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可適率領著他的騎兵,出環州后,直接沿著一條古老的道路,向著靜邊寨前行。
這條路,從漢代就有,千余年來,始終是陜西前往鹽州的鹽路。
大宋將之稱為:車廂狹路。
顧名思義,便是這條道路,雖然一直在山谷、丘陵之中穿行,比較狹窄。
但道路平坦,幾乎沒有難走的路。
而這條路途徑的區域,則是西賊嵬名氏當年起家的地盤。
李繼遷叛亂后,他就是經此從夏州逃奔地澤斤。
地澤斤,在鹽州腹地,八百里瀚海之中。
故而,黨項人一直很注意控制這條道路。
只是,如今西夏宥州主力,頓兵于大順城筑壘區。
而本來作為其側翼掩護的石州祥佑監軍司,在鄜延路與劉昌祚斗智斗勇,只能派出少量兵馬掩護。
而且,折可適出發的時間選的很好。
他是九月壬戌時中午出的環州,一千五百騎兵,牽馬步行。
等他們到靜邊寨的時候,已經是當天午夜。
在靜邊寨稍作休整后,他們趕在黎明前,出寨向北急行軍。
這次他們不再珍惜馬力,星夜急行。
在天亮之前的三個時辰,一千五百騎兵,奔襲了八十里,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也沒有被黨項人所發現。
他們于是跳出了黨項人的白豹、金湯、后橋三寨組成的防線。
繞到了后橋寨側后的王盤山(在今陜西榆林定邊縣境內)。
此地,北距鹽州不足百二十里,與西夏宥州治所嘉寧則不足兩百里。
折可適下令,在王盤山中休整,并飼喂馬匹,同時派出了十幾個熟悉西夏地理的斥候,偽裝成黨項信使或者宥州、石州的斥候,進行偵查。
當天傍晚,折可適得到斥候報告,言發現西賊后橋寨外道路,人馬繁多,往來頻繁。
折可適立刻知道,西賊的宥州兵馬的補給,恐怕就是經過此地輸送到前方的。
而恰好后橋寨與西賊韋州靜塞監軍司交通便利。
在過去,一直和大宋在環慶路對抗的,也正是韋州靜塞監軍司為首的西賊南院監軍司集群。
只是如今,韋州精銳兵馬,都被抽調走了,去了天都山。
故而,才由本來負責韋州后勤的宥州監軍司來攻。
所以,西賊選擇由韋州來向宥州兵馬輸送糧草、軍械補給,合情合理。
折可適當機立斷,立刻增派斥候,加強對后橋寨到葫蘆河一帶的偵查,以期鎖定或者說尋找到西賊的輜重所在或者統帥機構。
深秋的夜晚,寒冷而孤寂。
拽厥嵬名沉默的看向在他面前的使者。
來自梁乙逋的使者。
“國相為何不同意我軍回撤?”他盯著對方,發出質問:“南蠻大順城、懷安鎮等,戒備森嚴,我軍難以得手,若拖延下去,一旦南蠻鄜延路抽出手來,擊破綏州,截斷我后路,我恐宥州不保,宥州不保,靈州、夏州則有危!”
使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強硬的說道:“國相言:無論如何,也請駙馬在大順城再堅持數日!”
拽厥嵬名聽著,有些煩躁。
他這次來,是為了復仇雪恥的。
本來以為,南蠻環慶路的那個名不見經傳的文官,在面對他傾宥州而來的入侵,即使不會方寸大亂,也會忙中出錯。
讓他可以找到機會,一雪前恥。
可是,狂功大順城筑壘區將近半個月后,他卻發現,對方的南蠻防線,比起過去更加難啃了。
他們的那些寨堡現在變成了一個個刺猬,一條條陰險的毒蛇。
每次攻城,都是一場夢魘。
因為總會有一些南蠻騎兵,出現在他側翼、后方。
而南蠻在邊境上展開的數十上百個寨堡,成為了這些騎兵的出擊基地。
讓他防不勝防,也讓他麻煩不已。
于是,雖然打了這么久,看上去損失不大——這么多天了,他帶來的精銳,損失不過百數十人。
大部分損失,都是青壯、婦孺。
而且,這些人也大部分是他從橫山北麓里強征來的羌人。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場戰爭對他來說有多么難受。
宥州帶來的糧食,漸漸被消耗,隨軍的牲畜,也開始挨餓。
韋州的糧食,卻供應不上。
于是,他已心生退意。
無論如何,他從甘州帶來的三千精銳本部騎兵,不可以有損失。
這可是拽厥家的本錢!
他帶這些人來,是來這里發財的。
不是給梁乙逋建功立業的炮灰!
