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認為那些調度全倫敦藍龍蝦的命令通常是由白廳街上的內務部或者蘇格蘭場發出的,那就大錯特錯了。
或者說,這樣的認知并不全面。
因為對于蘇格蘭場,尤其是警務情報局來說,他們接受到的命令一般不僅僅來自于內務大臣約翰·羅素勛爵和大倫敦警察廳廳長查爾斯·羅萬,在許多特殊情況下,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的決定權也是很重要的。
在今年四月以前,亞瑟爵士的決定權往往來源于他在蘇格蘭場經久不衰的聲望與影響力。
而在警察專員委員會成立之后,他的這種決定權又開始以各種指導建議的方式,出現在警務情報局局長查爾斯·菲爾德警司的桌面上。
當然了,能夠以書面建議的方式出現的決定通常都是并不急迫的事務。
至于那些十分緊要并且需要立馬辦理的事務,亞瑟爵士更喜歡以私人會面的形式,與警務情報局的各個部門長官挨個打招呼。
雖然有部分人士懷疑亞瑟爵士的這次復起,有可能與拿破侖的百日復辟十分接近。別看他現在好像翻了身,但是鑒于他膽大妄為的性格,說不準哪天就會被別人一腳踹下去。
現在唯一的問題在于,那個能夠讓亞瑟·黑斯廷斯吃上一場“滑鐵盧戰役”的“威靈頓公爵”在哪里。
對于白廳同僚們的熱切“關心”,亞瑟只能先在口頭上“禮貌”的表示感謝。
但是,現在這個節骨眼,他還沒有閑暇把這些同僚的名字給一一記下來。
這當然不是因為亞瑟不懂禮數,而是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關心。
1837年4月,這是一個十分微妙的時間節點。
作為一個連自己生日都記不清的年輕人,亞瑟自然也不太可能記起別人的生日。
但是,俗話說得好,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雖然他記不住別人的生日,但是他可以專門為他關心的人建立起一份檔案。
眼下他的手頭上就擺著一份剛剛完成更新的檔案,這份檔案屬于某位令他日思夜想的姑娘。
當然了,是不是姑娘其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這姑娘是英國王位法定繼承人——亞歷山德麗娜·維多利亞。
維多利亞生于1819年5月24日,也就是說,下個月她就要年滿18歲了。
也就是說,距離她加冕為王,只剩下最后的沖刺階段了。
而為了保護好維多利亞,肯辛頓宮周邊的警隊也從“自發自愿”的便衣警官換成了騎警部隊和警務情報局幽靈隊。
而亞瑟雖然已經不在肯辛頓宮效力了,但是他依然隔三差五就會前往距離肯辛頓宮不遠的俄國咖啡館小酌兩杯。
熟悉亞瑟的人都能看出來,隨著這位倫敦社交圈內一等一的紳士愈發頻繁地現身于肯辛頓宮附近,有些事情正在暗中醞釀。
畢竟誰也想不到,短短一年的時間,威廉四世的健康狀況就突然急轉直下了。
這位一年前還能在舞會后長篇大論發表演講的水手國王,如今就連日常行走都需要有人攙扶。
亞瑟還記得上次他見到國王時的情形,那是他第一次受邀與國王同乘。
隨著金色的皇家馬車緩慢駛過泰晤士河,威廉四世突然開始和他聊起了幾年前的議會改革。
威廉四世告訴亞瑟,最初的時候,他是改革的,而且很高興能夠因此而受人愛戴,他喜歡做一個受到臣民歡迎的國王,想讓所有人都快活,他希望后人在提到他的時候,可以公正的說一句,他是個好國王,是一個愛惜人民的好國王。
但是,后來的事態超出了他的基本預期,輝格黨和激進派開始變得越來越貪婪,他們要這要那,除了《改革法案》他們還想要送一大堆寸功未立的暴發戶進上院。
這讓威廉四世非常生氣,所以他又不想批準《改革法案》了,他不想被視作一個軟弱的人,哪怕他們威脅要發動叛亂時,他也不打算改變主意。就在議會改革投票的前幾天,他還在圣詹姆士召見了首相威靈頓公爵,并且告訴他,不論情況壞到什么地步,他作為國王都會死守倫敦,他要在威登的兵營升起王旗,奮戰到底、至死方休。
哪怕英國也要來一場大革命,哪怕他要像路易十六那樣上斷頭臺,他也要以一個合法國王的身份堂堂正正的死去。
說到這里,威廉四世還和亞瑟小小的開了一個玩笑。
他說他沒想到,亞瑟居然差點把這個光榮的機會從他的手中奪走了。還說希望亞瑟不要因此而怨恨他,他不愿就這樣失去一個為國盡忠的小伙子。
雖然威廉四世說的都是些玩笑話,但亞瑟卻能從這些話里聽出這位老國王確實已經快走到油盡燈枯的那一步了。
