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衙門諸官能殺死人的眼神頃刻之間看向了顧可學主仆二人。
顧可學尷尬的看了一眼身后的諸位同僚。
“各位,見笑了,這煞才昏了頭,甘泉先生硬朗著呢,我這便出去好生教訓他一頓。”
見眾人不說話,顧可學一把拉上自家的隨扈怒斥道:“愣著作甚,還不趕快滾出去,莫在這里礙諸公的眼!”
“喏。”
顧可學在那隨扈的屁股上踹了一腳,而后便將其拎出了禮部衙門。
“老爺,這不怪小的啊,都是外面人傳的,可邪乎了。”
“閉嘴!去守備廳。”
“喏。”
顧可學翻身爬上馬車,徑自便直奔守備廳而去。
先前錫山淹死生員的事情,顧可學早就聽說了,但顧可學也沒成想這淹死的人一轉眼就成錫山圣人了,擺明了就是有看熱鬧的不怕殯大,故意在拱火。
待顧可學抵達守備廳時,南京守備朱希忠、參贊機務官張鏊早已等在守備廳中了。
“成公,濟甫,文廟前到底是怎的一回事?”
正常的守備廳會議顧可學本是沒有資格出席的。
但禮部管著科舉跟江南院試、秋闈,顧可學也就直接厚著臉皮湊了過來。
顧可學話音未落,守備廳內麥福的聲音便已然響起。
“是啊,這錫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秦縣尊,說說吧?”
麥福端著一盞茶,徑自走到守備廳正中落座,麥福身后的兩個緹衛也像是拖死狗一般將秦其梁從后堂拖了上來。
“秦縣尊,咱家可沒聽說過,朝廷要把生員們留在錫山出力役啊。”
躺在地上的秦其梁顯然已經受過大刑了。
卻仍舊雙眼空洞的喘著粗氣。
“下官,下官只是擔心人手不足……又聞朝中攤丁入畝之議,這才將生員們留了下來。”
坐在一旁的張鏊亦是開口道:“秦縣尊,朝中是有攤丁入畝之議,但現在厘田也是為了鞭法,你這直接就一捅到底,合制嗎?”
秦其梁緩緩睜開眼睛,瞥了一眼張鏊,嘴角掛著些許血絲的笑道:“張部堂,下官為靖王事,臨機專斷,哪……哪管得了那么許多。”
張鏊一時語塞。
麥福忍不住咂舌道:“嘖嘖,看不出秦縣尊竟是這般忠心……就是不知道秦縣尊忠的究竟是誰。”
“自然是陛下,還有良知、天,天理。”
朱希忠梗著脖子斥道:“忠君便是忠君,你后面加的是一堆甚?”
秦其梁這才艱難的抬頭瞥了一眼朱希忠笑道:“那依成公所見,君父是容不下良知,還是容不下天理?”
“你!”
“麥公公,下官只求速死。”
“看不出秦縣尊倒是生了一張利嘴。”麥福將茶盞放回茶幾上,這才瞥了一眼身后的緹衛。
“將秦縣尊照看好了,若是秦縣尊出了什么岔子,咱家送伱們給秦縣尊陪葬。”
兩名緹衛齊聲唱喏。
待秦其梁被拖走之后,守備廳中便只剩下了麥福四人。
“三位,既然都來了,那便議議吧。”
麥福神情凝重的掃視了一遍三人。
顧可學、張鏊都是科甲出身,只有朱希忠坐在廳中不明就里,但也識趣的閉上了嘴。
“麥公公,請示一下宮里吧。”沉吟許久之后,張鏊這才開口。
顧可學亦是在側旁道:“麥公公,此事拖不得啊,再過兩個月便是院試了,院試之后便是秋闈,哪個出了岔子,你我都吃罪不起啊。”
麥福不是沒有想到這種可能,只是猜到這個可能不代表能琢磨出辦法。
更何況這幫生員還是卡在院試前鬧。
擺明了就是不想讓朝廷拖,逼著朝廷在院試前給個說法。
朱希忠疑惑的看向麥福。
“麥公公,就這么讓他們鬧下去,一幫窮秀才能鬧氣多大風浪?”
“太祖年間,生員便有鬧考的先例……借科舉之事,黨同伐異亦是屢見不鮮,弘治十二年那場考案成公可有耳聞?”
朱希忠面露驚詫。
“那案子不是大宗伯程敏政鬻題嗎?”
此話一出,麥福、張鏊、顧可學三人的臉都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
“鬻題?那是程宗伯擋了謝閣老的路了。”
“謝文正?!”朱希忠好似是到了瓜田里猹一般。
“可我記得謝文正弘治八年入閣的啊,程敏政能擋著他甚路?”
顧可學這才解釋道:“謝文正弘治八年便受旨入閣不假,但當時圣旨一下,還沒等謝文正上任,這泗門老家的信便抵京了,謝家的太夫人仙逝,謝文正只得回鄉丁憂。”
“巧的是前后腳的時間,程家老母亦在京辭世,這就相當于兩人同時回鄉丁憂。”
“弘治十年,孝宗皇帝忽降詔要奪程敏政的情,當時能入閣者無外乎謝文正與程敏政,孝宗只奪程敏政的情,著實將謝閣老嚇的不輕。”
朱希忠愕然的看著顧可學:“顧部堂,這事保真嗎,你咋知道的啊?”
