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天堂城。
夏洛克正身披安息風格的長袍,站在城中央的水池旁目不轉睛看向東方。
與先前約定的不太一樣——夏洛克并沒有在趕在最后時刻之前,帶著所有人逃離天堂城。
當初想的是很簡單……難民分批帶著水逃離天堂城,向著巖窖城方向離開。而他則拿著幾何天司的水之碎片繼續守城。
有他在這里鎮守,不會有人敢于劫掠這座城市。夏洛克也能持續用自己的法力,源源不斷提供潔凈的水源。
最開始的幾天,這個計劃的執行并沒有什么問題。人們有序的一批批撤離,而夏洛克也成功威懾了幾輪劫掠者。
可到后面夏洛克準備撤離的時候,卻突然發生了意外。
之前那些逃離的人里面,要么就是在地上生活的自由民、要么就是身體還算健康的奴隸。可在天堂城地下生存的奴隸實在是太多了……
那些有人幫助的奴隸們,在前幾日就已經在朋友、親人的幫助下帶著資源逃離了天堂城。他們都非常默契的只帶著少數人離開。
這就導致了一個夏洛克始料未及的情況——當這些人都已經離開之后,卻突然從地下的犄角旮旯里,冒出來了大量不見天日的奴隸。
——并非所有人都能在沙漠中長期跋涉。
這些人里面,要么是因為觸怒了奴隸主而被斷手斷腳、卻意外沒死掉的殘疾人;要么就是被詛咒或是疾病所侵蝕,從而毀容或是格外虛弱、以至于失去勞動能力;還有一些已經老到了極致,以至于被后代丟下、拋棄的老年奴隸。
他們平日里靠著地表人的生活污水、與撿食物殘渣勉強存活。就連其他奴隸都不愿與他們接觸。
毫無疑問,他們的身體根本不足以支撐他們走過那漫漫黃沙路,而其他人也不會給他們分享寶貴的資源——唯恐自己在逃離到新城邦之后,被這些“偶然幫過的人”死皮賴臉的黏住。
雖然也有極少數好心人,力所能及的帶著少數一兩個人離開……可更多的奴隸們在跑路的時候,卻都將這些拖油瓶丟下了。
而他們這些人,就是靠著天堂城獨有的祈禱形成的神圣氣場,才勉強吊住了一條命。而隨著其他奴隸的離開,他們漸漸離開了屬于他們的陰暗角落,來到了陽光底下,這才被夏洛克發現。
如果夏洛克沒有發現這些人,先一步離開就好了。
那樣的話,他根本就不會知道這件事。
恐怕這個時候,他已經帶著其他人抵達了巖窖城,與伊莎貝爾成功匯合了。他也就不會知道這里還有這么多的人根本就無法離開天堂城。
可既然已經知曉了真相,夏洛克就無法再假裝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直接拋下這些人獨自離開。
哪怕這些人只是被嫌棄、被拋棄的無用者,既沒有勞動能力也沒有文化學識,創造不出來什么價值。不管死在哪里,都沒有人會為他們立碑、悼念……甚至就算是他們得救,在新的城市里他們也仍舊是累贅、是不被所有人喜歡的被淘汰者……
但夏洛克也仍舊無法接受他們被拋棄的末路。
他們中的許多人甚至連自理能力都沒有。
若是自己放棄了他們,與親手殺死他們在結果上并無任何不同——后者或許還能讓他們更輕松一些。
況且,這還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而是足足八千多人。
那么,要為了自己的安全與幸存而殺死八千人嗎?
毫無疑問——夏洛克不可能選擇這樣的可能。
“——知識有毒。”
直到這時,夏洛克才終于理解艾華斯經常念叨的這句話。
先前的夏洛克總是對此不屑一顧。
因為他總是認為,不管是怎樣令人痛苦的知識,知道總是比不知道要好;不管是怎樣無法接受的真相,也總要親自去面對并接受它。
“……原來只是我還沒有經歷過。”
夏洛克呢喃著。
有些東西,一旦知曉就再也忘不掉了。
于是他放棄了生存的可能,選擇陪同這些人一起迎接那可能的終末。
并非是夏洛克留在這里能有什么用——他甚至知道自己無法改變這一切。他只是無法接受自己將在這種災難面前逃走的軟弱。
與其在這里逃走,從而在之后的每個夜晚都在噩夢中驚醒,倒不如直面淵天司降臨時的浪潮,直至最后。
夏洛克當然也知道,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逃避。他是在嘗試用自己的死亡,一筆勾銷自己先前的工作失誤……
——但也有一種微乎其微的可能。
那就是艾華斯能夠將淵天司盡快擊敗,從而讓天堂城不會被大海淹沒。
假如事情真的向這個方向發展,那么他們就都可以活下來了;反過來說,若是他拋下了這些人并逃走之后,得知他們安然無恙的幸存下來了,那夏洛克可沒有臉面再回來了見這些人了。
好在……
某種意義上,事情真的這樣發生了。
當夏洛克手中的水之碎片突然消失的時候,他便頓時暗叫不妙——不光是自己失去了無限造水的權柄。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幾何天司的降臨!