因為他已經開始請求別人的原諒了,哪怕實際上他在那件事上并不算對不起亞瑟。
緊接著,這位國王又開始回憶起了小時候的往事,他說在他還小的時候,泰晤士里還可以捉到向上游游弋的鮭魚,那時的泰晤士河還呈現出一派暗綠色,而不是被污物染得黑黢黢一片。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泰晤士河居然變得跟曼徹斯特那條經常會出現尸體的厄威爾河一樣黑了。
威廉四世習慣性地用食指背面擦了擦他的酒糟鼻,然后凝視著街上的混亂景象,他看見街頭藝人正在制造噪音,一個“三明治人”的身上掛著香皂牌,路邊有幾個小男孩正在賣火柴,街頭小販正在兜售餡餅,一個因梅毒而鼻子毀容的印度乞丐正在敲鼓。
馬蹄在鵝卵石上發出噼啪聲響,經過一堆一堆的糞便,濺起的泥點子落在女士的裙邊上,弄臟了整片街道。
威廉四世看著這一切,嘴唇動了動,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或許是因為他確實沒有力氣了,又或者是已經徹底厭倦了這一切。
雖然國王本人并沒有吩咐過,但是宮務大臣辦公室卻早就已經心照不宣的開始為他的離去做準備了。
最典型的一點在于,他們居然主動找上了亞瑟,并為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提供了一份報酬豐厚的訂單。
在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的親自監督下,幾條不起眼的電報線在幾個月的時間內迅速完工,并將國王居住的圣詹姆士宮與白廳、白金漢宮、海德公園的近衛騎兵團駐地等重要場所全部連接了起來。
而在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為王室通訊特別制作的密碼本上,有著這樣一行其他密碼本上都不曾出現過的加密文段——TOLIFD(倫敦塔倒了)。
雖然亞瑟不知道威廉四世是否知曉這一切布置,但是他覺得,即便威廉四世對下面的動作一清二楚,他也不會覺得這一切有什么不妥,因為他也很清楚自己行將就木。
而在這段人生最后的歲月當中,威廉四世認為自己只有一件事情要完成。
那就是,要將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的冠冕平穩的戴在侄女維多利亞的頭上。
在這樣敏感的時期,他在空氣中嗅到了許多不同尋常的氣味。
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派往肯辛頓宮的顧問斯托克馬男爵提前結束休假,自今年一月起便開始常駐肯辛頓宮,維多利亞的另外兩個舅舅也開始頻繁往來于英國與歐洲大陸之間,希望將他們不成器的兒子介紹給這位英國的未來女王。
年老體衰的威廉四世此時已經無力招架薩克森科堡哥達家族的婚姻攻勢,維多利亞與荷蘭王室奧蘭治拿騷家族的兩位王太孫就是不來電,他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但是,威廉四世依然認為,維多利亞不喜歡荷蘭人不代表她就一定喜歡她那幾個表兄。
尤其是在拉姆斯蓋特事件之后,威廉四世認為外界關于維多利亞的許多傳聞多半不是真實的,她被置于肯辛頓體系之下,所以她的許多意見實際上并非出自她的自主意愿,而是肯特公爵夫人和康羅伊的想法。
為了幫助維多利亞擺脫肯辛頓宮的影響,威廉四世決定首先必須要讓維多利亞從財務上擺脫她們的控制。
他撐著病懨懨的身體,強打精神給侄女寫了一封親筆信。
威廉四世承諾,將會在維多利亞18歲生日那天幫助她獲得獨立地位。首先,他會請求議會每年撥款1萬英鎊供她使用。其次,他將會允許侄女自由任命自己的內庫管理人和財務官,只聽命于她本人。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維多利亞愿意,威廉四世還準備賦予她獨立開設府邸的權力,讓她徹底從肯辛頓宮搬出來獨居。
而這封國王寫給維多利亞的親筆信,將由他的兩位信使——寢宮侍臣張伯倫勛爵與前王儲家庭教師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帶往肯辛頓宮。
肯辛頓宮外的街道上,亞瑟與張伯倫騎著高頭大馬并排前行,在他們的身后,是八位負責隨行保護的近衛騎兵。
張伯倫勛爵勒著馬韁,嘴里碎碎念道:“亞瑟爵士,你最近有和斯托克馬男爵見過面嗎?”
