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想不到,一位堂堂道尊,竟哭著喊著,祈求死亡。
但求饒有用嗎?
痛哭流涕有用嗎?
悔不當初有用嗎?
沒有。
“我很喜歡你的一句話。”
在那名為絕望的夢境當中,余琛冷漠的聲音響起來,回蕩在奇門道尊的耳畔,好似夢魘一般揮之不去。
“——能夠消解痛苦的,惟有同等的痛苦,少一分一毫,都不行。”
話音落下,沒有任何耽擱和遲疑,再入輪回。
再一次,奇門道尊像一個旁觀者那樣。
天界無法操控自己的身軀和靈魂,一次又一次的看到了希望破滅的瞬間,看到無數同胞的消失和死亡,感受絕望和痛苦。
在外界的時間而言,只不過過去了片刻,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
但對于奇門道尊來說,卻好似過去了千千萬萬年,在那嫁夢神通的夢境當中,一次又一次的輪回和痛苦。
直到無數次以后。
那種痛苦非但沒有麻木,反而好像一把越磨越鋒利的刀,一寸一寸割開他的血肉和靈魂。
奇門道尊,終于扛不住了。
現實當中的他雖然雙目無神,靈魂還沉浸在夢境當中。但因為劇烈到了極點的情緒的影響,渾身已是掙扎扭曲,好似一頭煮熟的大蝦那樣在黑暗中翻涌抽搐,那張臉上更是早已不成人樣,然后血淚從瞳孔中流出來,他用雙手去抓著臉,扒拉的滿臉血紅,慘不忍睹。
望著這一切,外界的余琛和余修還有姬天明,神色冷漠。
余修是早已看慣了生離死別,說句難聽點的——他曾經見證過的世界的毀滅,恐怕比余琛和姬天明這輩子見過的人加起來還要多。
所以,這頭孤魂野鬼的內心再難以起任何波瀾。
而姬天明和余琛則是無比清楚,這就是所謂的“立場的對立”。
比之殺父弒母的仇恨還要無法調和與消解的矛盾。
——別看現在奇門道尊慘不忍睹,令人咋舌。
但倘若在廝殺和斗爭中失敗的是余琛和姬天明,那么他們的下場絕對要比眼前的奇門道尊還要凄慘千千萬萬倍。
所以,不能同情。
同情敵人便是對自己的殘忍。
“倘若想要結束痛苦,自盡吧。”
良久以后,在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個輪回之后,奇門道尊而耳畔響起來了余琛的聲音。
這個聲音就好似一把鑰匙,靈光一閃,給沉溺在無盡的痛苦夢境中的奇門道尊指明了一條新的路。
此時此刻,他的腦海里早已沒有什么復仇,沒有什么殺死余琛,沒有什么毀滅陰曹地府。
剩下的只有一件事情。
——脫離苦海。
哪怕是死,哪怕是永遠的滅亡。
只要可以擺脫那無盡痛苦輪回!
那就可以!
于是,無盡的黑暗夢境當中,奇門道尊看到一條路,一條遠離痛苦和絕望的唯一的路。
喚作死亡。
他走了過去。
與此同時,現實當中,他的靈魂開始消解,肉身開始凋零,道行開始潰散,生機開始湮滅。
僅僅片刻之間,曾經的一代道尊,大源的九位主宰者之一便沒有了動靜。只剩下一具冰冷枯朽的肉身,跪在茫茫無盡的黑暗里,失去了所有生機和溫度,好似懺悔。
那張臉上,痛苦,絕望,悲傷最后都匯聚成一縷解脫之色。
永遠定格。
——這一次,奇門道尊再也沒有施展他所謂的“替命傀偶”之術。
因為這是他發自內心,想要死去。
一代道尊,就此隕落。
而另一邊,余琛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你說他做了這么多,僅僅是為了折磨奇門道尊,那也不盡然。
雖然他一直堅信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所以他絕不會讓奇門道尊死得那么輕松。
但其實更重要的目的,就是眼前這一幕。
他要讓奇門道尊在另外一位初元道尊回歸之前,徹底死去。
可對方掌握著那“替命傀偶”,只要他不想死,余琛也奈何不得他——哪怕虛弱,哪怕疲憊,但對方至少也是堂堂道尊。
而如今的余琛,哪怕已經堪比帝主和道尊,面對那替命傀偶,也無能為力。
而倘若等到那初元道尊歸來,他同時面對兩位道尊,恐怕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勝算。
所以在這般憂慮之下,才有了那無盡痛苦的夢境。
——我殺不死你?好啊,那就讓你深刻感受到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脫,讓你自己去死。
他的計謀得逞了。
不僅對奇門道尊還以顏色,還在初元道尊歸來之前,解決掉了僅剩的兩位道尊之一。
“呼……”
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余琛揮手之間,一點火苗從指尖跳落,落在那奇門道尊的尸骸之上!
