呂惠卿、鄧綰一票都拿不到!
前者是因為大家都怕他!
而后者,則是大家都鄙夷他!
事實,也是如此。
兩天后,紫宸殿上,第一次廷推票選。
在左相韓絳主持下,票選結果很快出爐。
太皇太后提名的呂惠卿,向太后提名的鄧綰,是一票也沒有拿到,全部吞蛋。
而得票數最多,排名第一的是蘇頌。
蘇頌一共拿到十五票!
其次就是傅堯俞、范純仁、呂大防。
趙煦身邊的蔡京,勉勉強強,混了三票。
廷推結束,宰執上報結果。
向太后只是神色微微一凝,太皇太后的臉色,卻已經拉了下去。
“好哇!”她緊緊攥著手。
“果然如此!”
“這呂惠卿,真是孤臣!”
這一次她點呂惠卿,其實并非是想任用呂惠卿。
畢竟,呂惠卿是王安石的門徒。
她純粹只是想試一試,看看這朝廷上下的態度。
結果,卻完全印證了太皇太后的猜想。
呂惠卿,真的是孤臣!
真的沒有任何人支持他!
這下子,這位太皇太后就不爽了。
她也就難免猜疑起來。
實在是都堂上下,做的事情讓太皇太后不得不猜疑!
她親自點的人,一票也沒有拿到!
這不僅僅意味著所有人都在排擠、打壓呂惠卿。
同時也意味著,沒有人肯給她面子!
而后者,無疑比前者,更讓太皇太后心寒。
這也激起了她的斗志!
于是,下朝后,她就忍不住,對趙煦道:“官家,今日可看到了……”
“都堂上下,所有人都在非議、攻訐河東呂惠卿!”
“老身雖是婦人,但祖宗的教誨,不敢忘啦!”
可能是怕趙煦不懂,她特意點醒:“官家,事為之防,曲為之制,此太祖、太宗所以定天下,安四海的緣故!”
“切記,切記,不可忘記啊!”
趙煦沒有搞清楚情況,便試探著道:“太母圣明,皇考在時,也教過孫臣這個道理。”
“皇考言:長江水清清,黃河水濁濁,都灌溉兩岸千里,黃河泛濫就要治黃河,長江泛濫也要治長江。”
“不能因長江水清而偏縱,也不能因黃河水濁而不用。”
“此祖宗治天下的至理!”
太皇太后頓時道:“先帝所言甚是!”
“這正是祖宗‘事為之防,曲為之制’的真理!”
“此番,都堂上下內外,都串聯在一起了!”
“絕不能讓這樣的情況繼續存在!”太皇太后臉色鐵青著說道。
今天,她深感權威受損。
卻根本不知,能讓她將呂惠卿的名字放到廷推上,已經是都堂上下的最大讓步了!
誰叫,那呂惠卿在多數人眼中是瘋子,是屠夫,是不可理喻之人!
這一點,不分新黨、舊黨,是多數人公認的事情。
就如同,鄧綰在天下人眼中等于奸佞小人,反復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