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堂擬定的謚號,送入宮中時,趙煦正在紫宸殿的小殿,與兩宮一起,接見從遼國回國的給事中胡宗愈、西京左藏庫使高士敦、司勛郎中晁端晏。
這三人,分別在七月底,奉詔代表兩宮和趙煦,前往遼國朝賀遼主耶律洪基天安節(耶律洪基八月初七的生辰)。
同時他們也肩負著,調停遼、高麗戰爭的任務。
不過,這個任務顯然早就失敗了。
上個月,遼主就已經通過國書,得意洋洋的對趙煦宣稱:大遼天兵已下平壤,漢四郡,朕將重建焉!
大有不滅高麗,絕不罷兵的決心。
作為回應,趙煦一邊命登州,給高麗人民,送去整整一千具神臂弓和大量箭矢、甲器。
另一邊,卻遣人告知遼國方面。
他已經決定,裁撤駐泊于雄州的云翼軍兩個指揮。
這兩個云翼軍在雄州的駐泊指揮,其實早就名存實亡了。
六月份的時候,樞密院就請求,在雄州重新恢復這兩個指揮的建制,以夯實大宋對抗遼國的軍力。
但被趙煦拒絕。
河北一路在大宋,命運多舛。
兩易回河,河北都是適當其沖的重災區。
即使如此,河北一路,依然猬集著重兵集群,以防備遼國騎兵突襲。
在恐遼癥的作用下,過去的大宋君臣,甚至恨不得將全國的精銳,都堆到河北去。
這就使得河北的負擔,冠絕天下。
單單是為了供給屯駐在河北各州的各種禁軍,河北的百姓,就已經無法承受了。
偏生,禍不單行。
當年,黃河在商胡口決口,洶涌的黃河水直接沖進了那條聯系汴京和河北的生命線——御河(永濟渠)之中。
大量的黃河水,夾帶著數不清的泥沙,直接讓這條河北駐軍的生命線大殘。
其后,朝廷花費了十幾年時間,才讓其恢復正常的通航水平。
但這只是一個開始。
元豐四年,御河再遭重擊,河決于小吳口,黃河再次暴虐的沖入御河。
不僅僅使得之前三十幾年,朝廷對御河的治理工作,一夜回到起點,御河再次被黃河的泥沙所淤積。
這一次,御河的治理,就變得很麻煩了。
因為這一次的黃河決口,使得黃河在小吳北流,河道部分與御河重疊。
大量泥沙,就這樣被黃河水裹脅著,源源不斷的流入御河。
河道開始堵塞,航運能力大減,有些年份甚至無法通航。
御河的廢弛,使得大宋屯駐在河北的禁軍,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
沒有御河的補給,龐大的河北禁軍集群,得不到足夠的糧食給養,很多地方的禁軍只剩下了一個空架子。
就像云翼軍的那兩個駐泊雄州的指揮,在元豐七年的時候,軍營里就只剩下三五十個老弱病殘了。
剩下的……早跑干凈了。
就算再次招募兵員,沒有穩定的糧食供給,士兵們也照樣會跑。
故此,趙煦不打算重建這兩個指揮。
甚至,已經打算,逐步裁撤猬集在河北的禁軍。
使河北禁軍數量,減少到一個合理的水平。
作為現代的留學生,趙煦手里沒有牌,都想要虛空造牌。
何況,這種可以打出去的牌?
哪里能不好好利用?
于是,就光明正大的,將這兩個本來就要裁撤的指揮,當成了宋遼友好牌打了出去。
裁撤兩個指揮,對于宋遼兩國在邊境上猬集的重兵集群來說,不過九牛一毛。
但,意義重大。
這是澶淵之盟后,大宋首次裁撤河北禁軍。
而且,還將這一消息,通報于遼國。
在遼人眼中,這是什么意思?
大哥您放心打高麗,我們這邊絕不干涉!
所以,遼人大喜。
“遼主言,官家圣德,必可造福兩國百姓。”作為趙煦派去的皇帝賀遼主生辰使,晁端彥躬身說著:“故此遼主命臣,回稟兩宮慈圣以及皇帝陛下,為宋遼盟好,將詔涿州,裁撤屯駐于涿州之皮室軍一千人!”
說到這里,晁端彥,面色有些紅潤,神色也有些激動。
這是宋遼兩國,在澶淵之盟后,第一次同步互相裁撤邊境駐軍。
晁端彥,出生于名門。
他的祖父是仁廟執政晁宗愨,他的老師是大宋文壇上一代的領袖歐陽修,他的師兄是大宋未來的文壇領袖蘇軾。
所以,晁端彥知道,這個事情雖然很小。
但卻是宋遼交往中的一件大事!
