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兒。”
鄒望一步踏上岸來,目光旋即便看向了鄒來鶴。
鄒來鶴亦是自地上爬起來。
“爹!”
“派人去找寧僉憲,詳細通稟咱們家淹了多少田,沒淹的田,帶著朝廷的諸位皇親,一分一厘的里定清楚,奏明朝廷!”
每每提及朝廷,鄒望皆是將手舉過頭頂。
最終,鄒望將目光看向了華麟祥,高聲道:“海月!”
“錫山遭此大災,海月總不會就這么站在岸上看著吧?”
華麟祥聞言登時便出了一身冷汗。
“東湖!我,我華家……比不得鄒家。”
“那海月也不能看著咱錫山的鄉親們忍饑挨餓吧?”
鄒望面帶笑意,雙眸之中卻是殺意凜然。
華麟祥知道,鄒望這是想把他也拉下水。
“放!我華家跟鄒家一并開始放糧!也蒸飯!鄉親們敞開了吃!”
鄒望卻是不搭話,繼續道:“錫山的鄉親們吃飽飯了,我等自是不能忘了天恩!”
“今年錫山的皇糧,我鄒家出一半!海月意下如何啊?!”
“鄒東湖!”華麟祥睚眥欲裂的盯著鄒望。
鄒望面帶笑意的看著華麟祥。
“海月倒也不必勉強,我鄒家力薄,也只能是擔這一半的皇糧。”
“若是華家實在困難,我鄒家擔了這一半皇糧,剩下一半,我細細向天子奏明原委便是。”說著,鄒望又是將手舉過頭頂一拱手。
華麟祥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你認一半的皇糧,另一半空著。
奏疏這么交到朝廷去,天子是罵你還是派人來抄我家?
“另一半我認了!我華家認捐一半!”
不待朝廷回復,錫山百姓今年的皇糧便已然被免去了。
只是這個數額鄒望算的一清二楚。
華麟祥想掏出這個數的糧食。
就必須跟自己一樣,賴了京師那些“貴人”們的帳。
而這才是鄒望真正想要的東西。
若是江南只有一個鄒望,鬧一次倭寇錫山也就沒有鄒家了。
若是江南有三個鄒望,那貴人們就得掂量掂量先殺哪個。
若是江南有一千個鄒望,那誰殺誰可就不一定了。
當天下午。
“起死回生”的鄒望便帶著錫山本地六十多個縉紳出現在了無錫縣衙。
“寧僉憲!你開門啊!我們是來帶著伱們厘田的,莫誤了朝廷的差事,厘田這差事,需要人手啊!”
站在衙門里的顧清弄隔著門輕聲道:“鄒員外,你們別等了,寧僉憲有事沒忙完呢。”
于此同時,縣衙外的班房中。
寧玦哭喪著臉站在一處班房外不停地敲著門。
“大林子,你給我開門,咱們好好商量商量。”
“寧僉憲,就沒聽說過您這樣的,賞了……不是,那銀子是您托付卑職替您收尸的,哪還能往回要。”
“二兩八錢成不成?出門在外的我身上不能沒銀子啊!窮家富路……”
“俺也窮。”
班房內的朱胤林丟下了一句話后便再沒了動靜。
寧玦心中猶如萬馬奔騰,這貨怎的跟他宮里那個大侄子一模一樣啊!
鄒望的一封奏表直遞京師。
華麟祥、鄒望兩人不僅替朝廷在錫山賑了災,還替錫山的百姓認了今年的皇糧。
簡直是亙古以來聞所未聞的事情。
嘉靖亦是大方的賞了鄒望一個戶部員外郎的散銜,而華麟祥也被賜了八品冠帶。
原本來勢洶洶的江南水災,在一眾重臣們的磨牙聲中消弭于無形。
嚴嵩拿著表彰鄒望的圣旨順路前往承天門辦差。
而嚴世蕃亦是跟在嚴嵩的屁股后面連聲道:“爹,我最近又發現了一件大事。”
“說。”
嚴嵩嘴上這么說,腳步卻并未停止。
“下次廷議周尚文若是還跟您過不去,咱們有新的罵法了。”
“兒子發現這個罵人的時候,仄音一個字再加上一個陰平音字最是難聽。”
“老悖這個詞聽著就不痛快,照兒子這個來,直接把這個“悖”字換成“登”字便尤為提氣了。”
“下次,周尚文再敢恣肆,兒子就直接罵他個老登。”
嚴世蕃一口一個“老登”嚴嵩不禁老臉一黑,總覺得這貨是在罵自己,腳步不由得又加快了幾分。
恰逢此時,剛剛從小妾床上爬起來的王世貞也終于來到了承天門外。
當著承天門外百官的面。
王世貞徑自站在馬車之下,而王家的車夫站在車上,一桶清水迎頭朝著王世貞澆了下來。
青色的官袍頃刻之間便被浸透。
“諸位同年,諸位同僚!稷思天下有饑者,尤己饑之也,禹思天下有溺者,尤己溺之也!”
“己饑己溺,自我輩始!”