熊熊烈火瞬間燃起,將那尸骸也燒的灰飛煙滅,一絲不存!
將一位道尊最后的痕跡,也完全磨滅了去。
“真是……令人驚嘆啊……”
遠方,姬天明深吸一口氣,喃喃開口。
“我同她認識也有幾十年了,初見之時,他卻只不過是紅塵當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煉炁士,沒想到這短短幾十年以后,他便真正殺死了一位堪比帝主的道尊……”
這些天機閣少司已經忍不住感嘆。
“真好。”
他的雙眸之中流露出由衷的祝福,但卻也有著淡淡的哀傷,開口道:“——至少在生命的終結之前,能夠親眼看到友人達到這般程度,也是讓人欣慰。
只可惜呀,沒來得及跟老師告個別,還有金灋——作為我的護道者他任勞任怨了無數萬萬年,卻沒能道別。”
余修沉默,不置可否。
而正當這時,余琛走了過來,聽到了姬天明的自言自語。
然后,他就看到在這位天機少司的身上,一些可怕的變化正在發生——雖然姬天明活了很多年了,但他一直是那副二十多歲的模樣,玩世不恭,放蕩不羈。
可現在,就好像歲月一瞬間從他的身軀之上抽離了去以往。
他的肌膚變得蒼老,他的面龐變得松弛,他的頭發變得枯燥,他渾身上下的生機都在潰散和凋零。
——時辰已到。
主動剝離了人界天道的他,實際上早已是一具行尸走肉,由一縷執念撐著而已。
堅持不了太久了。
“嘖,我的朋友,你要是稍微早一些來,我恐怕也就不必將天道剝離了。”
姬天明看著余琛,抱怨道。
但卻帶著幾分開玩笑的語氣,那雙眼睛里也沒有任何的責怪之色,反而只有感激。
——他感激余琛殺死了奇門道尊,感激余琛為三界除了一個大害。
至于他的死亡,那已經不再太過重要了。
余琛看了他一眼,當然也明顯能夠看出姬天明此時此刻就是風中殘燭,嘆了口氣,“我是該來早一點的。”
“不,你已經做的足夠好了,你守護了整個人界,也即將守護住你的陰曹地府。”
姬天明好似害怕余琛會內疚和自責那樣,云淡風輕的擺了擺手道:“——所以臨死之前,我只有一個請求,替我同老師和金灋告別,告訴他們雖然曾經我的記憶隔一段時間便會消失一次,但和他們在一起度過的時光,我很快樂。”
余琛沉默,然后搖頭:“不行,你親自去說。”
姬天明聳了聳肩,伴隨著這他這細微的動作,他頭上的頭發已經開始干枯掉落,那血肉和經脈好似都已干癟,只剩下一層枯朽的皮包裹著脆弱的骨頭。
——大限將至。
“我也想啊,可惜……”他苦笑著打量著自己,搖了搖頭:“——我馬上就要死了,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我說了,你自己去說。”余琛深吸一口氣,仍道。
好似看出了什么那樣。
姬天明眉頭一挑,想到了什么:“判官,沒有用的,我的湮滅是無法阻止的,是在我主動剝離天道的那一刻便已注定的。
你雖然身為酆都大帝,執掌生死,但實際上在無數年前融合了天道的那一刻,我就已經不再算是生靈了,自然也沒有生死的概念,那無數萬萬年后的我都只是天道的載體罷了,你也可以理解為天道的神智。
如今我主動剝離了天道,便是放棄了我自身的存在,這不是你的生死之道能夠逆轉的。
所以……我很感激你想要我繼續活下去,但真的已經沒有辦法了。”
對于生死,姬天明看得很淡。
倒是余琛那一腔熱誠,讓他頗為感動。
“你這個家伙啊,就是這樣的,從來不肯放棄任何一個人——當初我沒有看錯人,老師也沒有。”
姬天明咧開嘴笑了,他的身軀已經開始潰散,化作漫天飛灰:“如果在臨行之前要說最后一句話,那我要說的是——有你,乃三界之幸。”