可他對面的使者卻根本不管他面臨的困難。
強硬的要求他,必須堅持攻擊大順城筑壘區,為定西城的大戰,吸引宋軍環慶路的主力。
防止其與涇原路宋軍,支援定西城方向。
拽厥嵬名越想越氣憤。
于是,他干脆對使者道:“韋州糧草,接應不上來,我軍頓兵大順城、懷安鎮,一旦側翼的石州祥佑監軍司為南蠻所破,我恐靈州有失!”
當年南蠻五路伐夏,對大白高國威脅最大的,就是從鄜延路殺出來的種鄂大軍。
一路橫掃千軍連破堅城,突破數條防線,直接殺穿了大半個大白高國,打到了靈州。
要不是南蠻的那個外戚相助,現在靈州、夏州、宥州、石州恐都非大白高國所有。
整個橫山北麓也將落入南蠻手中。
如此,大白高國亡國不遠!
使者道:“韋州監軍司,已經盡力籌集糧草了。”
“再者,駙馬背依金湯、白豹等寨,進退自如,有何憂懼?”
宋夏兩國在環慶路所在的地區,一直是針鋒相對。
兩國邊境,密密麻麻的筑壘區,使得任何一方,都很難突破另一方的防御。
以金湯、白豹、后橋三寨為核心的西夏筑壘區,雖比不上宋庭的大順城、懷安鎮筑壘區。
但只要兵力充足,也足以讓進攻的宋軍,遭受巨大損失。
拽厥嵬名看著對方:“可我憂心石州祥佑監軍司,不是南蠻的對手!”
“國相能保證,石州祥佑監軍司,能敵住南蠻鄜延路的攻勢?”
鄜延路坐鎮的可是南蠻有數的悍將——劉昌祚!
其帶的兵馬,更是南蠻大將種諤帶出來的悍勇之兵。
沒有人敢去捋虎須。
所以,這次梁乙逋的部署,其他各方,都是主動進攻宋境。
只有兩個地方,只要求守住。
一個是左廂神勇監軍司,一個就是石州祥佑監軍司。
于是,梁乙逋親自出面,請出了兩位宿將,分別前往左廂神勇監軍司與石州祥佑監軍司坐鎮。
出任左廂神勇監軍司的是宿老名將,鎮守于黑山威福監軍司的嵬名諒明。
看名字就知道了,這是嵬名家的宗王。
而且是和兀卒血脈很近的宗王!
其祖上就是太祖之弟李繼瑗!
其與毅宗(李諒祚)是同輩,鎮守黑山威福監軍司已有三十年,用兵老辣,穩重。
他也是梁氏在嵬名家內部的鐵桿盟友。
嵬名諒明是堅決反對毅宗改制、漢化的嵬名家實權人物。
所以梁氏一上位,就得到了嵬名諒明的支持。
其與老國相關系密切,老國相生前,嫁女與其子,又叫現在的國相梁乙逋娶了嵬名諒明的女兒。
所以,梁乙逋一請,嵬名諒明就已六十歲的高齡,帶兵前往左廂神勇監軍司接掌。
但石州那邊,請去的宿老名將,卻是從瓜州那邊調過去的梁乙興。
這位是梁乙埋的族弟,被梁乙埋安排在瓜州,靠著刷回鶻人的人頭出的名。
含金量和嵬名諒明不可同日而語。
拽厥嵬名現在是真的擔心,自己的側翼,被宋軍突破。
若是如此,鄜延路宋軍就可以直取無定河,包抄他的后路。
到那個時候,他就有家回不得。
劉昌祚做得到嗎?
答案很顯然——只要他能打穿石州,這種事情對他而言輕而易舉。
對拽厥嵬名來說,兵敗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帶來的這三千本部精銳,若都折在這里。
拽厥家就可能要被除名。
甘州老家的族人,必會將他撕碎!
使者抬起頭,直勾勾的看向他,眼中隱含著怒火:“駙馬這是不相信我梁家人的實力嗎?”
梁乙興是國相的叔父,也是梁家的老將。
拽厥嵬名質疑梁乙興,等于質疑梁氏。
而這位使者,正好也姓梁。
拽厥嵬名低下頭去:“不敢!”
“可,老監軍面對的終究是南蠻名將!”
在種諤已死,李憲被調回汴京,南蠻大將里,最讓大白高國畏懼的人,就是劉昌祚了。
姚兕、王文郁,都要排在其后面。
在十幾天前,拽厥嵬名是根本不擔心石州的。
可這半個月來,他在大順城筑壘區,碰的頭破血流。
讓他生出了自我懷疑。
南蠻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文官,都能將他打到郁郁。
鄜延路的劉昌祚,可是成名已久的名帥!
人的名,樹的影。
拽厥嵬名是真的怕了。
怕自己的后路,被鄜延路的宋軍切斷。
使者正要說話,外面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將官急匆匆的快步走進來,見了拽厥嵬名,就跪下來說道:“監軍,后橋寨急報……”
“言見寨外數十里,火光沖天,我軍輜重恐為南蠻所襲!”
