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備廳。
“何先生,小的還沒通稟老祖宗呢。”
腫著兩個腮幫子的何遷口都懶得開,徑自闖進了守備廳。
就在何遷闖進守備廳的那一刻,舉著筆站在書案前的麥福都傻了。
“您是……吉陽先生?最近伙食不錯啊,兩天不見胖不少。”
見到麥福,老頭的眼淚登時便止不住的落了下來。
“麥公公,你得給老夫做主啊!”
待何遷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完自己的遭遇之后。
麥福這才不敢置信的抬起頭。
“你……這是寧僉憲抽的?”
“麥公公,您就說您管不管吧!您不管,就當老夫今日這是來告假了。”
麥福隨時將筆放下,趕忙道:“告假也好,回家好生歇息幾日。”
“歇息?還歇息甚,老夫這便進京告御狀去,陛下若是不見老夫,老夫直接在承天門找個地兒掛上便不回來了。”
麥福聞言眉頭一緊。
“不是,那多晦氣,啊不是,這事咱們得慢慢來。”
何遷徑自一拍桌子。
“他自己都認了,老夫是寧克終打的,昨夜書院的火是寧克終放的。”
“還要等甚?”
麥福深吸了一口氣,細細的思索了起來。
他是想為寧玦遮掩一下的。
但這事太絕了,麥福實在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啊,他打的你,伱應該也沒看錯……”
麥福徑自一拍手。
“吉陽先生,誰能證明昨夜那火就是寧僉憲放的啊!”
“老夫三個弟子親眼所見!他寧克終拎著酒進的書院!那書院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材,沒有酒跟火油決計點不著!”
而當何遷聽到麥福接下來的話,整個人都傻了。
只見麥福厚著臉皮看著何遷笑道:“縱火是大案,總不能兩個人紅口白牙就一定能定罪吧?”
何遷瞠目結舌的看著麥福。
他在刑部干了快五年了。
這么多年,如何量刑從來都是他信口拈來,這還是頭一次輪到他自己的身上。
“那他還掌摑了老夫!老夫是朝廷三品大員吶!”
麥福哭笑不得的看著何遷。
“吉陽先生,那依大明律,這掌摑同僚,該當何罪?”
何遷沉默了。
只有身后的小內侍低聲道:“老祖宗,大明律未有所載。”
當年朱元璋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將來大明的文官能如此武德充沛。
“那循前例,我大明上一位被掌摑的是誰?”
“馬順,錦衣衛指揮使,也是正三品。”
“馬順那案子最后怎的判的?”
“還沒判呢。”
守備廳內靜的嚇人。
許久之后麥福略帶些許負罪感的看著何遷。
“吉陽先生,這真不是我不給你做主……這前例您不也知道了不是。”
“快,兩個不長眼的東西,趕緊過來攙著吉陽先生,待會咱家找太醫給吉陽先生開兩幅藥,先好生調理著。”
不待何遷回過神來,便已然被兩個緹衛“攙”出了守備廳。
直到被攙出守備廳后,麥福還不忘補了一句。
“若吉陽先生真要去京師,吉陽先生別忘了跟咱家知會一聲。”
“砰!”的一聲,守備廳的大門便被人從里面關上,就像是生怕何遷再闖回去一般。
從守備廳出來的何遷一屁股坐在了稍顯破敗的漢白玉階上。
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從寧玦那兩巴掌里回過神來,大腦幾乎都是停滯的狀態。
吹了一會風之后,何遷的大腦這才勉強恢復了運轉。
“麥福,寧玦,你倆一起欺人太甚是吧,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一條褲子還能穿多久!”
本來何遷是準備直接告病返鄉的,但就憑這兩巴掌,何遷這封《乞骸骨疏》也得過些時日再上了。
何遷在玉階上坐了許久,這才徑自朝宮外走去。
何家二十余個青衣小帽的家丁個個手持棍棒,早已等在了宮外。
“老爺,人我都找好了,只要您一聲令下,小的們這便沖進兵部衙門,將那寧克終拖出來就是一頓胖揍!”
何遷腫著臉,閉著眼,咬著牙徑自爬上了馬車。
“都滾,回家。”
說罷,何遷猛地抬起一腳踹在了馬車上。
“駕車!”
“喏。”
只剩下宮門外二十多人面面相覷。
而把守宮門的緹衛也已經注意到了這伙手持棍棒看著不像好人的東西。
“都看我作甚?跟著老爺滾回家啊!”
“喏!”
鶴鳴樓中最大的一間包廂。
這還是自錫山厘田之后,鄒望頭一次返回金陵,心中亦是有幾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東湖,麥公公當真什么都沒說?”
聽著華麟祥的擔憂,鄒望卻是不置可否。
鄒望知道自己為什么能活到今天,天子不是想要一個鄒望,而是一群商人。
對于華麟祥,只要他愿意跳船,鄒望也只能捏著鼻子笑而納之。
“什么都沒說的意思就是咱們本來打算怎么辦,就怎么辦。”
華麟祥有些不解的開口道:“可是這寧僉憲看著可一點都不像是好相與的啊!”
