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日。
帝國的六部九卿,內閣的嚴嵩,各個都是愁容滿面的,獨徐階一人神清氣爽。
帳就在這里,怎么算也就是這樣了。
“嚴閣老,宮里又來催了。”
徐階兀自放下了手中的算盤。
寧玦這么一攪,徐階反而輕松了起來,畢竟河套之議誰也翻不了案了,這件事情鬧到最后,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殺個朝廷重臣能解決的了。
凡事就怕獨來獨往,有人陪著之后,徐階的心也就敞開了,畢竟總有人比自己更著急。
聽到徐階的聲音,嚴嵩便感覺到太陽穴在往外突突。
“舜俞,戶部都把各倉都瞧過了?”
夏邦謨兀自將賬本呈上。
“稟嚴閣老,太倉、京通倉連水次倉都查驗過了,戶部實在是沒有旁的辦法了,眼下能動的銀子,除了內庫之外,所有的帳都在這兒放著了。”
嚴嵩深吸了一口氣。
“知道了,大章,軍屯那邊?”
見嚴嵩叫自己,丁汝夔面露苦澀。
“嚴閣老,軍屯,軍屯……哪還有糧食啊。”
軍屯要是能有糧食,朝廷還用得著給九邊開餉?
嚴嵩無奈的嘆了口氣。
“派人去查查吧,萬一呢,這會你我就是得錙銖必較啊。”
聽到這個話,丁汝夔的心中是萬馬奔騰的。
這會的嚴嵩,是想起一個倉的名字就要派人過去瞧瞧。
可那玩意是糧食,又不是賬上的銀子,就算有,這么多年沒人發現那還能吃嗎?
“喏,下官待會便遣人去查。”
屠僑苦笑道:“嚴閣老,實在不成,就……票擬吧。”
票擬何事,在場的人都知道。
都這個節骨眼了。
除了海禁還有什么能變出銀子來!
“在等等,等大章那邊結果,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這話嚴嵩自己說著都心虛。
所有人都知道,只是在拖延些時間罷了。
就在內閣眾人僵持不下之際。
“砰!”的一聲,內閣的大門便被人從外面踹開。
“嚴嵩!乃公差點被你繞進去!”
周尚文粗獷的聲音回蕩在內閣值廬中。
其實哪怕周尚文不說話,大家伙也都知道,整個大明來內閣能這么客氣的人,出了周尚文還能有誰。
徐階身心俱疲的坐在一旁。
“周老將軍,您怎的又來了?”
周尚文盯著坐在正中的嚴嵩怒道:“嚴嵩!你給句痛快話,咱大同的犒賞撫恤什么時候發?!”
縱使嚴嵩是泥捏的,這會的火氣也當溢出來了。
周尚文這么一咄咄逼人,嚴嵩直接將手中的毫筆一摔,往椅背上一靠直接擺爛了起來。
“周彥章,老夫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內閣沒有銀子了,朝廷也沒有銀子了,你就是掐死我也沒有用啊!”
周尚文喘著粗氣。
“你以為乃公不敢是吧?!”
說著周尚文便要朝著嚴嵩走去,徐階見勢不對趕忙起身。
“周老將軍,這可使不得啊,您二位都是社稷重臣……”
周尚文也就是嚇唬嚇唬嚴嵩,經徐階這么一勸干脆直接就坡下驢,猛地在一旁抽出一把椅子“砰”的一聲摔在地上。
“嚴嵩!乃公再問你最后一遍,這個犒賞撫恤,你發是不發?!”
“沒有銀子,沒有銀子,朝廷搜套的銀子都沒找出來呢,我上你哪去給你找銀子?你要不把老夫這把老骨頭拉到西市去稱稱看看值多少銀子?”
周尚文微微頷首,指著嚴嵩。
“嚴嵩,算你狠,這次是乃公來找你要餉,下次來的可就不知道是誰了!”
“就是誰來也沒有銀子啊!你就是大同全鎮兵丁全都拖家帶口的進京,該沒銀子不還是沒銀子?”