拽厥嵬名立刻站起身來,看向來人:“你說什么?”
從韋州而來的糧草輜重,需要通過百里轉輸,才能送抵后橋寨。
雖然一路上道路平坦,可山路狹窄,一次只能通過一輛車。
所以,韋州的糧草運輸隊伍,需要有一個地方修整。
此地就選在后橋寨以北四十里的一處河谷。
這里也應該是安全無礙的。
現在怎么回事?
南蠻難道長了翅膀,飛了過去不成?
拽厥嵬名來不及多想,他立刻起身,再顧不得與梁乙逋派來的使者多說什么。
他必須立刻前往后橋寨!
因為,一旦韋州的糧草輜重輸送道路受阻。
那么,他的大軍,就要面臨斷糧的風險!
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去肅清這個威脅!
不然,側后有著這么一個威脅在,他就算想撤軍,怕也撤不成了。
大火沖天而起,整個河谷之中,堆積的糧草與各種甲械、車輛都在燃燒。
折可適看著大火中燃燒的糧草、帳篷與車輛。
這里起碼堆積著數千石糧草,如今都已在火中燃燒。
等到天亮,哪怕西賊來救,能救出的糧食怕也十不存一。
“可惜了……”折可適看著這些糧草,搖了搖頭,然后就回身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青壯們。
在他的騎兵發起夜襲的時候,這些西賊青壯,根本組織不起什么抵抗,他們也根本想不到,會有一支宋軍騎兵,出現在他們面前。
所以他的軍隊一沖,就直接撕碎了僅有的少數防御。
剩下的青壯此時大都還在睡夢中,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宋軍騎兵,全副武裝的沖進了河谷營帳,于是紛紛跪地請降。
“將軍,這些俘虜如何處置?”折可適的親兵問道。
在過去,大宋官軍遇到這樣的事情,當然是選擇一刀兩斷,割了腦袋回去討賞。
折可適猶豫了一會后,嘆息一聲,道:“上蒼有好生之德!”
“且放他們一條生路罷!”
殺俘不祥,非武臣之德!
如今朝廷更是堅決反對殺俘!
為此官家,不惜將生俘的賞格,提升到斬首之上!
而殺俘,一個兩個,沒有人注意還好。
幾百上千的殺俘,是絕對瞞不住人的。
一旦被人捅出去,折家的名聲就會受損!
所以,沒有必要!
何況,他率軍燒毀西賊軍糧輜重,已是奇功一件,夠他轉一官了,沒必要畫蛇添足。
于是,折可適只命人割了戰場上的尸體的首級,將這些腦袋掛到馬鞍后面,就帶著他的人,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等到第二天天亮后,從后橋寨出來的西夏兵馬,小心翼翼的搜索前進,抵達了此地時。
他們只見到了河谷營帳內,已經被燒成了焦炭的糧食,還有一千多被人捆著丟在原地的青壯。
所有人都是一片沉默。
中午時分,拽厥嵬名帶著他的人也趕到了這里。
拽厥嵬名,頓時怒火攻心。
他仔細查看了現場的痕跡,發現了無數馬蹄沖鋒時留下的痕跡。
“南蠻騎兵,至少上千!”
“他們怎么來的?”
白豹、金湯、后橋三寨,就像鐵桶一樣,密不透風。
南蠻騎兵除非會飛,不然不可能穿過這個防線。
所以,只有一個可能——他們從車廂狹路,繞了過來。
韋州的兵馬,到底在做什么?
怎么連這么大一股南蠻騎兵潛伏了進來都不知道?
是不是要等南蠻騎兵,從后橋寨后面鉆出來,甚至摸到無定河邊,韋州兵馬才會如夢初醒?!
米脂寨。
鄜延路最前沿的要塞。
也是五路伐夏,鄜延路的戰利品。
此寨深入西賊石州防線腹地,就像一把尖刀,抵在了西賊脆弱的咽喉下。
此時,黃昏的落日,熏染著米脂寨的城墻。
遠方的西賊寨堡,已是一片狼煙。
鄜延路的宋軍,已完全突破了正面之敵的防御。
缺口已經被打開,劉昌祚的部隊,如潮水般向前涌動。
一個又一個石堡、木寨,被宋軍攻入。
硝煙四起,喊殺聲與哀嚎聲,響徹天地。
這些種諤一手帶出來的鄜延路精兵,經歷了五路伐夏、永樂城大戰的考驗,一些老將甚至經歷過種世衡筑清澗城的時代。
每一個都是打老了仗的行家。
他們是天生的劊子手,也是無情的殺戮機器。
劉昌祚立在一處山崗上,遠遠看著,西賊已經被突破的防線。
“立刻派人快馬去知會河東的呂相公與環慶路的章相公!”
“言我軍已破石州之敵,將直取無定河!”
“另外,立刻派人八百里急腳馬遞報捷官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