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嚴嵩/徐階,拜見陛下。”
“皇爺有旨照例賜座。”
黃錦扭頭自精舍內走出,帶著一隊內侍走出了殿閣。
就在徐階準備坐下時,卻發現嚴嵩已然直接跪倒在地。
“老臣惶恐。”
徐階心頭一涼,旋即跟著跪倒在地,而后徐階這才看到黃錦帶著八個內侍搬著兩把龍椅朝著兩人走了過來。
誰家賜座賜龍椅啊!
“黃公公使不得,使不得啊……陛下,臣萬死,臣萬死啊!”
及至二人跪倒之后,嘉靖的聲音才在精舍內響起。
“朕不是給二位閣老賜座了嗎?二位閣老坐啊。”
嘉靖徑自從精舍中緩步走出。
嚴嵩的聲音已然略帶了些許顫音。
“老,老臣惶恐。”
嘉靖面帶微笑的看著面前兩人。
“這是朕派人從奉天殿跟乾清宮搬來的,舊是舊了些,二位閣老湊合著坐,過些時日咱們再打新的。”
“臣不敢。”
嘉靖自御案上撿起了寧玦的奏本而后問道:“那這疏,究竟是他寧玦的意思,還是二位閣老的意思?”
“甚疏?”嚴嵩一臉迷惘的抬起頭來。
嘉靖拎著銅錘坐在龍椅上,朝著黃錦擺了擺手。
黃錦這才將寧玦的奏本擺在了兩人面前。
徐階低頭僅瞥了幾眼,額頭上的汗珠便“啪嗒”“啪嗒”的落了下來。
“陛下!這,臣全然不知啊!”
徐階話音未落,嚴嵩卻仍舊是磕了個頭。
“臣身為首輔,未能察患于前,愧對君父。”
聽到嚴嵩的話,方才慌中出錯的徐階這才堪堪回過神來,天子怒的不是寧玦這道奏本。
是江南的水道、碼頭都已然淤塞成這幅模樣了,為什么一直沒有人奏報過。
聽到嚴嵩的話,嘉靖才靠著龍椅扶手長嘆了一口氣悠悠道:“江南新法出了這么多的岔子,怎么就沒個人敢于奏諫,早知如此,朕是斷不會行此新法。”
為什么沒有人敢于奏諫?
可能是因為他們還有家人吧,也可能是這個世界上的眷戀太深了,還不是很想走。
心中偷偷念叨了幾句,徐階的大腦這才逐漸冷靜下來。
“啟稟君父,寧克終身為科道言官,妄言治國方略,當不得真。”
徐階下意識的打起太極主動談起了寧玦的問題。
“寧克終就是渾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江南也不過就是比天下其余各省快個一年半載,等到明年天下皆如是之后,朝廷又當如何黜陟?!”嘉靖的話中已然帶著些許慍氣,徐階趕忙低下了頭。
寧玦說的話當不當得真還用你說?問題是寧玦說的問題怎么辦啊!
嚴嵩沉吟許久之后,這才開口。
“啟奏陛下,自太祖高皇帝始,便廢前宋之制將商稅收歸內帑,老臣以為,商人要用水道、要用碼頭,也當取于廝用于廝,仍有內帑開支,仿前宋制,增設內監……”
嘴上這么說著,嚴嵩的底氣也逐漸虛了下去。
這個前宋制,顯然不是那么好仿的。
宋代是什稅一,而明代是三十稅一,這其實并不重要。
重要的這個稅率,指的是稅關的過稅,大明舉國上下,有稅關一十一處。
前宋之時,巔峰時有稅關兩千兩百余處,哪怕是南渡之后只有半壁江山時,仍有一千六百余處稅關。
此為過稅,除此之外,宋明的商稅還有住稅,也就是朝廷開設的官店專租給商人所抽取的官店錢、塌房錢跟市肆門攤錢,朱厚照搞得皇店,實際上就是在打商稅的主意,但大明只有三十三個附郭府城的縣設有官店,兩宋之時是一千余個縣均有官店。
但即便如此,這也僅僅只是宋制商稅一小部分。
前宋商稅的最大來路,是禁榷制度。
也就是幾乎是市面上所有流通的商品,全都是參照鹽、鐵兩物,由朝廷統一向工匠收購,而后發售給商人,官府藉此攫取差價。
行此制,固然給朝廷開了財源,但實際上成本還是被商人轉給了百姓。
故此,宋代馬市稱為榷場,到了明代馬市才是馬市。
當年朱元璋廢了這個禁榷制度并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老朱當年就被這套禁榷制度戕害過。
還沒等嚴嵩說完,嘉靖便打量著嚴嵩開口道:“那依嚴閣老之見,朕先將哪個省的生員收入內監為好?”
