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大,你先回去吧,你說的我都清楚了。”
寧玦表情木然的送走了張居正。
張居正有些不安的看著寧玦。
“寧兄,茲事體大,從長計議……”
“滾!”
察覺到寧玦已然在失控的邊緣,張居正欲言又止只得起身告辭。
待張居正走后,寧玦緩步走出了太醫院,而后又出了承天門,直接推掉了內閣派來的太醫。
而后便重新回到了傷兵營中。
看著面前的傷兵,寧玦表情木訥的走到成國公府的十幾個傷兵面前。
“諸君。”
“秉憲,你這是咋了?”
寧玦機械的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十幾人問道:“如若我說,已酉之變朝中有俺答內應,諸君可信?”
聽聞此言,在場的那幾人“噌”的一聲便站了起來。
“朝中內應?!咱們死了那么多弟兄,伱告訴我朝中有內應?!”
寧玦坐在原地。
“可我沒有證據,寧某豁出去這條命,也參不倒他。”
成國公府那十五個家丁面龐之中兇光畢露。
“秉憲只管告訴我們那畜生是誰。”
寧玦深吸了一口氣,咬著牙看著面前的眾人。
“今夜,我家門口,寧某與諸君同去!”
寧玦給他們預留了時間,這些人旋即會意,在寧玦走后便匆匆離開了傷兵營直奔成國公府。
他們是來跟府上的管家交卸活計的,交卸了活計,他們也便跟成國公府再無瓜葛了。
只有一人兀自走到了成國太夫人陳氏面前跪倒。
“太夫人,老公爺于我有大恩,小公爺今已成材,我不能給府上添麻煩了。”
說罷,那人便朝著太夫人陳氏磕了一個頭。
而其余的十四人也是有樣學樣的跟了過來,向陳氏叩頭后起身離去。
當天夜里寧玦走出家門時。
在自家的門外并不止是成國公府的那十五人,而是已然齊刷刷的站了百十個漢子,多數都是掛了輕傷。
因為他們白天都聽到了寧玦的話。
傷兵營里,其實多數都是輕傷,只有三個重傷,因為傷勢過重的普通士兵,就是尸體。
寧玦面朝眾人微微稽首。
“寧某,代宣府一役死難之軍民,兩浙衣食無著之百姓,謝過諸君!”
能從戰場上活著回來,他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一行人直奔陶家而去,路上五城兵馬司的幾名兵丁倒是察覺到了這群人的異樣。
卻是連半個字都沒有多問。
因為這個點,能帶這么多人從京師街頭亂竄的,甭管是什么人,他們都管不了。
直到最終抵達目的地。
映入寧玦眼簾的,卻是一處與自家規制相仿的街門。
在場的眾人默契非常,剛一到家門處,便直接撞開了陶家的街門。
在街門被撞開的那一刻,整個陶家為之一亂,很快便有手持刀槍的家丁朝著寧玦等人撲了過來。
只不過這些人顯然不是這百十號剛剛從戰場上殺紅了眼的老卒的對手。
你揮刀傷他,這幫人連躲都不躲,就是直奔你命門而來,賭的就是你認慫。
就在眾人纏斗之時。
寧玦卻是隨手拉過一個家丁。
“陶師賢在哪里?”
那家丁“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好漢爺饒命,老爺就在后廳下棋呢。”
寧玦殺氣騰騰的朝著陶師賢所在的后廳走去,除了街門之外,整個陶家的裝潢與寧玦見過的任何一家都截然不同。
那是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貴氣。
陶家后廳的廳堂正上方“羲皇上人”四字高懸。
當寧玦撞開門扇時,陶師賢的手中依舊舉著一枚黑子。
一張擺著棋盤的圓桌放在二人中間,而陶家的管家則是坐在陶師賢的對面,早已嚇得走不動路了。
“老爺,賊人……啊不是,好漢爺們闖進來了。”
陶師賢卻緊盯著棋盤低聲道:“知道了,棋還沒下完呢。”
“小的不敢下了,各位好漢爺饒命啊!”
那管家再也顧不得陶師賢,直接跪倒在了寧玦等人面前連連叩頭了起來。
看著嚇得胯下已然被臟水浸透的管家,陶師賢的臉上露出了發自肺腑的鄙夷。
“賤骨頭,干不了大事,滾吧。”
“小的這便滾,這便滾。”
那管家扭頭離開了陶家,陶師賢卻是朝著院子中的水翁一指。
“各位好漢,那下面有個銀窖,里面有紋銀萬兩,各位好漢可愿將其分了?”
