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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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貝斯橋北側的那間咖啡館,門面不顯眼,靠近后才發現門前標著塊寫著“TheEphesianWhisper”(以弗所的低語)的門牌。
午后的天光透過半掩的百葉窗,在室內灑出一縷縷斜陽,將客人們的影子拉的很長。
在所有客人當中當屬坐在靠窗位置上的那位看起來最扎眼了。
一襲深紫色長袍外罩呢料斗篷,衣擺下緣繡著幾道金線細紋,透過長袍隱約可以看見他下身穿著條雪白的襯褲和鑲邊的軟皮短靴。雖然這身打扮在倫敦出現總會讓人感到時空錯亂,但如果配上他那把修剪整齊的胡須,和被他拿在指間把玩的青金石銀戒,卻又讓人忍不住感覺這身打扮其實還挺搭配的。
亞瑟比約定時間提前了五分鐘。
他脫帽走入咖啡館,目光只在屋內掃了一圈,便穩穩地鎖定了窗邊這位。
“閣下還真是守時。”亞瑟笑著脫帽致意道:“我該怎么稱呼您?是按照英國外交系統的慣例,稱呼您為閣下?還是按照奧斯曼人的習慣,稱呼您為雷希德貝伊呢?”
男人笑了笑,他抬手示意亞瑟趕快坐下:“在伊斯坦布爾,他們叫我雷希德貝伊。可是在倫敦,聽閣下聽得多了,我都快以為自己已經是雷希德帕夏了。”
貝伊和帕夏,單是聽這兩個尊稱,眼前這人的身份就已經透了個七七八八。
貝伊也可以翻譯成巴伊,這個詞來源于突厥語,最早是突厥人對首領的敬稱。而在早期的奧斯曼帝國軍隊里,貝伊則是用來稱呼百夫長級別的軍官的,到了后來,貝伊又被廣泛用來尊稱男性貴族、地方首長和帝國的中層文官。
如果類比到英語當中,貝伊的地位大概與爵士相當。
至于帕夏,則是奧斯曼帝國獨有的一種榮譽稱號,這個稱號只會授予那些對奧斯曼舉足輕重的帝國高官,每一個帕夏稱號的授予都必須經過蘇丹御批,而且往往附帶實職。
如果硬要類比,奧斯曼帕夏的地位大概相當于英國大臣和樞密院顧問官的結合體。
當然了,即便大家都是帕夏,但是帕夏與帕夏之間也是存在區別的。
奧斯曼帕夏大致上分為三個等級。
最低級的一尾帕夏,主要授予地方總督和邊疆統帥。
二尾帕夏則主要授予省督和陸海軍的副統帥。
至于最高級的三尾帕夏則是大維齊爾、陸海軍元帥等奧斯曼帝國最高級別官員的專屬。
凡是獲頒帕夏稱號的奧斯曼官員,不僅可獲蘇丹親授的佩劍、佩章、詔令和特制腰帶,還可以建立獨立衛隊,平時出行還可以享受儀仗隊隨行奏樂的待遇。
當然了,雖然帕夏的地位如此崇高,但這與亞瑟眼前的這位奧斯曼官員卻不沾邊。
穆斯塔法·雷希德雖然擔任著奧斯曼帝國駐倫敦公使這樣的要職,但由于他資歷尚淺,還并沒有被蘇丹授予帕夏稱號。可即便他不是帕夏,只要從外交部隨便抓來一個熟悉奧斯曼政治的小文官,他都能推測出雷希德將來一定會官運亨通。
為什么能夠如此的言之鑿鑿?
