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咱們再不甩就甩不掉了!”
李同聞言忍不住一句痛罵。
“方才不是已經派人去給大汗報信了嗎?”
身后的侍從趙全亦是疑惑道:“對啊,按說早就該到白羊口了,我都派了好幾批了,莫不是大汗不想生擒大明太子?”
“放屁,準是路上出了岔子!”
方才陸炳下令窮寇莫追,而朱載壡硬是帶兵追出來時李同便猜到了這人應當就是自己要找的太子。
只是方才沖進明軍大營沖殺一番,李同的部曲也損失不小。
這會跟在朱載壡身旁的又是馬芳的大同家兵跟延綏輕騎,李同壓根沒把握吃掉這七百人。
李同的面色陰鷙,咬著牙怒道:“前面還有幾個岔路,從那邊直接甩掉這伙人!”
哪怕李同心有不甘,這會也只能先保自己的小命。
李同對于這一帶的路線絲毫不亞于馬芳,連走了幾條岔路之后,饒是馬芳也漸漸被李同甩了開來。
“關鍵時候,連個口信都傳不回去!就這還要做大事!撒泡尿照照是干大事的料嗎?!”
甩開朱載壡侯的李同,一路上口吐芬芳,罵罵咧咧的朝著白羊口的方向趕去。
李同身后的這幫人都是白蓮教出身雖是漢人。
但在入關打草谷這件事上,遠比俺答要積極的多,甚至已然在大板升城給俺答建起了皇宮準備攛掇俺答稱帝了。
被罵的灰頭土臉的趙全不敢做聲。
“大哥,咱們現在要不再回去遛遛他們,等等大汗的援軍吧。”
“等甚等!再等下去,大汗就要撇下咱們回軍了!”
自營州那一戰后,俺答便動了收兵的心思。
本來這一仗,俺答就是想打到嘉靖認慫而后與土默特部通貢。
誰成想嘉靖不僅沒慫,還把家底拿出來跟俺答拼命了。
這一路上打打停停,顯然俺答已經沒有繼續打下去的想法了。
李同知道,俺答的根本目的是要跟大明通貢,若是這一次都硬成這樣了還沒打服大明,日后怕是俺答就要轉變思路了。
就這么一路走著,一行人很快便到了白羊口附近的隘口,只不過當李同靠近之時,便察覺到了不對勁。
因為這里太靜了。
靜到林子里連家雀的叫聲都沒有。
只能說明有人驚走了這里的飛禽。
有埋伏!
“戒備!”
李同一聲爆喝,話音未落,遠處的土坡上便傳來了利箭破空的聲音。
原本埋伏在山坡上的明軍一涌而出。
這是一場雙方都沒有準備的遭遇戰。
也是寧玦第一次見識到真正的戰場,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整個隘口便彌散開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包柱子這一次攏共就只帶了四百人,其中只有一百五十人是周尚文的家兵。
余者都是從朱希忠、徐延德等人的親兵里挑出來的。
至于李同那邊情況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這一路上的折損,不過只剩六百人上下耳。
“秉憲,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大患!太子爺沒追上,被咱們給追上了!”
寧玦有些震驚的看著包柱子。
“柱子,你瘋了,對面人多!”
“俺當時停的時候就想到了!太子爺沒追上這大患,就等于是咱們把太子爺追回去了!”
“弟兄們放開手腳,弄死這個大患!”
說罷,包柱子便縱馬而出,直奔李同而去。
只不過顯然包柱子低估了李同這一伙人的戰斗意志。
尋常的草原游騎被這么一埋伏早就已然散開撤走了,李同卻是雙眼猩紅的看著面前的包柱子:“好啊,我說怎的信使一個都過不去,原來是你們在這兒截斷了!壞爺爺大事,伱們一個都別想跑!”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雙方便徹底殺紅了眼。
李同雖人多,但明軍卻是以逸待勞,硬生生是殺了個平分秋色。
寧玦幾次親自沖上去,都被包柱子留下來的兩名家兵護的死死的。
只不過很快眼前的血腥程度便超出了寧玦的承受能力。
先是護在自己身邊的家兵戰死一人,重傷一人。
而后便是寧玦自己。
只不過殺紅了眼的寧玦早已忘記了自己上戰場就是來找死的。
雙方近千人足足廝殺了近一個時辰,這會有力氣能動的,全都受了重傷,沒受重傷的也都累的沒了氣力,連寧玦都挨了兩下,此刻的已然躺在路邊靜待死亡降臨。
包柱子好似成了一個血人一般,站在數個韃子的尸體中,一步步的向李同逼近。
而李同亦是連殺了數名家兵,怒視著包柱子。
“匹夫!你可知道壞了乃公多大的事?!”
包柱子聞言先是一怔,而后心中的怒氣愈發蓬勃。
“你是漢人?!”
“放你娘的屁,老子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投胎當了漢人!”
