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如果口袋里沒有先令,袖口又破了洞,其他人就會覺得好像他心里也有個洞似得。
——威廉·薩克雷
老費金佝僂著背,就像一只正猶豫著要不要鉆出洞口的老鼠。
但是在亞瑟冷冰冰目光的凝視下,這只老烏鴉終究還是屈服了。
他走到拿起擱在柜臺一角的布包,那布包小小一團,看上去并不值錢,但老費金卻哆哆嗦嗦的把它捧在手里,就好像這是什么點燃了引線的炸藥包。
費金的喉結動了兩下,干咽了口唾沫。
“我本來沒想收的……”費金聲音低低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向亞瑟請罪:“可是她……她說這是寫信用的……只是個盒子。”
“那就把‘只是個盒子’拿出來。”亞瑟淡淡的回道,語氣里沒有指責,但落在老費金耳朵里卻勝似鞭子,抽的他整個背都火辣辣的。
他就像是認命了似得,眼一閉心一橫,綁著袋口的皮帶松開,布料緩緩褪下,一只乳白色的書寫盒顯露了出來。
沒有金光閃閃的浮夸,沒有珠寶堆砌的俗艷,有的只是象牙制品應有的溫潤淡雅,盒子四周鑲嵌著銀絲線條,流暢地繞出了一朵盛開的玫瑰花。
亞瑟用指尖輕輕一推,盒蓋“咔噠”一聲打開,一股淡淡的香氣撲面而來。
陽光斜照在內蓋上,細微的光落在銀片下方一行刻字上:
一瞬之間,亞瑟的呼吸都停滯了。
“.”,這個簽名,亞瑟已經有幾年沒見到了。
他本以為自己下次見到這個簽名多半會是在哪份歷史文件里,但他怎么也沒想到,這簽名居然會躺在格林威治的一家海事店里,等著被當作廢銅爛鐵稱斤論兩地處理。
“.”——GeorgeRex,前國王喬治四世的私人簽名縮寫。
費金不敢看亞瑟的臉,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的手。
亞瑟心里暗罵了一句,表情卻連眉頭都沒動一下。
他取出雪茄盒叼了一根,又遞了一根給費金,隨后親手幫他點燃,兩道火光升起,亞瑟搭著費金的肩膀道:“想開點,費金,其實澳大利亞的情況沒有大伙兒說的那么糟。”
“澳……澳大利亞?”老費金被嚇得直犯結巴:“不……黑斯廷斯先生,您……您可不能開這種玩笑。我這輩子雖然做過一些不體面的事情,但是大的壞事我可是一件都沒做過,我和弗雷德、所羅門那樣的人不一樣,我是個老派的生意人,我只是謀財,但是從沒有害過人命!”
“我也沒說你害人命,如果你害過人命,那可就不是流放,而是脖子掛在新門監獄前的絞刑架上了。”
亞瑟淡淡地吐出一口煙霧:“你可不是一般的銷贓販子,而是皇家銷贓販子,就算他們再給你扣上些諸如通敵、竊密、陰謀顛覆憲政之類的罪名,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記得給自己請個好律師做辯護,喔,對了,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問問布魯厄姆勛爵,看看他愿不愿意接你這個案子。”
費金聞言臉都嚇白了,像是剛從墳墓里爬出來。
“我……我真不知道這盒子這么大來頭!”
他急的聲音都高了八度,甚至能去主演《圖蘭朵》:“我原以為這只是哪個仆人順手牽羊的玩意,洗一洗、改個花樣就能當小擺件出手……黑斯廷斯先生,您是老警察了,您得相信我,我這把年紀了,犯得著冒那么大的風險嗎?每天掙口飯吃,我就心滿意足了。”
亞瑟沒說話,只是慢條斯理地把自己的雪茄按滅在柜臺旁的瓷缸里。
費金見狀,半點細節都不敢隱瞞,他生怕錯失了這次機會,等到下次見面他們倆就一個在船上一個在陸地了。
“來賣東西的那姑娘自稱叫麗齊,但我不能確定是不是真名。來的時候穿的是一身灰裙子,干干凈凈的樣子,臉上沒什么血色,一進來就問我能不能把這東西處理一下……我一開始真不想接,可她說……”
老費金忽然頓住了,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下去。
亞瑟皺眉:“說什么?”
“她說,這是她弟弟的命!”
費金眼神發直,語速越來越快:“她說她弟弟在造船廠做工,手讓機器絞了,廠子只給了幾先令,就把人攆了出去。她弟弟欠了藥鋪的錢,又補不上伙食賬,被債主舉報進了艦隊監獄。她說,如果不在月底之前湊夠那筆罰金,她弟弟就要被拉去干苦役,受了傷又被這么折騰,肯定活不過春天……您知道的,我是個有善心的人,所以……”
亞瑟靠在柜臺前:“你有沒有善心,我不清楚。但是如果別人說什么你就信什么,這樣的人在烏鴉窩可混不下去。”
老費金也知道亞瑟說的是實話,雖然他的心腸不是頂糟糕的那種,但是能在貧民窟當銷贓販子,哪個不是修煉了幾十年的人精?