看到這一幕,饒是嚴嵩父子也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嚴嵩下意識的喃喃道:“慶兒,照你那個法子,這應當叫甚?”
嚴世蕃不由自主的喃喃道:
“傻*。”
嚴嵩深以為意,好似發現了兒子的一個閃光點一般。
“確實提氣。”
金陵鶴鳴樓上。
阮弼痛心疾首聲音此起彼伏。
“呂先生,我等是真的沒想到那鄒望竟是跟麥福勾搭上了啊!”
“還有那華麟祥,竟是跟著那鄒望一并賴了賬,現在咱們反倒成了錫山的外人!”
呂懷風輕云淡的坐在窗邊悠悠道:“慌甚,咱們又沒山窮水盡,些許身外之物而已。”
“無妨。”
阮弼疑惑的看著呂懷。
“呂先生早就料到了?”
呂懷微微頷首。
“鄒望這等人物,我們焉能不防?厘田的事,本就沒指望著一個鄒望能攔住罷了。”
阮弼聞言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
“呂先生不愧是圣人門徒,好氣魄!”
話音未落。
鶴鳴樓的伙計便徑自走進了包廂。
“二位先生,我們東家吩咐了,這是兩位先前在鶴鳴樓的挑費……”
阮弼朝著那伙計瞥了一眼呂懷。
那伙計旋即會意,而后便拿著賬單走到了呂懷的面前。
“呂先生,這挑費?”
那伙計就差把賬單扣到呂懷臉上了。
呂懷瞥了一眼阮弼,這才咬著牙道:“不過就是身外之物罷了,就當是我請了,待會算上這一頓,我派人將銀子送過來。”
阮弼聞言這才開口。
“呂先生大氣,咱們吃,吃!”
“小二,好酒好菜,上!”
“喏!”
說罷,阮弼不待呂懷動筷便大快朵頤了起來。
直到阮弼酒足飯飽,依舊醉眼朦朧的朝著呂懷連連豎著大拇指。
“呂先生不愧圣人門徒,大器!大器!”
呂懷輕輕擺手,示意阮家隨扈將自己主人攙走。
而阮弼剛一上了自家馬車,身上的酒意便已消散大半。
“直接備船回蕪湖,這個賬鄒望賴得,咱們為何賴不得?天塌了也有鄒望在前面頂著,趕緊回去響應朝廷厘田去。”
“喏。”
誰讓鄒望帶頭壞了規矩呢。
天塌了也是鄒望他們頂著。
鶴鳴樓內,阮弼走后,呂懷卻依舊坐在原地。
呂家的書童徑自跑上包廂來,有些疑惑的看著自家主人。
“老爺,咱們……”
不待書童說完“啪”的一聲便在包廂內響起,呂懷將手中茶盞摔在了地上,而后鐵青著臉怒罵道:
“老子的田!!!”
“鄒望,我*你**的!”
“辛辛苦苦十幾年啊,就置了這么兩千畝田,你給我全都吞了!”
“啪!”“啪!”“啪!”又是數聲在包廂內響起。
鶴鳴樓的伙計站在門口,有些尷尬的看著呂懷。
“呂先生……”
“看甚?你以為老子賠不起?!”
說罷,呂懷舉盤欲砸。
“不是,小的就是提醒一句,小店一套茶盞二兩銀子,方才這些一共十四兩,您是老主顧,小的給您摸個零,十兩銀子就成。”
十兩銀子,夠買半畝地了。
“你們何不明搶?”
那伙計亦是只能看著呂懷無奈的笑道:“是東家吩咐的,旁人砸一套兩錢銀子,呂先生是貴人,自然用的都貴些。”
呂懷聞言這才悻悻的將手中的茶盞收了回來。
“回家砸去!”
鶴鳴樓掌柜跟伙計一路將呂懷送到了店外,臨走還不忘帶人齊聲道:“歡迎呂先生下次光臨。”
呂懷悻悻的上了馬車。
就在馬車駛里鶴鳴樓的同時,一條游船也在水西關駛入金陵。
“老祖宗,算日子,鄒員外的奏表應當已然抵京了。”
麥福微微頷首:“成,知會湖廣、閩浙諸省,最難的差事咱家已經替他們把樣兒打好了,他們跟著學便是了。”
“喏。”
鄒望不過是嘉靖在江南打的一個樣。
變法,本質上就是財富的再分配,延伸一點說,就是打破舊的秩序,建立一套新的秩序。
簡而言之,就是先破了以前的規矩。
而鄒望活著回到無錫,活著賴了貴人們的賬。
這個規矩也就破了。
只要鄒望活著。
那些被新法逼得走投無路的商賈,那些貴人們在富郡大縣的代理人,便會群起而效,泥沙俱下。
貴人們拆了鄒家的堰口。
鄒望也親手拆了貴人們的萬里長堤。
這些商賈們為了自保,為了向朝廷遞投名狀,自然會不遺余力的厘清田畝。
而這些厘清的田畝,也就真正的落到了他們名下。
有這些地頭蛇的配合。
朝廷在那些富郡大縣厘田才能真正暢行無阻。
江南的天。
真的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