生產力鎖在這里,收稅成本在這里擺著,閹一個省的生員是遠遠不夠的。
不僅要有太監,而且還要有大量胥吏,前宋冗官、冗費相當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這套龐雜的商稅收取體系。
嚴嵩趕忙道:“老臣孟浪。”
“那……包稅?”徐階小心翼翼的看向了嘉靖,只是不待嘉靖開口,嚴嵩卻是直接否決。
“商包之法,此前元之所以亡國,即便是朝廷行了包征,也恐怕是沒人敢包。”
包征制也就是兩宋的買撲變種,也就是將朝廷的稅收包給商人,如此一來朝廷倒是省心了,商人也回本了,就是百姓頂不住。
作為一種在東西方都施行過的征繳方式,結果也驚人的相似。
元亡之后,對于買撲商人朱元璋根本不審,盡量斬,實在是罪不至死的也直接劃成賤籍,買撲商人也就了明初賤籍最早的一批主力軍。
血淋淋的教訓擺在眼前,商人只要是不傻都知道這買賣貽害子孫了。
至于西洋包稅商人的下場就比較顯而易見了,肯去干這種缺德帶冒煙的買賣的大都是同一種人。
他們自稱猶太。
君臣三人陷入沉默,許久之后,嚴嵩這才有些猶豫的開口。
“老臣無能,但臣以為,天下士子多才俊,國朝養士正待此時也。”
徐階先是一怔,而后沒有絲毫遲疑的開口道:“臣附議。”
盯著徐階、嚴嵩的嘉靖,臉上閃過一絲遲疑,而后這才開口道。
“準。”
徐階、嚴嵩成功的將球傳了出去,殿閣中的氣氛卻是愈發肅殺,以至于徐、嚴兩人都忘了那一日是怎么走出的殿閣。
直到回到值廬之后,屏退左右的嚴嵩,這才看向了徐階。
“子升,百官同議,能成嗎?”
“閣老此議進退有余,真謀國灼見。”徐階表情淡定,但端著茶盞的手卻仍在微微顫抖著。
靜悄悄的值廬,兩人不知道坐了多久。
許久之后,嚴嵩雙眼空洞的開口道:“時至今日,你我總算是同乘一船了。”
“嚴閣老也不必太過悲觀,或許朝中當真有大賢匿跡。”
“但愿吧。”
嚴嵩、徐階、嘉靖三人都知道,朝中能有人拿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自然是皆大歡喜的結果。
如果實在拿不出兩全其美的方案,那此舉也能作為朝廷試探百官對新法態度的一個重要參考,即便是沉默,也是一種態度。
商稅的事情先是在翰林院、都察院開議,而通政司也下發了公函著各郡縣、州府同議。
只是自這天夜里開始,東廠便日夜往返于通政司,另存一份州縣官的奏章,都察院、翰林院議事的章程也被東廠謄錄了下來。
江南的碼頭上也已然逐漸發生了變化。
已近飽和的碼頭率先停止了募工,繼而便逐漸傳導到了水織棉,棉紗。
“諸位,我家老爺吩咐了,織場暫時不需要這么多人手了,過些時日會重貼告示,還請諸位到時候以新告示為準。”
“千里迢迢的到了華亭,怎的忽然就不用這么多人了?你們早管著干嘛去了?!”
被人迎頭一通痛罵的伙計亦是一肚子的火氣。
“各位,天地良心,又不是我們家老爺綁著諸位來的,是你們自己來的啊,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你們來了老爺就得要你們?。”
“那總得給條活路吧,我們連回家的路費都沒了啊。”
“諸位不行去看看別家呢?咱江南就是織場多,實在不成去碼頭也成啊,有一把子力氣,去哪還討不了條活路。”
織場的伙計們云淡風輕。
只不過當這些力工們涌入碼頭時卻絕望的發現,這些商人就好似是商量好了一般,全都停止了募工。
在碼頭上,甚至還有一批力工被轟了出來。
就在劉家港內的一處酒樓之上。
阮弼端著茶盞細細的打量著每日聚在碼頭外面的力工。
“良臣,我估計差不多也就這樣了,這樣朝廷當真能在乎嗎?”
阮弼輕吹開茶梗,而后輕笑道:“差不多就這樣了?這才哪到哪?朝廷擴展碼頭的公文不是還沒下來呢嗎?”
“貼出告示去,自即日起,不募長工了,改募零工,一天十文錢。”
“這……剛革出去的人,咱們這不是又募回來了嗎?”
阮弼輕放下茶盞而后笑道:“可一天十文錢,便宜多了啊,長工是干,難道零工就不是干了嗎?些許氣力活計耳。”
“妙啊,零工募進來,還能再革一批長工出去。”
阮弼泯了一口茶而后道:“我可沒這么說過,都是諸位腦筋靈光。”
當天夜里,不少碼頭便貼出了新的告示。
只不過當那些抱著最后一線希望的佃農們聽清工錢之后,漆黑一片的碼頭外卻是重新恢復了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