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載壡在安定門登錄了名姓,正要去搬器具時,卻被那軍士叫住。
“且等。”
朱載壡疑惑的回過頭。
只見那軍士從腰間掏出幾粒干果,只是那干果上面早已沾滿了灰塵污泥,那軍士隨便在水中沖洗了兩下,而后便遞給了朱載壡。
“莫貪嘴咽了,待會上去頂不住時便含在嘴里。”
而后那軍士便隨手撿起一根筷子折斷。
“半截插頭上,另外半截今晚送回家中。”
朱載壡道了聲“謝”而后便接過干果,仔細看了兩眼后才發現只是幾枚普通的烏梅,倒也沒有多想,直接便朝著遠處的石場跑去。
好在雖然京師久無戰事,但這些不怎么值錢的東西儲備還是充裕的。
早已有在城下的軍士將滾石裝了起來。
見到朱載壡,便又招呼來一個與朱載壡身材相仿的少年。
“小娃娃都來了,能幫甚忙,你們兩個擔這一斗便是了,快去。”
“喏。”
二人唱喏,而后便抬著那筐石頭朝著城頭跑去。
那筐石頭約百余進上下,剛一上肩朱載壡便感受到了重量,而身后的那少年卻沒有半點反應,見朱載壡吃不得重,趕忙開口。
“待會你走前面便是,別誤了大事。”
朱載壡屏著一口氣,壓根不想說話,點了點頭,二人這才扛著石頭朝著城頭上跑去。
就在兩人爬上城頭的那一刻,一股莫名的惡臭頃刻之間撲面而來。
那是一種汗臭混雜了血腥味以及各種不知名氣味的味道。
“石頭放這兒!”
“哎!”
朱載壡身后的少年應了一聲,示意朱載壡跟著他走。
聞著城頭的惡臭,朱載壡的臉色已然變成了茄色,扔下那筐石頭后,朱載壡便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
那少年似乎是知道朱載壡要吐一般,隨手撿起一只木桶放在了朱載壡的面前。
聞著桶里的味道,朱載壡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線被徹底突破,抱著桶便吐了起來。
“待會去那邊吃完水,桶就放在城墻邊就是了,這些都是好東西,莫浪費了。”
“你在這上面坐會子,我下去看看還有旁事沒。”
說著,那少年也遞給了朱載壡幾塊米黃色的根莖,是甘草。
朱載壡端起水碗漱了漱口后,直接便將那少年遞給自己的甘草跟烏梅塞進了嘴里。
當兩種味道在自己舌尖彌散開來時,朱載壡的大腦這才逐漸冷靜了下來。
放眼望去,城頭上幾乎每過二十步,便支著一口大鍋,城頭上的軍士則是在熬煮著鍋里的東西。
而鍋里的東西,統稱“金汁。”
朱載壡眉頭緊蹙的四下張望了一下,只見鍋中熬著的既有用“人黃”“狼毒草”“砒霜”等物熬制成的金汁。
也有不少正兒八經的鐵汁。
這些東西也都只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直接滲透過甲胄。
就在朱載壡還在壓制胃里的翻江倒海時。
遠處的城頭上卻傳來了些許的啜咽聲,移目望去見兩老嫗正在城頭認尸。
那老嫗從懷中掏出一塊信物,經軍士一合,嚴絲合縫,是為勘合。
“大娘,下去領米兩斗吧,尸骸我們先留下。”
軍士將兩塊信物遞給老嫗,便送人下了城墻。
老嫗無言而去,直到這個時候,朱載壡才反應過來,俺答兵馬未至,京師已然有丁壯累死在城頭了。
“這……這尸骸怎的不還給人家啊。”
朱載壡低聲喃喃了一句,身后卻傳來了方才那少年的聲音。
只見那少年已然扛著兩筐石頭重新爬上了城。
“聽說尸骸還有用,若是石頭跟金汁用完了,這些尸骸就是滾石。”
朱載壡聞言倒抽了一口涼氣。
直到這個時候,朱載壡才知道戰爭有多殘酷。
文人墨客只會說“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
但實際在戰場之上,能有一處荒丘,已經是能夠入土為安的善終了。
更多的人,則是在死后被當做一種器械、一種武器,最后為了防止疫病,被埋入一處深坑。
城墻之上,極目遠眺,遠處奉天殿的金色琉璃瓦依稀可見。
相距不過僅十里路而已。
怎的宮里人就見不到這城墻上是何等模樣。
不待朱載壡沉思許久,城頭上便響起了鐘聲,幾個軍士扛著幾個竹筐走了過來。
“今兒個餅子撒了不少鹽巴,大家伙敞開吃,城里糧多著呢!”
在城頭丁壯們的歡呼聲中,站在朱載壡身后的少年也是憨笑道:“伱這兄弟運氣好,昨天吃的餅子連鹽巴都沒多少,干活腳底下都發虛。”
那少年拿了兩個餅子緩步走到了朱載壡的面前,塞給了朱載壡一個。
朱載壡張開嘴咬了一口,一股咸到發澀的味道在舌尖彌散開來,剛嚼了幾口嘴里便傳來“咔”的一聲,一塊砂礫險些崩碎了朱載壡的牙。
朱載壡不敢置信的看著那少年。
“這餅,這餅!”
那少年也是一臉激動的看著朱載壡。
“這餅,這餅,竟然是細糧!你看這面多細啊,要么說你運氣好呢。”
看著吃的津津有味的少年,舉著餅子的朱載壡兀的怔在原地,沉默了許久之后,這才重新坐回到了城頭上,逼著自己重新嚼了起來。
即便朱載壡又吐了幾口沙子,但在吃完后依舊喝了一大缸的水這才解渴。
那少年卻舍不得粗嚼,仍在一旁細嚼慢咽的細細品味著,好似在吃一頓大餐一般。
“兄弟,你來城頭干活,朝廷給你多少銀子?”
那少年笑了笑。
“啥銀子不銀子的,給不給都成。”
“給不給都行,那你來城墻上作甚?”
“我娘說了打跑了韃子,就能過太平日子了,我親事都說下了,我不急誰急?”
說到這里,那少年仿佛是打開了話匣子一般。
“等到成親之后,我再生上倆小子,算上我爹,我哥,我們一家把村后面最后那幾十畝荒地開出來,我們家的好日子就來了。”
“幸虧是我們村這一輩人少,沒人跟我搶。”
“等我成親的時候請兄弟你來吃喜酒。”
朱載壡都不由得被那少年感染了。
“那我就先謝過兄臺了。”剛一說完,朱載壡便意識到哪里不對勁。
“可是你娃長大之后,去開哪的荒地啊?”
那少年一怔,而后像是看傻子一般看著朱載壡。
“還能開哪的荒地?我開的百十畝荒地不都是他們的,我開完了,他們就不用開了。”
“也是。”
就在朱載壡跟那少年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時,在京師的北面突然傳來了一陣悠揚的旋律,這是人類唯一一種可以同時發出兩個聲部的唱法。
千騎上下的騎兵在呼麥的和鳴聲中呼嘯而至,城墻上所有的談話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下意識的握緊了手中能夠造成殺傷的“兵器”。
據《西征石城記》記載:成化四年,固原盜亂,叛將滿四據石城而守,巡撫都御史馬文升獻計,以官軍人馬尸體絕賊水源,未幾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