“呸,老東西!事已至此,你還以為這事能用錢解決?”
陶師賢卻是搖了搖頭。
“非也,非也,不是想讓各位放過我,而是陶某覺得諸位若是再不走,待會怕是要被五城兵馬司的人帶走了。”
“陶某都年過半百了,手刃陶某,寧克終一人足矣嘛。”
“少他娘的花言……”
寧玦卻是隨手掏出了一把匕首,徑自插在了陶師賢面前的圓桌上,咬著牙吩咐道:“拿錢,走!全都走!”
“寧秉憲!”
“沒聽懂嗎?!我讓你們分了錢,趕緊走!”
陶師賢這才從側旁開口道:“百兩錠,很好分,一人拿一錠走便是了,跟誰有仇別跟銀子有仇啊。”
只有成國公府的一名家丁站出來,看著身后的眾人道:“各位,我在外面幫秉憲看著,你們先走吧,待會若來了官差,人多走不脫。”
經此人一說,眾人這才退出庭院去取銀子走人。
而后廳中也只剩下了寧玦跟陶師賢兩人。
“你我神交已久,克終可愿幫陶某下完這盤棋?”
寧玦冷冷的盯著陶師賢,咬著牙道:“如果你是想拖延時間,我勸你省些功夫。”
陶師賢依舊搖頭,卻是將那枚棋子扔回了棋罐之中。
“克終想多了,陶某又沒有報官,讓我猜猜克終想聽什么。”
“你是好奇為何陶某不慌?”陶師賢看了一眼寧玦的表情,這才笑盈盈的繼續開口道:“寧兄能找到這里,想必是李同那廝不知從何處查到了陶某身份。”
“終究是陶某棋差一著,在李同那里露了破綻,也只有李同那里可能露破綻了。”
寧玦不知道朝堂上的水有多深,但他知道,李同那邊一旦露了,就意味著自己最后保底的那一道保險斷掉了。
沒有證據的通虜治不了陶師賢的罪,但朝廷開了海,陶家便再也藏不住了,那些曾經攀附在陶家身邊的勢家便會做鳥獸散。
陶師賢跑了也沒用了,嘉靖那邊還有張更大的網等著他呢。
“那你想狡辯?”
卻不料陶師賢卻是生怕寧玦不殺自己似的笑道:“我為何要狡辯?”
“不錯,俺答,正是我從宣府放進來的。”
“你認下了?”
寧玦萬沒想到陶師賢竟然如此痛快的便承認了。
“為何不認?我總不能坐視陶家山窮水盡。”
“那宣府的百姓便活該嗎?!”
“一群賤民,死便死了,不知教化,宛若野草一般,再過二十年,大明九邊又是人丁稠密,何足惜哉!余只恨當年家父總督兩廣之時,怎就沒看出他郭勛兩面三刀,收了我陶家的銀子,卻是不辦人事!還有他林富,竟是連謝家的面子都不給。”
“當殺,壞我大事均當早殺!”
“郭勛?”寧玦眉頭一挑,有些疑惑的看向陶師賢,而此時的陶師賢卻是一臉興奮的看著寧玦。
“時值有遠夷慕義而來,郭勛跟汪鋐那兩個莽夫,竟是在屯門打了場海戰,將夷狄給驅出去了,人家分明是來做生意的……”
陶師賢話音未落。
門外登時便傳來了“當啷”一聲。
成國公府一個家丁手中的銀錠兀自落地。
“你是說,當初是你爹放佛郎機人上的岸?!”
陶師賢有些訝異的扭過頭去,一眼便看到了一個站在門外的大漢正雙眼猩紅的盯著自己。
“是啊?我在這兒跟克終說話呢,有你說話的份兒嗎?半點規矩都無有,滾出去。”
“是你爹放佛郎機人上的岸……好,好!”
不待寧玦開口,那大漢便一個箭步沖了上來,奪過了寧玦手上的匕首一刀便刺進了陶師賢胸口。
一邊刺,口中還不由得怒罵道:“老畜生!老子今日終于能親手宰了你了!”
“老子就是屯門人!那佛郎機人帶人上岸,逼著我爹給他們修堡,硬生生的把我爹打死在堡子上,搶買我們村子的人為奴為婢。”
“我娘帶著我跟村里的鄉親走了六個月來到京師告御狀,沒有一個衙門敢受我們的狀子,若不是有老公爺,我早就餓死在京師街頭了!你說他們是來做生意的?!”