原因很簡單。
因為1833年埃及與奧斯曼簽訂的《屈希塔亞和約》,正是雷希德在經過與埃及總督默罕默德·阿里的艱苦談判后一手促成的。而這份和約簽訂之后,沙漠梟雄阿里甚至對雷希德產生了愛才之心,他當場向雷希德提供了埃及外交系統里的高級職位,希望能把雷希德納入麾下。只不過,雷希德最終婉拒了阿里的邀請。
但是,轉過年來,雷希德便被奧斯曼蘇丹馬哈茂德二世任命為了奧斯曼駐法公使,肩負起了替奧斯曼帝國從法國手中收復阿爾及利亞的使命。雖然雷希德最終沒能在談判桌上說服法國人,但是蘇丹不僅沒有怪罪他,反而又在今年將雷希德調任駐英公使。
在當下的世界,不論是哪個國家的外交官,如果他既擔任過駐法公使,又擔任過駐英公使,那么只要他沒有英年早逝,未來幾乎板上釘釘的會當上外交大臣的。甚至于,他最后能當上奧斯曼帝國的大維齊爾也不會令人感到吃驚。
從這個角度來說,亞瑟就算叫雷希德一聲帕夏,雷希德也不是當不起。
“好吧。”亞瑟笑著坐下,順手接過侍者送上的熱可可:“既然您都已經走到門口了,我如果先叫了您一聲帕夏,說不定還能提前給您的晉升添點好運。”
雷希德輕笑著搖了搖頭:“感謝您的好意,但是我還是希望您能叫我雷希德貝伊吧,聽起來比閣下真實一些,也比帕夏安全些。或者,如果您覺得太疏遠了,就叫我的名字穆斯塔法吧。”
“穆斯塔法……”亞瑟開了個玩笑道:“我總覺得這個名字在伊斯坦布爾那兒,幾乎每條街上都能聽見。”
“沒錯。”雷希德笑著點頭道:“伊斯坦布爾那兒的穆斯塔法,就像是倫敦的約翰和查爾斯。不過你放心,我大概可以算是伊斯坦布爾最會講法語和英語的穆斯塔法了,所以咱們聊起天來應該是不存在障礙的。”
雷希德說到這里話鋒一轉,臉上的笑意也收斂了幾分:“當然,我今天之所以約您前來喝咖啡,肯定不僅僅是為了寒暄。除了寒暄之外,我還有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想當面說。我想代替我的許多穆斯林兄弟,尤其是高加索的切爾克斯人,對您和戴維·厄克特爵士說一聲謝謝。”
亞瑟微微皺了皺眉頭,不是因為驚訝,而是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聽人正面提起那段往事了。
而且,他本人也不大樂意提這茬兒,因為高加索事件幾乎都可以算作他的黑歷史了。
或許戴維·厄克特會很喜歡高加索解放者的名頭,但是亞瑟對這個名號卻一點兒也不稀罕,甚至想找個垃圾桶把它丟掉。
“您不必謝我。”亞瑟“謙虛”的辭讓道:“真正值得被感謝的人,是戴維·厄克特爵士。他才是那個真刀真槍在高加索陪著切爾克斯人與俄國人拼命的家伙,那是個徹頭徹尾的人道主義者,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的那種。”
“當然,我和戴維爵士算是老朋友了,這次我來倫敦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他。”
亞瑟不想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纏,于是他趁著雷希德還沒開始給他戴高帽之前,趕忙把話題轉到另一方向:“那就好,您對倫敦的生活還習慣嗎?畢竟兩個國家在氣候、飲食和生活習慣方面的差異還挺大的。”
雷希德聞言好奇道:“您去過伊斯坦布爾?”
亞瑟輕輕攪動著杯中的熱可可,不緊不慢的開口道:“我沒去過伊斯坦布爾,不過,怎么說呢,大概聽的太多了,于是就覺得自己像是去過了好幾次一樣。我記得有人告訴我,說伊斯坦布爾的澡堂子比清真寺還多,正常情況下,你們每個星期都要去一次澡堂子,澡堂的搓澡工大多是阿爾巴尼亞人,他們先拿粗麻布袋搓背,然后再用熱水和冷水交替交替沖刷。結束以后,再裹上浴巾,喝一杯苦薄荷茶,點上一壺水煙什么的……”
說到這兒,亞瑟忍不住追問了一句:“對了,我聽說伊斯坦布爾的水煙還有水果味的,有這回事嗎?”
雷希德聞言,眉梢微挑,他笑了一下,將咖啡杯輕輕放回碟中:“當然有,而且我們可不止一種水果味。玫瑰、石榴、杏干、櫻桃,甚至還有人嘗試把葡萄干和橙皮混在一起,調成一種他們自稱為‘拜占庭落日’的味道。雖然我一直覺得那味道更像是糖漬葡萄發酵失敗后勉強救回來的結果……”
說到這兒,雷希德忽然頓了一下,像是有什么顧慮似的,沒有繼續往下說。
亞瑟則不甚在意的擺了擺手道:“您不必在意那么多,我對‘拜占庭落日’這個名字沒有任何意見,雖然英國的希臘同情者有很多,但是我顯然不屬于其中的一份子,畢竟您也知道的,我和戴維·厄克特爵士……”
話說到這里,這下換成亞瑟卡住了,他也說了不該說的話。
果不其然,雷希德一聽到戴維·厄克特的名字,立馬就打開了話匣子:“我差點都忘了,您和戴維·厄克特爵士是朋友,那您確實不大可能站在希臘那一方。實不相瞞,我這人其實對新興的科學技術很感興趣,來到倫敦以后,我基本把能夠考察的工廠都逛了一逛。之前我去戴維·厄克特爵士家中做客時,我們正好聊到了這個話題,聽戴維爵士說,您是科學技術方面的專家?”
