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輕飄飄的一拂衣袖,讓嚴嵩跟徐階兩人愣在原地許久未曾回過神來。
直到高忠上前攙扶。
這才發現嚴嵩跟徐階兩人的后背已然被冷汗打濕。
“二位閣老,您這是?”
“無事,無……無事,有勞高公公了。”嚴嵩有些顫抖的從地上爬了起來,不敢置信的看了一眼徐階,這才發現徐階也在用同樣的眼神看著自己。
兩只老狐貍心照不宣的退出了無逸殿。
二人都知曉,他們從今日起,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帶著全部身家站到了同一條船上。
而在無逸殿不遠處的卻有四雙眼睛正在注視著兩人。
“三位先生覺得,這二位閣老出殿之后,說的第一句話會是甚?”
張居正、高拱稍加遲疑旋即異口同聲的開口道:“同舟共濟。”
嚴嵩跟徐階站到了一條船上,但他們這條船上,究竟給大明的百姓留下了多大的位置。
恐怕兩人自己也不知道。
或者說,他們壓根就沒考慮過。
寧玦卻是冷哼道:“恐怕至多三日,徐階跟嚴嵩就要水火不相容了。”
“寧師此話何意?”朱載壡訝異道。
“水火相容如何同舟共濟?”
三人默然。
就在無逸殿議事結束之后,六部尚書并在京侍郎也已然齊聚在了內閣值廬之中,等待嚴、徐二人宣讀“君父旨意”。
還沒等二人進門。
嚴嵩略帶幾分慍怒的聲音便傳入內閣之中。
“徐子升,這楊椒山也是你的學生吧?這道《請誅賊臣疏》究竟是什么意思?子升若是覺得我戀棧,大可以直接向君父奏明,何須指使學生使這等伎倆?!”
話音剛落,值廬內旋即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丁汝夔等人全都豎起了耳朵,生怕漏掉一個字。
門外的徐階遲疑片刻之后,這才斬釘截鐵的怒道:“嚴閣老,您說這楊椒山是我指使的,總不能是空口白牙,隨意攀指吧?縱然是錦衣衛拿人,還要一張駕帖呢!”
聽到徐階的回話,值廬中的六部尚書跟侍郎們統統坐不住了。
好家伙。
嚴嵩訓斥徐階兩句也就算了,徐階竟然還敢還嘴了?
清流要跟嚴黨正式開戰?
這就要大決戰了?
這短短兩句話內透露出來信息量,著實將值廬內眾人恫嚇的不輕。
而后才是高忠夾在兩人中間的聲音傳來。
“二位閣老,災情要緊,君父的意思,是讓咱們同舟共濟,這會實在不是不齊心的時候了。”
聽到高忠開口,嚴嵩這才憤憤然的走進了值廬之中。
“有勞高公公宣讀君父旨意吧。”
高忠聞言一頷首,而后走入殿中,宣讀起了著命商人赴民間借糧事宜,同時命在京巨商大賈后日入戶部議事。
只是值廬中的一眾堂官還在思索著方才嚴嵩跟徐階是在唱哪一出。
甚至沒有人去細想方才高忠說了什么。
待高忠走后,坐在值廬正中的嚴嵩這才開口道:“君父的意思,諸位已然都明了了,西北大災,朝廷養士正待此時,大明百姓皆賴諸先生矣。”
“喏。”
而后丁汝夔便眼見不遠處的徐階嘴巴一張,還沒等徐階開口,嚴嵩便搶先一步道:“好了,都辦差去吧。”
眾人又是一怔,目光再次回到了徐階的身上。
“嚴閣老,庶事繁冗,還有諸多細節尚未議定,現在便散還早了些吧?”