宋遼對峙,各自在邊境上都堆著重兵集群,互相防備。
百年來,誰也不肯減少對彼此的防備。
而現在,隨著大宋這邊主動通報遼國,要裁撤兩個指揮,遼國立刻做出反應,也對等裁撤一千人的駐軍。
這是什么?
弭兵之會的前兆嗎?
故此,晁端彥幾乎是用著顫抖聲音,匯報著:“臣等回國前已在涿州,親見遼主使者,將駐防涿州的皮室軍一千人,調往其遼陽府。”
“此真兩宮慈圣圣德感召,皇帝陛下仁厚所致!”
兩宮聽著,都是歡喜不已。
太皇太后更是問道:“卿果真見到,涿州的皮室軍被調走了一千人?”
“臣豈敢欺瞞?”晁端彥拜道:“臣親眼見其大軍向北……”
他說著,就看向高士敦,道:“不瞞慈圣,遼主為取信我朝,曾許高庫使遣人隨軍,同往遼陽府。”
高士敦立刻躬身,拜道:“啟奏慈圣,臣已命臣仆高充允,隨遼人同去其遼陽府。”
高士敦是太皇太后的族弟,素有賢名,文章很好,算是外戚里為數不多的文章之士。
最重要的是,他當年和高士京關系極好。
愛屋及烏太皇太后對這位族弟,也是非常寵愛。
這不,使遼這樣的外戚升官快車道,就選了他去。
所以,她一聽高士敦的話,就欣喜不已,忍不住念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
“真是菩薩保佑!”
恐遼癥,早已深入這位太皇太后的內心。
而遼國裁撤邊境駐軍,在她眼中,就意味著滿滿的安全感。
即使,遼人裁撤的只是一千人,而且還是皮室軍。
其屯駐于宋遼邊境上精銳的宮帳軍,絲毫未動,依然居高臨下,虎視眈眈。
但遼人愿意裁撤駐軍這個事情,本身就說明,遼人對于南下,毫無興趣。
向太后也跟著道:“是啊,真是菩薩保佑呢!如能一直如此,兩國百姓,可得其安!”
這個時候,高士敦忽然道:“慈圣、陛下……”
“有個事情,臣不知該不該說……”
“何事?”太皇太后問道。
高士敦看了看左右。
胡宗愈、晁端彥兩人,當即拜辭告退。
等那兩人退出了這個小殿,高士敦才拜道:“臣在遼國,曾在遼駙馬都尉、蘭陵郡王蕭酬翰所引,拜見了遼主之女成安公主……”
“嗯?”兩宮頓時都皺起眉頭來:“成安公主?”
“是……”高士敦低著頭說道:“臣在蕭酬翰引領下,遙遙于簾外拜見公主,知公主年方六歲,天生麗質,溫柔賢淑……”
“蕭酬翰與臣言,遼主寶愛公主,甚為歡喜,欲為公主擇一良人配之……”
“又言,大宋皇帝陛下為大遼皇太孫兄,曾多賜書冊與皇太孫,皇太孫感佩于心,曾多次與左右言:我將來必兄事大宋皇帝陛下!”
兩宮互相看了看,遼人都暗示到這個份上了。
她們自然聽得懂!
太皇太后首先不樂意了:“遼人賊心不死啊!”
當年,慶歷增幣,遼人就曾死活要嫁一個公主給仁廟。
最后還是富弼花錢消災,才打消了遼人這個念想。
只是……
面對遼人,這位太皇太后的內心是惶恐和害怕的。
于是,她看向向太后:“太后以為呢?”
向太后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的趙煦,然后就堅決搖頭:“此事絕不可行!”
遼主之女?
膻腥之人,哪里有資格配她的兒子?
她寧肯多給遼人一點錢帛,也絕不想在大內看到一個遼國公主。
旁的不說,如今宋弱遼強。
這皇城之中,要是有一個遼國公主,人家狐假虎威,如何是好?
她兒子的后宮,豈非要雞飛狗跳,不得安寧了?
所以,向太后是絕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的。
然而,高士敦卻道:“臣也再三在遼人面前婉拒了遼人的提議……”
“然而,遼駙馬蕭酬翰卻對臣言……西賊已遣使求娶成安公主。”
“故此,臣才不敢不告兩宮慈圣、皇帝陛下!”
兩宮聽著,一下子就沉默了。
遼人的威脅,她們自然聽懂了。
你大宋不娶我家公主,我就把公主嫁給西賊!
而一旦公主下嫁西賊,就意味著西賊可以借助這一層關系,得到遼人的支援。
而即使只是遼人虛張聲勢的在邊境上響應西賊的行動。
對于大宋來說,這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高士敦再拜,繼續說道:“遼人還言,今年陛下圣節,定會遣使,對大宋正式提出此議。”
這就是要強嫁公主了。
逼著大宋娶!
不娶不行!