亞瑟聞言頓感大事不妙,他連忙擺手道:“專家可不敢當,我只不過是在不同地方看到過幾樣新奇玩意兒,會講幾句科學術語,湊巧能忽悠忽悠幾個不懂行的報社記者罷了。”
他說這話時帶著笑,語氣也輕,可雷希德卻只當他是在謙虛。
“可在戴維爵士看來,您在電磁學領域的成就可是首屈一指的。哥廷根的高斯、皇家學會的法拉第和惠斯通先生,這些人都對您在自然哲學方面的建樹大加贊揚。”
亞瑟哪里愿意承認這些東西,去年高斯寄給他的信,他都還沒回呢,這時候他可不樂意節外生枝。
“那不過是朋友們之間的正常吹捧,您大可不必太往心里去。”
誰知雷希德的態度卻異常堅決:“可即便如此,您也確實知道那些電報線路是怎么鋪設的,電磁信號是怎么走的,對吧?畢竟比利時的電報線路就是由您手下的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負責運營的。”
“沒有,那不過是……等等……您說什么?”
亞瑟本想再笑著敷衍一句,把話題輕輕帶過,畢竟專家這種頭銜一旦坐實,日后麻煩也就跟著來了。
然而,當他聽見“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這個名字從雷希德口中滑出的時候,原本抗拒的態度瞬間就變得柔和了不少。
“喔?您原來還關注這個嗎?”亞瑟的語氣里甚至添了幾分老友間的親昵:“穆斯塔法,沒想到你居然會對我那家小公司感興趣。實不相瞞,我們確實在比利時投了一條電報線,是從安特衛普延伸到布魯塞爾的。雖然建設進度慢了一些,但好歹一切都在正軌上。”
“是嗎?那真是恭喜您了。”雷希德看起來像是真的感到欣喜一般,身子也微微前傾:“我就說嘛,雖然倫敦人對電報系統半信半疑,但真正了解電報價值的人自然理解這是一門多么有用的利器,而這一次,顯然是比利時人率先慧眼識珠了。”
“的確。”亞瑟微微頷首,輕描淡寫道:“正因如此,我們才覺得,電報這玩意兒在軍政領域比商用更有前景。軍事通信、港口調度、甚至于駐外使節之間的聯絡……只要能把線路接通,很多麻煩的事情便迎刃而解了。”
雷希德聽到這話,眼中露出一絲欣賞的神色:“說起來,亞瑟,我這人有個毛病,一旦遇上感興趣的事,就總喜歡親自去看看。”
他抬手輕輕叩了叩杯沿:“不知道您那家公司有沒有開放參觀的可能?我不會帶太多人,頂多一兩個秘書同行,絕不多做打擾,我們只是希望能親眼看看那條比利時人都稱道的電報線路是怎么運作的。”
亞瑟沒有立刻答話,而是放下杯子,微笑著斜睨了對方一眼:“您確定只是出于興趣?”
不過,不等雷希德回答,他便又開口道:“不過,看在您是戴維·厄克特爵士的朋友的份上。好吧,既然是您親自開口,我當然不能不領情。改天我安排一下,您挑個時間,我親自帶您過去。到時候,我來給您當講解員。”
雷希德聞言,喜出望外道:“如果真是這樣,那絕對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他話音未落,就聽見門口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動靜。
那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下一刻,一個紅撲撲的小臉便探了進來。
“爵士!”熟悉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焦急,是貝姬的。
她顯然是一路快跑趕來的,面頰因為風吹和急行而微微泛紅,一進門便不顧店內的規矩,快步朝著亞瑟走來。
雷希德略帶疑惑地微微后仰,給了這位不請自來的小姑娘一點空間。
“嗯?”亞瑟詫異的回頭望向自家的女仆:“貝姬,你怎么到這兒來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嗎?”
“家里那邊來了一位陌生人,說是……是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派他來的。”貝姬稍稍喘了口氣,壓低了聲音繼續道:“那人見您不在,就讓我給您捎個口信,說是黑斯廷斯小姐讓您無論在哪里,務必盡快回家,她有要緊事要和您當面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