不待顧可學開口,張鏊便開口道:“當年替謝文正參程敏政鬻題的那個言官華昶,就是惠巖的錫山同鄉,華麟祥的伯父華昶,錫山華家也就是籍此起家,江南人盡皆知,狗屁的宅地里挖出金子,唬一唬稚童耳。”
“只可惜那唐寅白交了一大幫朋友,編故事編了半晌,竟是連個謝字都不敢寫,只敢寫個華太師。”
“華昶不過就是個七品給諫算甚太師,我大明唯有他謝太傅耳。”
就在朱希忠開心吃瓜的時候,坐在一旁的麥福卻是開口道:“成公,茲事體大,您也知曉君父為何遣您南下,當務之急您還是快些回府護佑好了寧僉憲吧。”
麥福長嘆了口氣繼續道:“先莫要讓寧克終盲動,這會已經不是能亂動的時候了。”
眼下麥福雖然不至于措手不及,但也算是沒了甚好法子了。
朱希忠趕忙拱手道:“那成,咱先告辭了。”
麥福微微頷首,而后便對身后的內侍吩咐道:“將此事八百里加急遞送京師,待君父圣裁吧。”
書生鬧事的原因有很多。
而麥福也在這件事情里看到了太多人的身影。
麥福知道,有的是人在等著拿這件事大做文章。
鄒望吞掉的那些田畝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
無外乎就是幾錠銀子罷了。
真正讓那些先生們感覺到恐懼的是鄒望讓他們第一次感覺到了被取代的威脅。
麥福能隱隱感覺到,這件事情如若不加節制,可能比大明任何一次考案鬧得都要大。
朱希忠深諳寧玦稟性,生怕自己一個沒留神,寧玦就跑出去了跟那些生員來硬的了。
離開守備廳之后的朱希忠連馬車都沒坐,徑自騎馬便返回了成國公府。
“咱賢弟咋樣了?”
“老爺,僉憲自打從錫山回來之后,一直悶在屋子里寫東西,沒出門。”
聽到家里人這么說,朱希忠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而后便走到了寧玦所在的別院之中。
看到在書案前忙活的寧玦,朱希忠徑自上前,想要試探一下寧玦的口風。
“賢弟,聽說沒,錫山又出事了。”
“哦,淹死個秀才是吧。”
朱希忠有些驚訝的看著寧玦。
“賢弟知曉了”
寧玦鄙夷的抬頭瞥了一眼朱希忠。
“這幫人哭這么大動靜兒,只要不聾都能聽見。”
朱希忠小心翼翼的看著寧玦,輕聲問道:“那……那賢弟對這事咋看?”
“咋看?關我屁事,人是秦其梁自作主張將人留下的,還有鄒望那幫人在錫山,幾個秀才而已,還能哭出花?”
又是皇親、又是地頭蛇的。
厘田、鞭法已經是大勢所趨,就是神仙來了也攔不住了。
寧玦自然不擔心新法的事情。
“外面還有人怕你摻和一把這事,給我嚇一跳,那班秀才這會就跟瘋狗似的,逮誰咬誰,咱們就在家里寫點東西挺好的。”
“一幫窮秀才,無權無勢的,我摻和這事干嘛?”
“成,咱不摻和這事就成。”
聽到這里,朱希忠這才徹底放下心,扭頭便準備去拉徐鵬舉吃酒去了。
看著朱希忠的背影,寧玦有些愕然的鄙夷道:“要摻和我也是找他呂懷的麻煩,跟一幫窮秀才過不去作甚。”
寧玦搖了搖頭,而后便低頭繼續寫了起來。
“那個誰,待會將這些書稿找人抄一份,原稿留下,另一份送到清弄姑娘的那別院去。”
“喏。”
一匹快馬徑自離開金陵,直奔京師而去。
這個消息遞送京師之后,嘉靖亦是異常的重視,直接將嚴嵩跟徐階兩人召入了內閣之中。
二位閣老每人一個小板凳。
而嘉靖則是靠在精舍中的靠墊上,拎著銅錘閉目養神道:“二位閣老怎么看金陵這些生員的事情?”
徐階、嚴嵩二人低頭對視一眼,而后嚴嵩先是開口道:“啟稟陛下,太祖高皇帝昔日鐫立臥碑,置國子監明倫堂之左,天下利病,諸人皆可直言,惟不許生員輕易言論。”
“臣以為,錫山諸生,當以違制論。”
徐階沉吟片刻之后亦是開口道:“陛下,臣以為嚴閣老一以言之,有失偏頗。”
“太祖之所以定此祖訓,乃是因生員日夜苦讀只知經典而尚未觀政,惟能管中窺豹,難知利弊之根本,故此禁論。”
“然此事關系諸生切身,此案諸生,當屬諸人之例,不算違制。”
嚴嵩的嘴巴一張。
“如何算不得……”
兩只老狐貍議著議著就往此事的性質上滑過去了。
嘉靖的面色一沉,驟然一敲銅磬。
“咚”的一聲脆響響起。
嚴嵩、徐階兩人熟練的跪倒在地,齊聲道:
“臣有罪。”
“朕沒問你們生員該當何罪,朕是問你們如若朝廷坐視不管,此事最終會發展成哪般模樣?”
兩人面色一沉,沉吟許久之后,嚴嵩略顯為難的聲音才先響起。
“民戶有鬧漕一說,軍戶有鬧餉一例。”
“江南生員,怕是要鬧考。”
“如何鬧?”
“許是要罷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