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間,京師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世德堂、容與堂、聯輝堂、舒載陽四大書坊印坊幾乎晝夜不歇。
袁氏制衣坊的幾大染坊。
甚至是怡春堂、大觀齋幾家玉器古玩行都好似是瘋了一般在趕工,以至于現貨的紅布、玉石,幾乎翻了一倍,印刷、印染的工匠工錢亦是水漲船高,甚至到了需要搶人的地步。
而在刑部大牢中,聽著張居正的描述,寧玦的嘴巴都快砸到地上了。
塞個傳單,這是直接把報紙給塞出來了?
這個唱報又是怎么回事?歷史上怎么連聽都沒聽過?
對于寧玦的種種問題,張居正的回答只有兩個字。
——瘋了。
“寧兄,這實在是聞所未聞啊。”
寧玦沉默了片刻之后,這才忍不住開口。
“不,叔大,你應當慶幸。”
張居正啞然失笑:“寧兄,這都什么時候了,還開玩笑?”
“這不是開玩笑。”寧玦在面前的茶碗上輕吹了一口氣,茶湯泛起一陣漣漪。
“無風不起浪,有些事情只是被放大了而已,并不代表他不存在。”
“國朝已有百五十年了,太祖皇帝定下的那一套規矩,已然行不通了,但也還差那么幾步才壽終正寢。”
“百姓的心中有怨,恨新法行之太慢,而士人……又覺得朝廷太過咄咄逼人,變法,難啊。”
張居正聞言一怔。
“寧兄的意思是咱們操之過急了?”
“不。”寧玦斬釘截鐵的開口道:“真的等到積重難返之時在變法,為時晚矣。”
“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沒有更好的辦法,不過叔大倒是可以教太子關注一下近些時日京師各行各業,應當會有意外之喜。”
張居正蹙著眉頭道:“可總不能由著他們鬧下去吧,若是因變法而鬧得天下大亂民不聊生,豈不是本末倒置了?”
“叔大,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可能……天下從未有過十全十美之法,過去沒有,現在,將來,都不會有。”
張居正開口欲言,只不過當嘴巴張開時,卻怔在了原地。
因為一直以來,張居正堅信的就是自己在為天下蒼生踏出一條萬世太平的康莊大道。
京師動亂,不是路的問題,而是他們自己走錯了方向。
而寧玦現在卻告訴他,這條“康莊大道”本來就長這個鳥樣。
張居正的表情逐漸從茫然變成了驚愕。
“寧兄,萬世太平……不能是這樣的太平啊。”
“天下不會有真正的萬世太平,一代人竭盡全力,倘后繼無人,也不過就是五六世的太平罷了。”
“那五六世的太平也不應當是致民若瘋癲啊!”
“這不是瘋癲,起碼大明的問題已然在解決了!那些沒有土地的佃戶,可以去書坊印書,可以去染坊染布!他們不必去耕種,沒有土地,照樣可以活,多出來一條路,哪怕是遍布荊棘,也要比沒有這條路要好啊!”
張居正有些難以接受的站起身來,在牢房里踱了幾步。
“民亦勞止,汔可小康。張某以為,我大明之變法至少也要……”
寧玦的話好似是一盆盆涼水潑在了張居正的頭上。
“當務之急是先讓行將餓斃之人先活下去。”
古往今來愈是變法者愈是鐵石心腸。
壯志未酬之時他們全都是當之無愧的理想主義者,而在實踐理想的過程中終究會被現實主義的引力拉下來狠狠的砸在地上。
不以萬物為芻狗,大事難成。
張居正離開刑部時,寧玦最終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叔大,鯨波鼉浪,在朝不在野。”
一場春雨席卷了整個直隸,田間地頭的佃農終于可以喘口氣不必費心力的去澆地。
六部九卿卻無一人關注這場春雨亦無人上報祥瑞。
清寧宮中,高拱的聲音回蕩在宮中。
“……京師書坊梓匠、印刷熟匠月食已近八錢銀子,學徒月食亦有二錢,袁氏制衣等染坊熟匠月食有銀七錢,學徒又募七百、各地玉石輸京,京師各門課稅,較上月已增四倍余,京中流民亦有增。”
之前還對這幫人喊打喊殺的高拱,在這一刻已然態度已然翻天覆地。
“殿下,照此看來,這事情反倒沒有那般可怕。”
朱載壡疑惑的聞詢道:“百姓安居,為何京師流民竟有所增?”
高拱拱手道:“直隸流民自然數倍于京師,聽聞京師有活計,直隸各州府流民自然聞風而至。”
朱載壡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而后便將目光看向了張居正。
“張先生為何不置一語?”
