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的力工人來人往,還有不少孩童躲在陰涼地里嬉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一群老頭的身上。
風流少年郎,不似當年模樣。
剛下船的楊慎即便是再克制,時隔近三十年光景見到曾經的故人,眼淚也止不住的落了下來。
即便在左順門之前,他們交情不深。
在左順門之后,他們也無甚來往。
當年在左順門下,那是真正的生死之交,楊慎甚至一度被杖斃,直到楊家人收尸之后,楊慎又奇跡般的緩了過來,嘉靖何等人物,聽說楊慎又活過來了,當即便命人將楊慎拖過來又杖了一頓。
實在打不死之后這才判了個流放。
就在楊慎在碼頭上與故交好友抱頭痛哭時。
恰似昔日寧玦南下之時,不遠處的酒樓中,也有人正在注視著這一幕。
“楊用修耳順之年猶能獲赦,王元美之流不敢恣肆矣。”
即便是到了此時,張居正跟朱載壡仍舊在憧憬著那場注定名垂青史的雞鳴大會。
“張先生,楊用修是個怎樣的人?”
在宮中,楊慎的名字是絕對的禁忌。
對于這個人,朱載壡亦是充滿了好奇。
張居正沉吟許久,這才開口道:“狂士,恃才傲物,目空一切。”
“昔日陛下方繼大統,欲正睿宗皇帝尊號,群臣不從,陛下謂百官食君之祿,楊用修遂有國朝養士之說。”
食君之祿,忠的是君。國朝養士,忠的是國。
楊慎三言兩語便偷換了概念。
張居正的話音一轉,卻才道:“只是今日一見,臣只覺得,這楊用修已不復當年矣。”
說罷,張居正還不忘又看了一眼樓下的楊慎。
身形已漸佝僂,遠遠望去與嚴嵩、徐階沒有太大差別。
張居正跟朱載壡,實在是沒辦法將這樣的一個人跟當年那個口口聲聲喊著“仗節死義”的狂士聯系起來。
看著張居正的模樣。
坐在側旁一直默不作聲的寧玦卻忽然開口。
“叔大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你也會跟楊用修一樣?”
張居正聞言一怔,而后笑道:“似他這般?”
“你不信?”
張居正聞言朝著朱載壡一拱手。
“還請殿下恕臣失禮。”
“張先生但講無妨。”
“殿下身系社稷安危,只要殿下變不成楊用修便是了。”
說罷,張居正半開玩笑似的看著朱載壡笑道:“屆時殿下旨意上可以寫,今年的張居正彈劾的那時的張居正,殿下準奏了便是。”
看著在自己面前談笑風生的兩人。
只有寧玦輕搖了搖頭。
從始至終,寧玦都是一個旁觀者。
一開始時,寧玦只是為了回去那些賠償金,但隨著寧玦待在大明的時間越來越長,對大明的了解愈發的深入。
寧玦的心態其實也在變化。
清風拂面,帶來些許爽利,張居正、朱載壡的眼中只有剛剛上岸、老淚縱橫的楊慎。
但寧玦做不到這樣,因為寧玦能清楚的看到,在楊慎不遠處的巷口中,兩個骨瘦如柴的孩子正蹲在角落里一臉期盼的盯著楊慎身后的包袱,那眼神似乎是在等著那里面忽然掉下兩個饅頭。
這就是寧玦跟張居正朱載壡最大的區別。
他們可以自然而然的忽略這樣的畫面,寧玦做不到。
“小二,上酒!”
寧玦走到包廂外喊了一聲。
不多時,小二便端著幾壇酒走了過來。
張居正有些疑惑的看向寧玦。
“寧兄今日竟有此等雅興?”
寧玦笑著搖了搖頭。
只是自飲自酌了起來。
接觸的越深,寧玦越是知道,饒是奸相嚴嵩,當真的看到百姓連飯都吃不飽也要上城墻阻攔韃子時,也會受到感觸。
上至王侯將相,下至百姓,哪怕是朱元璋這樣一個放牛娃當了皇帝,也視其為當然。
這是一種認知上的差異,也是一種生產力低下時無奈。
當天災落下時,他們是真的會悲憫生民倒懸不是裝出來的,但這與他們受心安理得的受百姓供養并不沖突。
這反倒是有點像現代人對待胎兒的態度,對于胎兒的病痛,完全可以做到感同身受,與其同悲,與其同喜,這些都可以。
但是就像是現代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會將胎兒視作一個真正的“人”一樣。
只有當金榜題名亦或是功成名就,這個胎兒才算是降生下來。
老父母,誠如是也。
大明的官吏,不是為了照料好百姓,他們視作首要任務的是盡量孵化出更多的“人”,也就是所謂“士。”
不待張居正回過神來,寧玦已然數碗燒酒下肚。
就在寧玦又端起一杯時,包廂中卻是傳來了一聲杯盞交撞之聲。
寧玦再抬起頭,張居正已然斟了一碗酒,看向了寧玦。
“寧兄可還記得你我初次相識之時?”
“世德堂書坊?”
