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柯山里,深剎古寺,棋盤一側。
此時正值寒冬,一個雪人兒身上蓋著茫茫白雪,盤膝而坐。
有不知冬夏的鳥雀停在他的頭,輕輕踱步,用喙輕啄,挑那雪中枯的草籽兒果腹。
古剎屋檐,尺許長的冰錐落下,砸在冷硬的石階之上,發出清脆突兀的響聲。
那鳥雀一驚,振翅而飛!
那一刻,好似喚醒。
那許久未曾有過分毫動靜的雪人兒,眼睛處迸發出無窮神光,噴吐數丈!
神光熾烈,皚皚白雪瞬間融化,消弭與無形。
“呼……”
雪人兒吐一口氣兒,恐怖的風驟然掀起,將他身上所有的塵埃和沙礫蕩開!
方才顯露真容。
且看那雪人之下,竟是一人,衣衫腐爛,須發冗長,活像那不修邊幅的乞丐。
唯有雙目中那浩浩,宛如神明。
從漫長的閉關吐納中,余琛蘇醒過來。
他伸出手,輕輕一劃,且看那多余的須發,盡數脫落,恢復那平日年輕模樣。那因為歲月而腐朽的衣衫,灰飛煙滅。
他站起身來,從戒指須彌袋中取出一套衣衫換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那雙眼眸之中,經歷歲月和時間的滄桑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盡清明。
他抬起手來,無盡神光便自他身上迸發,在那浩渺神光當中,元神酆都大帝的姿態,降臨顯化。且看他已無比凝實,幾乎已經看不出來只是一抹投影。
無盡古老的氣息,溢散而出。
瞧那模樣,卻是已然有圓滿之相。
是的。
圓滿。
在這爛柯仙山當中,余琛盤膝而坐,吐納修行,不知日月變遷,不知四季流淌。
直到從那元神中品的道行,緩緩積累,緩緩增長,修至元神上品,又修至元神圓滿。
只差一步,便突破那渡厄之境。
方才停下。
但也不是他有意為之,而是因為從第五境元神突破第六境渡厄,需要的并非只是時間歲月的累積,還有那可遇而不可求的“靈光一閃”。
或者說,幾乎每一個境界的突破,都需要那一絲“頓悟”。
否則天下蕓蕓眾生,無數煉炁士修行者,也不至于卡在某個境界,躊躇不前下半生了。
察覺到這一點后,余琛睜開了眼。
明悟那并非埋頭苦修就能跨越的桎梏后,索不再浪費時間。
要出世。
這大抵也是為什么那些名門大家的天驕俊杰們,明明天賦異稟,資源如山,卻還是要冒著風險踏入紅塵。
除了磨煉心智以外,也是為了尋找那“頓悟”之機。
也許枯坐十年也無法突破的桎梏,下山走一遭,卻醍醐灌了,也說不一定。
總之,余琛的道行,暫時在那元神圓滿駐步,遭遇瓶頸。
但他也是已心滿意足。
畢竟雖然他在這沃焦山中,呆了已茫茫歲月,可外界卻只是過去了一瞬之間。
一瞬之間,他便從元神中品,突破到元神圓滿。
已是天大的機遇了。
當然,這爛柯仙山神異歸神異,但有一點,就是在其中度過的歲月,也算壽元的流逝。
對于其他人來說,既是機緣,也有兇險,說不準某時某刻,便沉入那閉關修行,不知不覺將壽元耗盡了去。
但對于余琛來說,卻完全沒有這般擔憂。
身為冥府之主,陰司至高,酆都大帝,他的壽元,沒有盡頭。
心念一動,一步踏出。
余琛便跨越了兩界阻隔,回到那茫茫海底。
手腕兒一收,收起那爛柯仙山,他望著茫茫大海,腳下一踮,沖天而起!
可剛一突破那海面之上,恐怖浩蕩的無窮兇威,便浩蕩壓開!
讓他心頭一震!
打眼一看,竟看到那閻魔圣主,殺氣騰騰!
頭九枚漆黑烈陽,滾滾魔威如淵如獄!
說這閻魔圣地眾人,也是怒火熊熊殺意騰騰而來。
結果南海禁區沒找著,剛準備無功而返,卻見那巍峨汪洋,海底震蕩,一道身影沖天而起!
大伙兒都是凝神警惕,戒備到了極致。
結果等人出來那么一看。
您猜是誰?
反正,氣氛挺尷尬的。
望著氣勢洶洶的眾人,余琛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說什么,尷尬撓了撓頭,擠出幾個字兒。
“——吃了嗎?”