話音剛落,眾人又將頭扭到了嚴嵩這邊。
“我年事已高,這些瑣碎事項便有勞子升了。”
說罷,嚴嵩便再也不顧徐階,徑自扭頭離開內閣值廬,霎時間,塞了二十余人的內閣值廬中便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的看著彼此。
最后,還是丁汝夔先反應過來,朝著徐階一拱手道:“徐閣老,兵部之事,嚴閣老早已吩咐過了,為災民計,下官先行告退了。”
不管究竟是什么情況。
該有的態度還是要有的。
平日里大家伙上奏本互相罵一罵,無論如何也不至于讓嚴嵩、徐階這種等級的人直接開口撕破臉,最多就是陰陽怪氣的譏諷一通,臟活累活那是下面的人去干的。
能讓嚴嵩、徐階不顧體面的下場,只能說明朝上要生大事了。
而且這事大到連內閣這兩位閣老都不能再去顧體面,需要親自下場開撕了。
對于丁汝夔他們來說,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可以日后再看。
當務之急,是趕緊抓進,應對沖擊。
有了丁汝夔帶頭之后。
六部中的嚴黨旋即相繼離席,值廬中不到須臾功夫便只剩下了清流一黨。
當天夜里,徐家、嚴家燈火通明。
清流、嚴黨分別聚在兩人家中商議著對策。
眾人議的好不熱鬧,獨徐階、嚴嵩兩人端坐堂上各自并沒有說太多的話。
及至夜半,門生故吏相繼散去,嚴鵠還以為嚴嵩早已睡著,小步跑到了嚴嵩耳畔奶里奶氣的開口道:“爺爺,客人們都走了,您該回去就寢了。”
不料嚴嵩聞言卻是面露笑意,摸著嚴鵠的腦袋倏然開口。
“乖孫聽話,去后門等著接貴客,貴客一會就到了。”
“將前門閉了,偏廳可收拾出來了?”“都收拾好了。”
嚴鵠若有所思的啃著手指頭,還沒等嚴鵠想明白嚴嵩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便已然被早已安排好的下人抱走,等在了嚴家后門。
嚴嵩則是在婢女的攙扶下,緩步朝著偏廳走去。
本就臨近年關,京師的雪還未消融,沒過多長時間,嚴鵠的小臉便已然被凍的通紅。
不到半個時辰。
嚴家后面果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老爺有令,貴客直接將馬車駕進來便是。”
“喏。”
馬車徑自駛入嚴家,只不過從馬車上探出頭來的卻是連嚴家家仆都沒有想到的一位貴客。
——徐階。
爬出馬車的徐階在看到小臉通紅的嚴鵠時,登時大喜。
“怎的將小公子留置此地,天兒冷快些進屋吧。”
嚴家管家這才笑道:“稟貴客,這是我家太爺吩咐小少爺來此迎接貴客的。”
徐階聞言臉上的喜色更甚了,卻是徑自扭頭便脫下了披在自己身上的大氅蓋在了嚴鵠的身上。
嚴家眾人剛要勸阻,徐階便開口道:“我不打緊,莫凍壞了小公子。”
而后徐階便朝著身后一招手,馬車上再次傳來了動靜,只見一個比嚴鵠還要稍小些的男孩也跟著探出頭來。
“這位是……?”
“我孫兒,這不跟嚴閣老想到一塊去了嗎。”徐階面帶笑意的抱著嚴鵠,牽著自己孫兒手,在嚴家管家的牽引下,朝著偏廳中走去。
還沒等徐階進門。
嚴嵩便已然起身稽首道:“子升,快里面坐,我可是恭候多時了……這位是?”
“哈哈哈,是徐某長孫元春,叫嚴閣老。”
“嚴閣老。”徐元春怯生生的說道。
“在公言公,在私,那便言私,子升今日帶著府上小公子過來,是所為何事?”
兩個婢女分別上前從徐階的手中接過了嚴鵠跟徐元春。
徐階卻是朝著笑著入門坐下,而后意味深長的看了嚴嵩一眼:“元春也到了該開蒙的年紀了,想讓閣老薦一鴻儒,予我這孫兒開蒙、解惑、授業啊。”
“子升當真說笑了,子升就是心學巨儒,我這還想著讓子升舉薦一二,子升卻是先將了我一軍,把你孫兒帶來了。”
“嚴閣老折煞了,徐某師承泰州,閣老當年那可是跟圣人談笑風生的,閣老面前,徐某焉敢賣弄。”
尋常人拜師,自然拜的傳道、解惑。
但嚴、徐這等權貴,莫說是拜師,娃娃們莫說是拜師,就是平日里跟誰讀書、玩鬧。
那歸根究底也是為了授業。
謀國先謀身,嚴嵩、徐階這等人更需要保身之法。
先前保住他們二人身家性命的,是天子。
國朝經此大變,正是萬物混沌之時,徐階、嚴嵩都迫切的需要新的保障。
普天之下沒有比對手更能保證自己身家性命的人了。
嚴黨勝,則嚴嵩保徐之身家。
清流勝,則徐階保嚴之身家。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備香案,更衣。”
“喏。”
嚴嵩、徐階著儒袍,嚴鵠、徐元春著青衿。
奉帖、跪拜、徐階、嚴嵩答禮。
嚴鵠也便成了徐階的學生,而徐元春也成了嚴嵩的學生。
當天夜里,嚴鵠跟徐元春一起,被送往了分宜嚴家開蒙讀書,待開蒙之后,二人再一并前往華亭徐家。
三十年后,嚴嵩、徐階或許早已作古。
連內閣跟天子可能都換了幾茬。
但嚴家的后輩跟徐家的后輩將成為彼此摯交、世交。
在嚴鵠、徐元春兩人長大成人之前,這一切只有嚴家、徐家知曉。
嚴黨、清流可以成為不同利益集團的代言人,繼續黨同伐異。
但作為食物鏈頂端的嚴嵩、徐階兩人。
他們除卻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利益糾葛之外,還需要更周全的保身之法。
拜師禮罷,意味著內閣中率先形成了新的政治默契。
徐階、嚴嵩;清流、嚴黨可以放開手腳去爭,去辯了。
即便是惹出了天大的亂子,也無外乎就是一道辭呈乞骸骨致仕還鄉,聲淚俱下的叩謝天恩而后回家去享幾代人的富貴罷了。
清流、嚴黨。
一體兩面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