說到底,他當時就是被豬油蒙了心,一時沒止住貪念,結果才給自己攬上了這么大的事情。
“我當時就是……就是一時沒忍住。她當時手里拿著盒子站在門口,臉色慘白,一句話都不多說,我一看店里空蕩蕩的光景,就覺得不接這樁活兒,我也許這個月都掙不上飯錢。”
“你想太多了。”亞瑟淡淡道:“說不定你這輩子最后一頓體面的晚餐,昨天已經吃過了。”
費金打了個哆嗦,連連求饒:“黑斯廷斯先生,您是講理的人,我知道您最有憐憫心了,您當年可是連亞當那種小混球都能帶回正路來,您就再給我一次機會吧……這回我是真的長記性了!我以后連仆人送來的茶杯都不敢收!”
“她有沒有說過,那盒子是她偷來的?”
費金頓了一下,眼神明顯游移。
“說實話。”亞瑟補了一句。
老滑頭低下腦袋,囁嚅著:“她沒說她偷了,她……她說是撿的。說是在儲物間打掃衛生時,看見它孤零零地放在舊絨布上,蓋著塵。她說,既然沒人想起它,那我拿走也不算偷。她弟弟在海綿屋里快死了,而這只不起眼的盒子,或許能換他一條命。”
亞瑟沒有立刻回應,只是伸出指節輕輕敲了敲柜臺,思索著。
“她有沒有說過她住哪兒?”
“沒說,只說這幾天可能還會來一趟,看看我有沒有出手。”費金咽了口唾沫,又補了一句:“她說如果出不掉,她就拿去當掉,也好救人。”
亞瑟點了點頭。
“費金。”
“在!”
老家伙條件反射般挺直了身子。
“如果她再來,什么都別說。”亞瑟站直了身體,從懷里摸出支票夾,簽了一張二十鎊的單子交到費金手里:“你只告訴她,你找到了一個冤大頭,愿意出五十鎊買下這個盒子。這二十鎊是訂金,這筆錢應該足夠讓債主把他弟弟從海綿屋里放出來。至于剩下的錢,你就說我要過幾天才能籌到。你和她訂好下一次取款時間后,派人到蘭開斯特門15號找我。”
費金點頭如搗蒜:“是是是,我一定原話照說,一個單詞都不帶改的。”
“還有一件事。”
“您請說。”
“別想著逃跑,好好配合我,我保你什么事都沒有,但是……”亞瑟拉開門,一陣雨前濕冷的風灌進了屋里:“如果你昏了頭要干傻事,不管你是跑去了印度還是塔斯馬尼亞,結局都不會太美好。”
亞瑟踏出海事店,街道濕冷,將要下雨前的天氣最是讓人惱火,空氣里滿是潮腥與煤煙的味道。
幾年過去,格林威治的街巷依舊蜿蜒,充斥著碼頭地區的粗糲活力。
但或許是由于天氣不好,隨著小雨降臨,這些活力都被一陣疾風吹走了。
亞瑟連傘都懶得撐,只是將帽檐拉低了一點,任由風將大衣掀起一角。
他記得這條街的入口處原來有個修鞋的攤子,邊上常常停著一個賣蒸肉餅的小車。
車主是個一臉紅疹的老漢,那是中央大街小攤販里唯一愿意和他打招呼的人,每次見面都喜歡摘下帽子問候一句:“今天的工作還算太平吧,警官先生?”
如今那攤子早已不見,只剩下角落里幾只瘦得像鬼影一樣的野貓,在腐敗的魚骨堆里刨食。
亞瑟踱過鋪著碎石的巷子,向著特拉法加餐館的方向走去,途中他瞥見了圣阿爾菲奇教堂邊上的濟貧院。
那扇大門沒變,依然斑駁厚重,只是如今鐵鎖上新掛了一道銅牌,上頭刻著——格林威治聯合工作院,1834年新濟貧法登記單位。
字體冷硬,冷的像鐵。
對于倫敦的貧民階層來說,這幾年的日子確實不太好過,甚至較之以往更糟。
不列顛或許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把貧窮定義為犯罪的國家了,根據1824年《流浪法》規定,在沒有經濟來源的情況下乞討和露宿都屬于違法行為。
而1832年議會改革的通過雖然引發了中產階級的集體歡騰,但是當市民階層走上臺前以后,杰里米·邊沁的功利主義與小市民階層的結合卻誕生了一個怪胎——《1834年新濟貧法》。
更讓亞瑟難以接受的是,他甚至還認識那位在新濟貧法委員會中發揮了決定性作用的人物:布魯厄姆勛爵的私人秘書埃德溫·查德威克。
亞瑟與查德威克曾經在霍亂期間有過一段緊密合作,但事實證明,即便同為杰里米·邊沁的追隨者,但是在不同議題上,他們依然會有不同看法。
新濟貧法對國家補貼行為持有強烈敵對態度,他們提交了一份13卷長達數百萬字的報告,竭盡全力證明應當在社會救濟方面實行最不適宜原則,即:濟貧院內的生活條件必須比最窮的自由勞動者更差,如此一來才能防止人們故意尋求救濟,杜絕懶惰行為。