“寧僉憲是寧僉憲,咱們是咱們,海月就別想那么多了。”
自從聽說了朝廷降旨,錫山試點之后,鄒望便一直在打探消息,以確定今年秋糧的具體政策,只是找了幾次麥福,麥福均是不置可否。
鄒望只能扭頭找到寧玦,這才確定了這個消息。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麥公公為什么躲著咱們啊!”
鄒望有些不耐煩的端起酒盅一飲而盡,而后低聲道:“還能為什么?你們以為麥公公沒看出咱們沒將話說全?”
“麥公公之所以看出來又沒詳問,那就是說明公公不想跟你我一起牽扯進錫山鞭法的事了。”
“可……”華麟祥還是有些擔憂的開口。
自從吞了那些貴人那么大一筆田產后。
華麟祥就感覺自己就好像是光著屁股上了街一般。
屁股后面只有麥福這么一個人頂著。
華麟祥總覺得胯下涼颼颼的。
“可甚?朝廷費心巴力的將鄒某人從刑場上撈出來,不是為了再另找一個由頭將你我滿門抄斬的,你我該干嘛干嘛便是了。”
鄒望已然這么說了,華麟祥也就只能選擇閉嘴。
直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后。
鄒望這才看著面前的眾人開口道:“朝廷的新法既已定下了,那咱們也便別愣著了,該忙活起來了,先將倉中的米發賣了,換些鹽引也罷,運到周圍幾府發賣也罷,這些鄒某管不著,但是秋米下來之前,咱們錫山的米倉要空至少七成以上,諸君可知曉?”
江南本不食麥,但實際上宋明之際,江南的主要耕種模式就是夏麥秋稻,是為稻麥兩熟制,之所以這么耕種的最根本原因是水稻越不了冬,如若不種麥,土地就會閑置一段時間,麥稻復種能夠將土地潛力發揮到極致。
“還請鄒員外放心,跟誰過不去也別跟銀子過不去啊。”
眾人旋即一陣哄笑,只有鄒望正襟危坐的開口道:“不是為了銀子,是為了盡心王事。”
原本哄笑的眾人也隨之嚴肅了起來,齊聲道:“我等明白。”
鄒望說的本就是賺錢的買賣,這些商人自然沒有二話,吃完了酒便四散回鄉運米去了。
也就是在錫山商賈齊聚鶴鳴樓時,在何遷剛剛離開的守備廳內,也聚滿了一群太監。
算盤珠子撥弄的聲音此起彼伏。
麥福蹙著眉不耐煩道:“日后好生攔著,別什么人都往里放,若是那何遷路上耽擱片刻,豈不就這會闖進來了?”
“是,兒子明白了。”
麥福這才抬起頭看著面前的眾人問道:“錫山的情況估計的咋樣了?”
“稟公公,跟前幾次的差別不大,應當是沒有問題啊。”
所謂鞭法,就是朝廷將各縣承擔的徭役、賦稅全部折價算好,而后列一個總賬出來,朝廷只收銀子。
如此一來,朝廷就可以越過糧長、里長這些“鄉賢”而后直接從百姓手中收取稅賦。
關于鞭法的弊癥,其實麥福跟嘉靖都已經有了一個猜想。
只是一直因為某些原因未能證實。
那就是秋收、夏收之時,由于所有農戶都在賣糧,如此一來糧價便會隨之下跌,也一定會有人趁秋收之前,將麥、稻高價賣出,待到秋收之后,低價收糧補倉,從而牟利,這一點是不可避免的。
麥福跟嘉靖的疑問在于糧價的這個波動,究竟是不是朝廷能夠承擔的。
根據以往幾次試行,行了鞭法之后,無外乎就是糧價跌個半成,連賣糧的百姓都不怎么在乎。
畢竟真的去服了徭役,可就不只是這點損失了。
麥福沉吟了許久之后,這才徑自起身,對面前的眾人吩咐道:“皇爺先前給東廠撥了新差事,統察南京食貨,一月一報。”
“今兒咱家擅個權,給你們加個差,把今年直到錫山秋糧收上來之后的南直隸糧價全都錄下來,回頭一并報送君父,你們可愿意?”
麥福親自開口,誰敢說個不字。
這也是麥福跟鄒望這些人暫時保持距離的原因。
因為只有一個縣或一個府試行鞭法,當試點郡縣的糧價出現洼地時,這些商賈會立刻將糧食轉賣到其他郡縣,從而影響試點結果。
等到鞭法推行開來,遍地都是洼地,那就不算洼地了,糧價的波動幅度肯定跟只有一兩個縣試點截然不同。
麥福需要知道如果放任商賈逐利,會對鞭法產生多大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