周尚文要的就是嚴嵩這句話。
“好啊,嚴閣老,記住你自己說的話!”
“我還沒老糊涂到那個地步,忘不了!”
不待眾人回神,周尚文已然拂袖而去,只剩一干重臣坐在內閣里發呆。
良久之后,嚴嵩憔悴的擺擺手。
“都去忙吧,咱們再等等。”
“喏。”
九卿相繼離去,夏邦謨數次欲言又止,最終卻是沒有開口亦是長嘆了口氣,起身欲走。
這一幕幕被帶著賬房在后面算賬的張居正看得清清楚。
夏邦謨剛一走出值廬,張居正便跟了過去。
“夏部堂,且駐足。”
“叔大?”
夏邦謨疑惑的看向了張居正。
張居正打躬行禮,而后起身道:“方才張某見夏部堂欲言又止,可是有破局之法?”
夏邦謨是重慶忠州人,而張居正是荊州人。
兩地雖分屬兩省,但共飲一江水,仗長江之航運,兩地自古以來因航運往來密切,雖稱不上同鄉,倒也親切些。
“唉。”
夏邦謨沉吟片刻,而后便嘆了口氣繼續道:“叔大你在東宮,有些事情將來你早晚都會知曉,告訴你也無妨。”
張居正趕忙站直恭聽。
“朝廷其實不止海禁一條路可以走,其實還有一條路可以走,只是敢提的人,比海禁還要少啊。”
張居正一臉錯愕的看著夏邦謨。
“還請夏部堂明示。”
“叔大隨我來吧。”
夏邦謨帶著張居正朝著宮外走去。
出了承天門便是六部的衙署,張居正跟著夏邦謨走進戶部衙署后,夏邦謨便從身后的一個庫房中取出了幾份奏疏放在了張居正的面前。
張居正疑惑的看著夏邦謨。
“這是……?”
“看過之后,叔大便明了了。”
張居正只看了幾眼,眉頭便緊蹙了下來。
“鞭法?”
“是啊。”
“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唯行此法,方能治本啊。”
張居正僅僅看了幾眼,便弄懂了鞭法的大概,張居正不敢置信的看著面前的這些奏疏。
“既有此法,因何不行?”
夏邦謨兀自矗立一旁,背著手輕飄飄的說了句。
“叔大可以繼續看署名了。”
張居正這才將這幾份奏疏翻到最前面。
“臣,張孚敬。”
“臣,桂萼。”
“臣,梁材。”
“臣,夏邦謨。”
在張居正面前的,是自嘉靖繼位以來數任執掌戶部的重臣上書行變法的奏本,從一開始的清田畝,到鞭法逐漸成型,鞭法的綱領幾乎已然搭建完畢。
只是這些奏本的命運卻是全部留中,最后被存入了戶部。
張居正不敢置信的抬起頭。
“夏部堂,您諸位都曾上書過?”
“是啊,泥牛入海,杳無音信,我本以為君父召我入京,是要行鞭法了,誰成想一晃已然閑置三載有余了。”
“或許君父有君父的難處吧。”
良久之后,張居正才小心翼翼的看著夏邦謨。
“夏部堂,這些奏疏,張某仔細研讀一番嗎?”
夏邦謨微微頷首。
“只要不帶離戶部便可,叔大想看了隨時來看。”
“喏。”
直到這一刻張居正才意識到。
其實在孝宗朝之后,大明亟需變法便已然成了朝野共識,什么鞭法,鼠尾冊,十段錦冊法等各式新法層出不窮。
那天張居正在戶部待了許久。
沒有人知道張居正在離開戶部時是何等的失魂落魄,因為童年在嘉靖朝最清平年份渡過的張居正成為了大明第一個知曉那個被他視為偶像的君父犯了什么致命錯誤的人。
一尊神像坍塌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同樣會犯錯的“人”。
就在張居正朝家中走去時,馬芳騎快馬自京西出,直奔大同而去。
信上只有八個字。
“來京討餉,勿帶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