陶師賢的胸口不多時便冒出了數個血窟窿,雖是血流如注,眼中雖有疑惑,嘴角卻是帶著幾分剛剛完成了一場祭祀的祭品一般。
最終陶師賢用盡了全身的氣力面帶笑意的看著那大漢從嘴角擠出了兩個字。
“賤民。”
陶師賢最后的表情,就好似是終于落完了最后一步子一般。
聽著那家丁的痛罵聲,站在一旁的寧玦這才大致弄清了陶、謝兩家的發跡史。
正德末,武定侯郭勛總鎮兩廣,汪鋐巡視廣東海道。
嘉靖改元,郭勛回京掌十二團營之后,向嘉靖奏明了廣東外海佛郎機人在珠江口燒殺搶掠的情況,意氣風發的嘉靖抓到了一個軟柿子,旋即降旨汪鋐開戰,是謂屯門海戰,明朝仿制佛郎機炮自此始。
只是屯門海戰之后,汪鋐、郭勛等人相繼北調任用,而廣東左布政使也被換成了謝遷謝文正公的胞弟謝迪,而兩廣總督成了陶師賢的老子陶諧,佛郎機人得以重新上岸,這才有了眼前這大漢上京告御狀故事。
這狀子注定不會有人敢接,即便接了也沒有用。
當時連皇位都沒坐穩的嘉靖正忙著請謝遷重新入閣幫他站臺,誰敢彈劾內閣首輔的胞弟?
老狐貍們可以忽略邊緣的小民百姓,但小民百姓窮其一生也不可能避開廟堂之上的影響。
那大漢看著在地上已然被捅成篩子的陶師賢,而后卻是喘著粗氣放聲大哭了起來。
“阿爹,咱們家的仇報了啊!”
聽著那漢子的哭聲,寧玦亦是徑自輪著手頭能拿到的東西朝著陶師賢的尸體上掄了下去。
一下。
兩下。
寧玦的表情愈發麻木。
整個大明只有寧玦一個人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
屯門的百姓沒有讓佛郎機人在屯門站住腳,最終佛郎機人選擇了一個距離屯門不遠,人煙稀少的半島。
而那個地方的名字叫做澳門。
哪怕是寧玦知道這極有可能是在朱厚照死后的必然結果。
佛郎機人將重注下在江彬身上輸的一干二凈后,經東南的倭寇介紹勾結到了陶、謝兩家。
這才有了謝迪、陶諧調任兩廣的事情。
大航海泛起的浪花,就這么迎頭撞到了東南勢家的懷里。
直到最后,寧玦氣喘吁吁的正在了原地,而后從地上撿起了被那漢子扔掉的銀錠。
“逃命去吧。”
“跟這沒關系。”寧玦深吸了一口氣,而后才開口道:“回家去吧,罪名我來擔。”
“秉憲,人是我殺得,跟您沒關系。”
“無妨,這是朝廷欠你們的。”
那大漢猶豫了片刻,最終只得起身,默默的接過了銀錠,而后起身消失在了陶家的宅院里。
寧玦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
輕蔑的踢了一腳地上陶師賢的尸體,而后端起了一旁的茶壺喝了一口茶。
只不過當喝完茶之后,寧玦便注意到在陶師賢的袖口中,露出了一份已然裝裱好的奏本,就好似是陶師賢早已備好故意讓自己看到的一般。
寧玦撿起地上的奏本。
卻發現那是一份翁萬達準備上書朝廷的奏本,只是還沒送到內閣。
當寧玦透過血漬看清楚那奏本上的內容時,才發現了滿朝文武一直以來的一個誤區。
大明已然不是兩宋了,不止大明的世家在私自出海,各番邦的世家也在私自出海,市舶司這種只能服務于官方貿易的市舶解決不了大明的問題。
市舶司只會是朝堂伸到海上的一只眼睛,能看到也只有躲在海上的陶、謝兩家這樣的龐然大物。
大明需要的是一個全新的衙門。
一個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只有關而無市的衙署。
這個衙署將會讓所有出海的勢家無論大小全部無所遁形。
這份奏本里并沒有給這個有關而無市的衙署起名字。
均以督餉代指。
而這個督餉館在后世也將獲得一個嶄新的名字。
——海關。
陶師賢想把所有人全都拉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