大宋不娶,他們就嫁給黨項人,遼、夏聯姻,必然意味著政治、軍事上的聯盟。
兩宮聽著,都是面色發紫,對于遼人的威脅,深感憤怒,偏又無能為力。
因為遼人,是真的做得出這樣的事情的。
趙煦在這個時候說話了。
“太母、母后,此事且不要回絕遼人,不妨等遼使入朝再談。”
兩宮看向他。
趙煦也看著她們,低聲道:“我前時讀史,見漢武故事,昔漢館陶公主欲嫁女與臨江王,而王母栗妃弗許,其后漢武許以金屋藏嬌……”
兩宮當然知道這個故事。
漢武帝用一句金屋藏嬌,奪得了大位。
而臨江王卻死于酷吏郅都之手。
“我乃天子,為人君!”趙煦平靜的說道:“受國之垢,方為社稷主!”
“受天下之不詳,方為天下王!”
“若為天下萬民福祉,我何惜此身?!”
說的是大義凜然,讓兩宮都為之感動落淚。
卻殊不知,趙煦其實早就通過耶律琚的傳話,知道了這個事情,甚至讓刑恕暗示過耶律琚,這個事情不是沒有商量的余地的。
正是因此,才有了現在的這些事情。
不然,遼主怎么可能在經過富弼當年,寧愿加錢也不要遼國公主一事后,依然愿意熱臉來貼大宋的冷屁股?
遼人是在文化上,有些慕宋。
但遼人不是受虐狂!
作為一個大國,遼國也是有國格和尊嚴的。
怎么可能在沒有一定把握和底氣的情況下,一而再的送臉上門?
所以,在這個事情上,趙煦扮演的角色,其實很不光彩。
就像那些現代網絡上的段子里的撈女一般。
當然,遼人可不是現代段子里,那些只能無能狂怒、最終無可奈何的年輕人。
作為一個大國,一旦他們感覺自己被侮辱了。
那么,他們一定會回應。
用鮮血和生命來回應!
所以,這里面的度,是需要把握好的。
“況且……”趙煦看向兩宮:“一切都還有得談。”
“即使最終不得已,我朝也當爭取一個最佳條件!”
“比如說,要求北虜與我朝達成一份,永久裁撤彼此邊境軍隊,并互遣使臣,四季檢查彼此邊境駐軍……”
這就是現代的外交思維了。
當然,在大宋這個時代,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為有先例——春秋時的弭兵之會。
“此外,還當要求北虜承諾不在兩國邊境百里之內,部署任何攻城器械。”
在目前來說,大宋正值產業升級與紡織革命的前夜。
所以需要一個穩定安全的外部環境。
老實說,假如有可能,趙煦甚至不想在現在和黨項人打。
奈何,黨項人非要打,非要來破壞和平!
這就實在是太討厭了!
“遼主會答允嗎?”太皇太后感覺有點天方夜譚了。
不過,若遼人真的能答應這些條件。
在她看來,娶一個遼國公主,也就不是不能接受了。
當然,前提是——遼國公主不可立為皇后,其所出諸子,也不得被立為皇儲。
同時,其入宮時間,應該在官家立后、納妃,并有了皇嗣之后。
此外,還不得稱娶,而當稱納。
“不答應,就拒絕好了!”趙煦淡淡的道:“此乃北虜所請,又非大宋所求!”
這樣說著,趙煦就在心中說道:“朕其實只是純粹好奇,現代的那些網絡里的遼國第一美人,到底是何等絕代佳人?”
同時,他的內心,還有著不為人知的陰暗面在作祟。
耶律南仙,在他上上輩子,是李乾順的妻子。
這對夫妻恩愛非常。
黃毛之心,難免蠢蠢欲動。
打發走高士敦,兩宮帶著趙煦,正要回宮,一直在旁邊侍奉的梁從政,這才奏道:“兩宮娘娘,大家,都堂宰執們,方才送來了給執政司馬光擬出來,以供圣裁的謚號。”
太皇太后聽著,就對向太后和趙煦道:“此事,老身就不插手了。”
“太后和官家拿主意就是了。”
對于司馬光,她還是多多少少有些殘念在的。
偏,司馬光是先帝選的托孤顧命大臣,又素有清名。
這就讓她很難受了。
不給司馬光一個好謚號吧,天下人會說她心胸狹隘,不能容人,不能納諫。
給他選一個好謚號吧,自己心里面又很不得勁。
索性就眼不見為凈,完全交給向太后母子來處置。
“新婦謹遵娘娘慈旨!”向太后躬身領命,然后就回頭對趙煦道:“相公是六哥顧命大臣又是先帝給六哥選的師保,這謚號下賜一事,六哥拿主意便是了。”
對向太后來說,這是一個給她的孩子,樹立威權和下降恩典的機會。
自然她也不想過多參與其中。
“兒臣謹遵母后旨意!”趙煦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