張居正自懷中掏出了一沓傳單。
“殿下,這染坊跟書坊的買賣興隆,可這京中的士、民,動靜怕是要越鬧越大了。”
朱載壡接過張居正遞上來的傳單,表情卻是不由得一沉。
這些傳單顯然已經不是陶家在后面推動了。
更多的則是詳細拆解新法、舊法的異同,京師各唱報館的唱報先生們,也直接兼任起了朝政解讀的職能。
只不過這個解讀,顯然跟張居正起初預想的情況不一樣。
“新法若行,則天下家家缸中有米,餐餐有肉只在旬月之間。”
“舊法若廢,則國將不國,朝無忠臣,家無孝子,牝雞司晨,天下大亂未遠矣。”
僅僅看了兩版,朱載壡便愣住了。
別說是百姓了。
哪怕朱載壡知道事情原委,都被這傳單上的內容說動了,甚至覺得兩邊說的都有道理。
可惜雙方都有一個共同的缺點。
那就是這些分析已經跟大明的這場變法沒什么關系了。
顯然印這些傳單的人,關心的壓根就不是何為舊法、何為新法。
他們只是在編故事,讓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想聽的故事而后找到志同道合的人,而后將錢花在他們店里。
“張先生,這勢頭怕是有些不對,這些唱報館是不是該管管了。”
張居正又將一摞科道言官彈劾唱報館的奏本端了上來。
“殿下,這些都是彈劾唱報館的奏本。”
“張先生的意思是,先抄封一些?”朱載壡的眉頭一挑,不料高拱卻先站了出來。
“啟奏殿下,臣不敢茍同。”說罷,高拱便指著張居正手中的奏本說道:“叔大,士人不會需要旁人唱報的,能去聽唱報的均是小民百姓,貿然抄之,舊黨之勢必大,咱們怕是要白折騰了。”
“依臣所見,聽其自流,朝廷只需要做好朝廷的事便是了。”
張居正欲言又止,因為張居正察覺到哪里不對勁但卻又說不出來,只得附議。
一塊玉佩確實比一塊紅布值錢的多。
但士人終究是有限的,而且在京師的士人,只占京師人口的一小部分。
玉佩才賺幾個錢啊!
當看到王少甫囤積紅布賺的盆滿缽滿之后,城中的聲音便又是一夜變天,幾乎所有的傳單都站到了新黨這邊。
以至于白天便有孩童當街散發,不到三日時間,幾乎全城的百姓全都裹上了紅巾。
隱匿于人間的那頭幼獸終于察覺到只由依靠平民自己才能汲取到足夠多的養分,而大明那積攢了百年的矛盾,在這頭幼獸的背后狠狠的推了一把。
這塊小小的紅巾,也因此成為了大明第一件三日總銷量破百萬的商品。
“街坊們!那幫狗官想要咱們世世代代給他們為奴為婢啊!”
一個唱報先生赤膊上陣,站在茶棚之中哭嚎的聲淚俱下。
“今日之新法,不為你我之身家,咱們只為了給咱們的子孫后代拼一個出路!”
“怎奈何朝中奸臣作祟,太子爺啊!您到底還在不在宮中啊!您還是不是我大明的儲君啊!”
顯然,新黨之中已然不局限于普通平民了。
朝中一些新科進士也加入了進來,因為他們知曉。
百姓確實太苦了。
愈發頻繁的傳單,已然引起了他們心中的共鳴,他們認為,新法便是他們為萬世開太平的途徑。
“街坊們!聽我說!聽我說!”一個身著儒冠的書生徑自跳上了桌子,朗聲疾呼道:“我也是浙人!我知曉那陶家在浙江做了什么!他陶氏父子,就是大偽似忠!我浙人恨不得食肉寢皮!”
“我知道那偽孝子陶大臨家在何處!我不怕死,愿為朝廷除此大害!可還有人不怕死與我同去?!”
唱報館中的眾人群起附和。
“同去!除賊!”
原本的山呼聲逐漸匯聚成了一個字。
半個時辰之后,在幾個書生的帶領下。
不知多少頭裹紅巾的百姓出現在了陶家門外,甚至陶家的門房在看到了外面裹著紅巾的百姓后,也徑自戴上了紅巾,混跡在了人群之中。
“陶老賊靈柩在此!”
此話一出,原本沖進陶家有些無措的百姓就好似是找到了方向一般。
直接蜂擁而去,將陶師賢的棺槨拆的連根木屑都未剩下半根。
“陶大臨在何處?!陶大臨在何處?!”
憤怒的書生一把揪住了陶家的一個下人。
這一次,連陶家的下人也都有些經驗了,幾乎沒有任何遮掩。
“我家大少爺去同窗家會客去了,還未回家。”
“哪個同窗?!”
那書生已然紅了眼,厲聲咆哮著。
“諸……諸大綬。”
“誰知道諸氏京邸何在?!”
“我認路!”
一群人就這么高呼著“除賊”直奔諸家而去。
只不過就在這群人走后不久,剛剛從諸家回來的陶大臨便看到了自家倒在地上的大門,陶大臨甚至不敢置信的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陶大臨茫然的走進中廳,入目的卻是只剩下一個酋的奠字花圈以及早已不見蹤影的棺槨只有一地狼藉的廳堂,陶大臨頃刻之間便紅了眼。
“伱們這幫廢物,連家都看不好嗎?!我爹呢?!”
陶大臨隨手撿起了一個被打倒在地的家丁厲聲怒斥道:“我爹呢?!”
“老爺……老爺……”
“我爹被帶哪去了?說啊!說啊!”
陶大臨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著。
那家丁卻是戰戰兢兢的低聲道:“這遍地都是老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