一天后,閻魔圣主峰,閻魔大殿。
余琛和閻魔圣主,相對而坐。
先前,兩方人馬在那已經消失的南海禁區相遇,鬧了個烏龍。
而在確定南海禁區已人間蒸發以后,閻魔圣主也帶著閻魔九道和無盡暗衛,回了圣地。
余琛自然也是跟著。
又是一天一夜過去,那前往凡人城池的九十九峰峰主和無數長老執事,都已回歸。
如今,那洞虛之陣盡數破滅,叛徒荊長生生死不知,南海禁區人間蒸發……
——雖然一切都顯得莫名其妙,有頭沒尾,但可以確定的是,本真教的陰謀……破滅了。
而回到閻魔圣地以后,閻魔圣主屏退了所有人,包括那些守在暗中的暗衛,只留下他和余琛,相對而坐。
不久前,二人初相見時,余琛還要俯身行禮。
但如今,卻已是能對桌而坐。
一老一少,沉默無言。
最終還是余琛取出那閻魔令,打破了沉默,“圣主,這個還給您。”
閻魔圣主接過閻魔令,收了起來,望著眼前的年輕人,良久才嘆了口氣。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自古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
閻魔圣主原以為這話就是鬧著玩兒的,沒想到啊……當切身體會以后,他才發現,這句話背后的……無奈。
眼前的年輕人,不過二十來歲,卻能治好他那尋遍天下名醫都治不好的惡疾。
能獨身殺進南海禁區,在整個禁區都安然無恙的情況下,獨善其身。
能在幾天不見,就從那元神中品,突破到元神圓滿——有一說一,這原本驚世駭俗的事兒和前兩者比起來,都算不得什么了。
“余琛,說一說吧,南海禁區,到底發生了什么。”閻魔圣主了太陽,開口道。
“嗐,您說這個啊!”
余琛張口就來,滔滔不絕:
“我跟您說啊,就那天,我憑鍛天峰鍛造的血之甲,踏入禁區。
結果您猜怎么著?還沒等我走兩步呢,就打起來了!
一邊是那本真教的渣滓混蛋們,一邊是那佛光拱衛,寶相莊嚴的蒼老神僧,出手之間,金身法相顯化,直接將那本真教的混蛋們打了個落花流,最后一招手,還把那害人不淺的南海禁區給收了!
神僧念我誤入禁區,并非本真邪教之人,便將我放了,然后便遇見了您。”
閻魔圣主眉頭一挑,“是嗎?是一位神僧平了南海禁區?”
“當然!”
“可你昨天還說,是個穿黃色貼身衣袍,帶紅色手套的光頭武夫,一拳轟碎了南海禁區。”
“啊……我可能記錯了?也許是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用寶塔把禁區收走了?也許是一頭吞天噬地的恐怖猛獸直接把沃焦一口吞了?”
余琛眨了眨眼,“圣主您還聽什么版本,我給您編……不是,我給你解釋。”
閻魔圣主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余琛,“本座,想聽真相。”
他明白,眼前的余琛知曉騙不過自個兒,所以在科打諢,蒙混過關。
心頭也隱隱有那么一個荒唐而離奇的猜測——南海禁區,就是被眼前的年輕人,給平了。
但,不敢相信。
余琛的神色,正經起來,他看著閻魔圣主,搖頭道,“圣主,真相就是——平了南海禁區的可以是一個光頭武夫,也可以一為佛門神僧,更可以是一名仙風道人……但無論如何,他不會是我,也不能是我。”
話音落下,閻魔圣主渾身一震,倒吸一口涼氣。
心頭明悟。
余琛這話,卻是變相承認了。
也是在告訴他,不能外傳。
——要不然天底下曉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橫推了一座禁區,那怕是余琛往后一言一行,都要被千千萬萬雙眼睛所監察了。
“本座……知曉。”閻魔圣主深吸一口氣,臉上逐漸露出笑意。
他不曉得余琛到底是怎么把那兇名赫赫的南海禁區平了的。
但,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今的余琛,是閻魔圣地的供奉長老,是虞魚的道侶,是閻魔圣地無比親密的“伙伴”。
這就足夠了。
“嘖……”
閻魔圣主深吸一口氣,嘖了一聲,低聲呢喃。
“正如那神庭來人言,本座的老師是叛徒,本座的弟子也是叛徒,本座這閻魔圣主當的……當真造孽。
但現在看來,也許也正是從本座這一代起,閻魔圣地將前所未有地輝煌,更上一步!
因為……”
他抬頭,看向余琛。
何為前途無量?
此為前途無量!
那么,抓住他,綁住他,哪怕傾盡整個圣地之力,也要將余琛死死綁在閻魔圣地的船上!
亦或者,將閻魔圣地,死死綁在余琛的船上!
風很大,閻魔圣主的聲音很小,所以余琛并沒有聽到他的嘀咕,便問:“圣主,您說什么?”
“沒什么?”
閻魔圣主搖了搖頭,
“本座老了,這圣主之位,也坐穩了。明天吧?還是后天?
都無所謂了,總之找個良辰吉日,讓魚……繼任圣主吧。”
余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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