之前迪斯雷利去哥廷根游玩的時候就曾經向亞瑟痛罵過《新濟貧法》,但是就現在看來,實際情況或許要比迪斯雷利猜想的還要糟糕。
在亞瑟還在蘇格蘭場當警察的時候,東區的貧民和流浪漢每周大約能收到3便士的救濟,而在新濟貧法通過后,這筆錢很快便降低到了1便士,而且這筆錢是針對那些有一定收入的窮人發放的。
如果你想要完全依賴教區的救助,抱歉,那你現在就必須去濟貧院。
可是濟貧院的日子也就未必好過到哪里去,新成立的中央濟貧委員會對濟貧院院長的主要要求就是控制預算、減少財政支出,而要想達成這一點,削減員工數量、降低人員素質、減少生活物資供應絕對是最容易的辦法了。
當然,如果把倫敦貧民的處境全都怪在濟貧委員會的身上或許有些不公平。
至少在亞瑟看來,貧民數量的增長、貧民窟的不斷蔓延,主要是受到了迅速增長的倫敦人口驅動的。
亞瑟剛到倫敦的時候是1826年,當他還在約克鄉下的時候,就已經發現村子里的許多人正不斷向城市涌去。
這倒不是因為約克老鄉們不喜歡留在家鄉,而是由于許多農業工種正在被迅速發展的工業化和工廠作業取代,鄉下雇農的工價幾乎每一年都在降低。
而當亞瑟來到倫敦之后,情況則完全反了過來,每一年你都能在倫敦見到新面孔,雖然許多人在這里過得很苦,但是離開的總是少數。
畢竟待在鄉下可沒辦法在排水溝里撿到被擠過汁的檸檬皮,更不可能把這種東西賣給榨取殘余汁水來做廉價檸檬糖的制造商。
在倫敦,撿骨頭的人在街上和狗爭搶丟棄的骨頭,然后賣給燒骨頭的鍋爐,一蒲式耳就能賣到2先令。
在卵石堆還能找到鐵釘之類的金屬,然后賣給海事店的經銷商。
撿破爛的人一天要走10公里,收集金屬、破布和瓶子,平均一天掙2到3個便士。
或許有人會說,既然城里的生活這么苦,為什么不到鄉下去呢?
實際上,這些人確實與威斯敏斯特的議員們以及攝政街的商店主們一樣過著遷徙式的生活,只不過兩個群體的時間略有不同。
一般而言,他們會在鄉下和郊區度過夏天和秋天,在那里充當砌磚工、挖土工或者農場雇工。
但是冬天一到,由于富裕階層大多返鄉度假,而且天氣也不適合繼續進行建筑工作了,于是他們就回到倫敦找工作。
一般而言,薪水最高的建筑工地最受追捧,如果在那里找不到,就去工廠,例如制磚廠或是與供暖相關的工作,比如說掃煙囪、當挑煤工,眾所周知,這類工作在寒冷的季節一般會需要更多的工人。
而他們當中的一些掌握了手藝的幸運兒,比如雜耍藝人,則有著截然不同的遷徙時間,雜耍人通常會在3、4月間離開倫敦,在全國范圍內進行復活節巡回演出,并趕在10月前回到倫敦,迎接倫敦即將到來的游園季。
至于亞瑟為什么會對流動工人的作息這么了解?
那自然是由于他們在倫敦落腳的地方向來是警察密切監控的地區,小亞當的老家圣吉爾斯、議會邊上的托希爾菲爾德、造幣廠附近以及格林威治所在的泰晤士河南岸地區都是他們聚集的區域。
不夸張的說,在每年情況最嚴重的時候,從羅瑟海斯到倫敦東南面,在500多個橋洞的下面,幾乎可以住上一個鎮子的人口。
對于老費金口中所說的那個來歷不明的姑娘的遭遇,亞瑟倒也不是完全不相信,畢竟這樣的事情在倫敦不算是特別罕見,大部分窮人距離毀滅的命運通常只有一場意外或者疾病。
如果情況屬實,亞瑟倒是不介意順手幫個小忙,幾十鎊雖然不是筆小錢,但是對他來說,早就無關痛癢了,就算把沙皇尼古拉一世給他頒發的圣安娜勛章拿去拍賣了,也不止這個價。
但是更讓亞瑟好奇的是,國王御賜的物品失竊,為什么他在蘇格蘭場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是因為失主沒有來蘇格蘭場報案,還是萊德利這條小泥鰍又不老實了,明知道有與王室相關的消息也知情不報?
如果是前一種,那亞瑟倒真想瞧瞧到底是哪個家族這么露怯,安保措施粗心大意也便罷了,怎么能連自家丟了東西都還能不知道的?
如果是后一種,驗證起來倒也不算太困難。
畢竟他在蘇格蘭場里的朋友可不止萊德利一個,尤其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刑事犯罪偵查部骨干查爾斯·菲爾德警督,沒有任何案件可以瞞過這位蘇格蘭場新神探的眼睛。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