張居正微微頷首。
“那日之張某之所以困頓,是原本張某以為,那道論時政疏,能在朝堂之上掀起驚濤駭浪,厚著臉皮去了閣部,這才發現那奏早已在書案上落了灰。”
“直到遇寧兄,張某方才頓悟。”
寧玦眉頭一蹙。
“我?”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明明所有人都知曉到了當行鞭法的時候了,何必還要如太祖皇帝時那般,既勞民又勞官的征繳糧秣。”
“此張某之所以讀圣賢書也。”
寧玦聞言不由得一笑。
“那叔大事前也想到會有商賈、縉紳壓抬銀價,把一條鞭變成殘民一條鞭嗎?”
聽到寧玦的話,張居正的表情愈發苦澀。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自唐宋以降,中原王朝的發展模式便已然定型,舉闔家闔國之力以養士,培養一部分天才走在天下人的前面,以最低成本去摸索前路。
這也注定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一兩個天才永遠是痛苦的。
知曉其中深意的人往往在幾百年后才會出生,他們有生之年目力所及之處,皆是視其為仇寇的政敵與不知其所以然的百姓、縉紳乃至天子。
他們心里需要有一個圣賢,就像是只身在外的游子心里需要有一個家。
直到三兩杯燒酒下肚,三人已是醉眼朦朧。
而在碼頭之上。
抱頭痛哭過后的杜鸞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拉著楊慎的衣袖道:“升庵兄,這雞鳴大會,就是為你而設,先賢未靖之功業只在兄臺一身矣。”
楊慎反手從包袱中掏出了兩塊餅子。
順手塞給了蹲在碼頭旁的那兩個瘦骨嶙峋的稚童。
“慢些吃,莫噎著了。”
看著兩個孩子大快朵頤的模樣,楊慎這才拉著杜鸞一行人消失在了碼頭之上。
如果當年楊慎在左順門便被錦衣衛杖斃了。
那他充其量不過就是一個嚴世蕃plus。
流放的這二十六年,楊慎見識到了太多士大夫終其一生都沒有見過的人跟事。
也正是在被流放永昌之后,那個真正足以名垂青史的才子楊慎這才呱呱墜地。
松江府奉賢縣郊黃浦江畔。
項元汴的馬車停在不遠處。
一行人不敢置信的看著面前的一臺龐然大物。
湍急的江水不斷流下,碩大的轉輪在江水沖擊下不斷旋轉著。
這是一種早在南宋時便已然出現在江南的紡車。
黃道婆改進的紡織技術有三錠,即便是最初代的珍妮機也不過八錠。
但這臺誕生于南宋時的水轉大紡車之所以在此時被人青睞,原因也非常簡單,他有三十二個紗錠。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南宋時的水轉大紡車,只能紡織麻紗。
在黃道婆改進三錠紡紗車將棉布的價格打下來后,變相殺死了這臺龐然大物。
而眼前這臺紡車,之所以令項元汴震驚也正在于此。
因為這臺紡車正源源不斷的向外紡著棉紗!
“老爺,老爺,您怎的了?”
“別碰我!”
項元汴就好似是著了魔一般,上前細心的摩挲著這臺紡紗機。
眼下京師那些“貴人”們有多需要棉布。
項元汴再清楚不過了。
這江水推出來的,哪里棉紗。
分明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這是誰弄出來的?”
“老爺,是那木匠阿德。”
“賞!重賞!”項元汴的話音一轉,而后緊張的問道:“那阿德現在何處?”
“老爺,小的便是阿德。”
一個跨著鋸子的木匠躬身站在項元汴面前。
“好!回去收拾行李,帶上老婆孩子,跟我回家,日后你們家的吃穿用度,我項家包了,孩子要讀書那便去我項家的學堂去讀,你只管帶人替我將這東西造好!”
阿德聞言一喜。
“謝老爺,您是我們家的貴人啊!”
阿德歡天喜地的被人帶離了江畔,項元汴卻是看著面前的紡車,眼中滿是貪婪的喃喃道:“你才是我的貴人吶。”
回過神來的項元汴低吼道:“派人去選址,拿地,要依山傍水,選能帶起這臺織機的山澗!”
對于項元汴來說,愈早投產,就意味著銀子。
“老爺,咱們賬上沒有這么多現銀了。”
自從鞭法之后,項家賬面上也沒有那么多現銀了。
項元汴的面色一沉,旋即低吼道:“拿著我的帖子去借,每百兩銀子年息三兩,半年一結,百兩銀子一兩八錢!”
“老爺,這,這太低了吧,貴人們怕是不肯啊。”
“你傻啊!非得找貴人?去找百姓,找那些小縉紳,佃主,他們有的是銀子換不出去只能看著銀子一天天賤下去,在家干著急呢!”
鞭法意味著什么,所有縉紳都知道。
這不代表所有縉紳都能買到足夠的棉布、綢緞、瓷器規避鞭法。
總之,需求已然產生,市面上流通的貨幣總量暴漲。
物價革命所孕育的第一枚果子便是利率革命。
在利率革命之后,那頭幼獸便擁有了自己最基本的能力。
誘之以利,逼之以息。
資本,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