“我?”亞瑟輕輕搖頭道:“斯托克馬男爵最近在肯辛頓宮幾乎是寸步不離,連奧爾馬克俱樂部的舞會都很少去了。我上個月約他出來下棋,也被他婉拒了。”
張伯倫聞言忍不住笑了一聲:“比利時人最近盯得這么緊嗎?利奧波德把斯托克馬派來,看樣子是想讓他常留倫敦。如果將來王儲真的繼位了,那他豈不是還要替不列顛的女王拿主意?”
亞瑟淡淡道:“公主殿下雖然只是個小姑娘,但是您從拉姆斯蓋特那件事上應該也能看得出,她是個脾氣十分剛正的人。雖然有斯托克馬男爵在她身邊,難免會讓她在部分議題上傾向于比利時,但我不覺得利奧波德能夠在所有事情上都勉強他的外甥女,否則的話,那他就會變成公主殿下厭惡的第二個康羅伊了。”
張伯倫聞言略一撇嘴:“但愿吧。不過利奧波德一直以來都是個聰明人,不然比利時的王位也落不到他的頭上。至于斯托克馬,那確實也是個杰出人物,有了他在公主殿下身邊,也算是能替我們省不少心。”
亞瑟出聲附和道:“說的沒錯,要是去年斯托克馬男爵在拉姆斯蓋特的話,也用不著由我來動用非常規手段了。”
張伯倫聞言,扭頭看了亞瑟一眼,他只是笑著,也不出聲。
亞瑟被他看得心里發毛,忍不住問了一句:“我說的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
張伯倫搖了搖頭:“沒有,您說的每一句話都很對。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危機中看見機會,換了我在您當時的位置上,我未必真的就敢做出那樣的事情。亞瑟爵士,您有今天,我個人是不嫉妒的。”
亞瑟看了張伯倫一眼,他琢磨了一陣子,也不知道對方話里話外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個人是不嫉妒的?
這意思是,其他人有很多是嫉妒的?
不過,亞瑟倒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結。
他新上任的這個警察專員委員會,確實是個很有權力的部門,要是沒人眼紅那就怪了。
但是,話說回來,即便是這樣的部門,那些真正有身份的貴族依然是不屑于去做的。
因為警察畢竟是警察,這是下等人才會從事的職業。
如果換做是戰爭部或者海軍委員會,那才是真正有身份人該從事的職業呢。
若非如此,亞瑟的任命不會下來的這么快,他的老熟人埃德溫·查德威克先生也不可能在濟貧法委員會秘書長的位置上坐的那么穩。
只要不是那些正兒八經的老不列顛上三旗在惦記他在警察委員會的職務,那對于亞瑟就基本構不成什么威脅。
畢竟作為一位從人民中走出來的高級官員,以亞瑟現如今的功績和在艦隊街、音樂界以及自然哲學圈子里的影響力,要想平白無故拿掉他這個警務專家還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