話音落下,他只剩下一枚頭顱。
但說時遲那時快。
余琛伸手,瞬間凍結了整個虛空。
讓姬天明消逝的速度變得無比緩慢。
但……
“沒有用的。”姬天明嘆了口氣,“我注定消逝。”
“沒有什么是注定的。”余琛搖頭道:“你不會死,我說的。”
話音落下,他手腕兒一翻。
一柄扭曲怪異的長劍,落在手里。
——與其說是劍,倒不如說是……一截脊骨。
它整體呈灰白之色,表面粗糲淡黃,古老滄桑,好似經歷了茫茫歲月的沖刷和洗禮。透著一股破敗,滄桑和古老的氣息。
還有……沉重。
就好似這只有三尺長的脊骨,曾經背負著什么恐怖重量的事物一樣。
“這是……”
姬天明當即愣住。
——他當然一眼就認了出來,這玩意兒不會是別的東西,只能是……天道。
畢竟他已經和人界天道共生了無數萬萬年,先前失去了記憶的時候尚且當局者迷,但現在恢復了所有記憶,自然無比清醒。
而且……
姬天明望著余琛手中的天道,神色驚訝!
因為他看得出來,這不僅是“天道”,更是一枚……完整的天道!
不是如今三界的三分的破碎天道,而是一枚完完整整的,承載過世界的重量的天道!
“幾十年前,大源入侵前夕。”
余琛摩挲著手中的天道脊骨之劍,喃喃開口:“我為還愿而逆上天界,對抗那大源一脈的先驅人,也就是當時掌控著天界的存世余孽辛正。
他手里當真有好多好東西啊,太初之眼,大天誅炮,以及……無數萬萬年前,大源的世界破滅以后,他們用大源的天道鍛造的兵器。
后來的是你應當也知曉了,太初之眼被我用來喚醒了太初,驅虎吞狼,毀滅了大源一脈的天舟。
但這一枚天道脊骨之劍,卻一直在我手里,扔在陰曹地府的犄角旮旯里——它沒什么用,甚至因為是曾經的世界的天道,對于我們而言沒有任何力量和神妙可言,但冥冥之中,我有一種感覺,這個東西,早晚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余琛低下頭,看向愕然的姬天明,開口道:“——現在,是時候了。”
——實際上,在來到這初元大界之前,甚至在遇見余修之前,余琛就已經在天葬淵上的屋子里閉關了十來天。
他當然曉得這十來天哪怕他抱緊佛腳,也不可能讓自己成長到真正帝主的程度。
所以他干了什么呢?
——他將這曾經的大源天道,從頭到尾,從上至下,無比仔細地清理了一遍。
抹去了曾經大源世界的所有存在和痕跡,讓其變成了一枚本源而純粹的天道。
當然這不是因為他預料到了如今要發生的一切。
而是為了人界天道被破滅而做的準備。
那個時候,余琛想著人界天道被兩位道尊掌控,一旦他們狗急跳墻真把人界天道毀了,那他便可以立刻取出這全新的天道將人界所有的重量和一切承載,保證哪怕天道毀滅,人道依舊存在的結局。
只是沒想到最后姬天明主動剝離了天道,將其送進了時空亂海。
他自個兒也因為天道的剝離而即將生死道消。
“你說你在剝離天道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消亡?”
余琛舉起手中的天道脊骨之劍,搖搖指著姬天明,開口道:“但我說過,你不會死,所以……”
話音落下,他舉劍就刺!
灰白色的脊骨之劍,沒入驚愕的姬天明的眉心當中。
一瞬間,光芒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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