二人很快便揮刀顫抖了起來,包柱子刀刀直奔命門而去,李同也絲毫不顧自己的性命。
很快兩人便全都受了不輕的傷,直到最后兩人全都喘著粗氣趴在地上對罵了起來。
“你自己后悔當漢人,就想禍害的天下人都過不上太平日子,你配當個人?”
包柱子怒視著李同。
而李同卻是咬著牙怒視著包柱子。
“老子想過太平日子啊!但是你看看朝廷的那幫王八蛋干的是什么事啊!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軍戶,到現在都不改。”
“他*的那幾個指揮使,想讓老子世世代代給他們家種田啊!我們家已經給他們種了五代人的田了!五代人啊!我們李家是大唐皇室苗裔啊!”
“若不是逃到草原上,老子連口鹽巴都吃不上啊!我讓朝廷太平,朝廷讓我活了嗎?!”
李同身邊的這些人,是被白蓮教聚攏起來的,但拋開教眾這個身份之外,他們還有著一個共同的身份。
——流民。
喘著粗氣的包柱子怒視著李同。
“你在中原種田,難道到了草原上你就不是牧羊了嗎?!草原上也有千千萬萬的牧民!”
“放屁,老子到了草原上,起碼不用再看人眼色了!”
“你不用種田,那是因為你是漢人!沒有天下漢人,你就是韃子眼里的一個奴才!”
“放屁,你一個南蠻,有什么臉說草原?起碼草原上可以吃到肉!漢民有幾個人能吃到肉?!”
李同話音剛落,包柱子的咆哮聲便回蕩在了整個山谷里。
“老子不是漢人!老子叫孛兒只斤·巴根!老子也是成吉思汗的子孫!”
“草原上的牧民只有吃不完的沙芥跟沙蔥!但他俺答跟打來孫卻每日有享用不盡的牛羊!一場大雪下來,我們一家六口凍死了一個餓死了三個!千戶不聞不問卻搶走了咱妹!”
山坳里的所有人都被包柱子的這句話給震住了,而后包柱子硬是又彪了幾句字正腔圓的蒙語自證身份。
“到了中原,是總鎮給了俺一口飯吃,讓俺說了媒成了親,在中原過上了太平日子。”
“你問問,總鎮麾下的,有幾個是漢人!他們都是被你覺得英明的那些個汗,那個勞什子的俺答、打來孫,逼出來投的大明!”
草原、中原,同出一系。
哪怕是陶、謝兩家,也是繁衍了不計其數的庶房子孫。
一切的榮光,只屬于嫡房。
山坳外,聲聲戰鼓聲傳來,戰馬的嘶鳴聲,刀劍的碰撞好似盡在眼前。
周尚文的帥旗跟九斿白纛在各自的陣前飄揚,指揮著所有人前進的方向。
所有的將士都殺紅了眼,他們視彼此為仇寇,拼盡全力的將武器拼殺到對方的身上。
去年冬天草原上又降下了雪災。
那是十萬衣食無著的草原牧民跟二十萬一輩子連軍餉都沒見到幾次的明軍的戰爭。
殺了對方,他們便能更好的活下去。
起碼他們彼此堅信。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后,地上的血液逐漸干涸、漚黑了腳下的土壤。
山坳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躺在血泊里的眾人都懶得抬起頭去看一眼是誰家的援兵到了。
“寧師,我來晚了,咱們勝了。”
這是朱載壡從幾具尸體里將寧玦拖出來后說的第一句話。
寧玦無力的抬起頭看了一眼朱載壡。
“勝了?”
朱載壡微微頷首。
“俺答破了大同遼陽來的援軍后被周太保擊潰,已自白羊口退出長城了,咱們贏了。”
寧玦指著面前的一地尸體,艱難的看向朱載壡。
“你告訴我,咱們贏什么了?!”
“你告訴我咱們贏什么了?!”
朱希忠將寧玦攙扶起來,只是低頭勸道:“賢弟,已經死了太多人了,你可不能再有事了。”
這場戰爭讓朱希忠跟張溶、徐延德都成長了很多。
從這輩子不想碰刀兵到這輩子不想再碰刀兵。
寧玦卻是充耳不聞一把推開朱希忠,激動的指向了遠處昏迷的包柱子跟李同。
“他,為了大明身負重傷,但他卻是朝廷口中的仇寇北虜。”
“他,是朝廷眼里的王化之民,他寧愿豁出命去,也要讓大明九邊不得安寧。”
“你告訴我贏了?有你們他*的這么贏的嗎?!”
這場戰爭的殘酷程度遠遠超出了朱載壡跟寧玦的想象。
朱載壡低頭隨手扯下了一具韃子尸體的笠盔。
映入眼簾的卻是白皙的頭皮。
一個。
兩個。
三個。
這些都是常年蓄發的特征。
哪怕是朱載壡早就在戰場上知道了答案,但朱載壡依舊看完了這里的每一句尸體。
直到最后,朱載壡癱坐在了一處土丘上。
腦海里最先想到的卻是只有四個字。
嘉靖中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