緊接著,便是接連不斷的天司隕落與柱神更迭的通報。
夏洛克根本不知道那只狐貍到底又整了什么花活……但他知道,艾華斯從未讓自己失望過。
淵天司果然被擊敗了,甚至連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召喚的幾何天司也被擊敗了。從那狐貍的壞逼性格來看,這大概是他的驅虎吞狼之計吧。
夏洛克松了口氣,有些脫力的依靠在雕塑旁邊,低聲呢喃著:
“終于結束了。”
“——結束了啊。”
此時此刻,巖窖城,麗姬婭也發出感嘆:“天司已死,柱神更迭……艾華斯那小子……真是了不起啊。”
麗姬婭正在伊莎貝爾身邊。
與夏洛克不同,她那邊的工作倒是異常順利。
鷹身人對這位“此世唯一有翼者”的認可度極高。
完全看不出來他們的“固執、野蠻與守舊”,這些鷹身人聽話的就像是寵物狗一樣。他們之間甚至沒有任何拉扯、也完全就沒有懷疑過麗姬婭,就全然相信了麗姬婭所說的所有話。
哪怕是有血緣關系的親戚之間,信任度也絕不會有這么高!
甚至在他們得知麗姬婭如今暫時失去了大半超凡力量之后,不僅沒有嘗試關押、拘捕、控制麗姬婭。反而還非常關切的一路護送,中間異常警惕的三班倒,保證沒有任何人能突然接近麗姬婭。
這種族群意識,比鷹身人族群內部的認同都要更高!
鷹身人會攻擊、欺負鷹身人,卻在第一次接觸時就對麗姬婭擁有百分之百的信任。
就像是……雖然他們的種族已經因為太陽的隕落而劣化,但卻在血脈深處仍然銘刻著有翼者的刻痕一般。
當然,有可能是麗姬婭構筑自己有翼者軀體的要素里面,就包括了墮天司的那一部分——墮天司曾經畢竟是有翼者之王,對族群有著天然的統帥能力也是正常的。
伊莎貝爾先前則只是平靜的望著窗外、一言不發,唯有驟然放松的雙手才能看出她的心緒。
麗姬婭看著伊莎貝爾,調笑道:“怎么,還不放心小子的安全嗎?我倒是覺得他肯定沒事的——他總能從奇跡中走出。或許他本身就是帶來奇跡的人也說不定。”
她畢竟是看著伊莎貝爾長大的,如今也算是伊莎貝爾最為重要的長輩了……比起伊莎貝爾那位如今在王宮里面當貓的父親、那位在她心中沒留下過什么印象的母親,反倒是當年還是梅格的麗姬婭與伊莎貝爾更為親近、更像是一位長輩。
“我全然的信任他。”
伊莎貝爾已經面無表情許久的臉上,終于再度露出了那溫柔而堅定的笑容。
她注視著東方的太陽,看著那烏云散盡的湛藍天空,專注的答道:“他一定會沒事的……哪怕是面對天司、面對柱神,他也一定能獲勝。”
“……這么有自信?”
反倒是麗姬婭有些詫異了。
“不。這不是自信。”
伊莎貝爾回過頭來,認真看向長輩:“是我已經做好了覺悟。若是艾華斯魂歸夢界,我也不會讓他等待太久——不管他要去往哪里,我都將稍后即來。”
“誒誒誒,可別說這么不吉利的事……”
這話反倒是嚇得麗姬婭差點飛了起來:“讓孩子聽到了多不好——”
她也沒想到,當年那個軟軟糯糯的小公主,只過了連一年都不到的時間,如今就已經成為了能面不改色的說著“稍后即來”的女王。
“……真是了不起啊,”麗姬婭只能勉強分散伊莎貝爾的注意力,她是真怕伊莎貝爾一句話聽錯、二話不說就抹了脖子,“雖然第一次見到艾華斯的時候,我就知道那孩子必成大器。可誰能知道,你們孩子都還沒生下來,他就已經成長到能挑戰柱神的程度了……”
“合眾之道應該總比戰爭之道要好。”
伊莎貝爾輕聲問道:“您如今還覺得難受嗎?”
“哈哈,已經沒問題了!”
麗姬婭爽朗的笑道:“雖然不知道新任柱神是什么人,但人還挺厚道的。先前災厄之紅不是邀請我嘛,我拒絕了。于是那紅龍就將冕主給予我的力量直接抹除了。”
——在不久之前,麗姬婭引以為傲的龍血律令,就這樣被紅龍給封了號。
而如今,隨著紅龍的統治再度崩壞、新柱神上位,麗姬婭卻驚訝的發現……自己的龍血令咒不僅恢復了,甚至變得更加強大!
“所以我認為,冕主或許還沒死。并且他與新任柱神一定有某種聯系……”
就在麗姬婭與面帶微笑的伊莎貝爾聊著天的時候,莉莉也感覺自己終于要堅持不下去了。
從灰天司死亡的那一刻開始,灰洞就即將坍塌。
但莉莉意識到,那時戰斗多半還沒有結束——當時戰斗才剛剛開始沒多久,灰天司的領域就隨之坍塌。
若是在這個時候,把人放出去……那恐怕這些紅手黨的成員立刻就要被淹死。
莉莉并不是像夏洛克或是伊莎貝爾那樣的好人。
作為“獸之子”,她的體內潛藏著近乎本能的殺人欲望——越是嗜血、越是殘忍,她就越是興奮。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不像是一個好人的天賦……
平日里,莉莉總是用忠誠與優雅作為面具,來遮掩自己內心的震驚與失態。
若是艾華斯沒有改變莉莉、帶著莉莉上下學,而莉莉也沒有被她的父親通緝、追殺,那么如今的莉莉可能已經成為了知名的殺人鬼,手上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條人命、多少個案子了。
她并不怕殺人——何況那也不是自己殺的。
然而,莉莉卻害怕失敗。
如今的莉莉,承認自己的卑劣。
當艾華斯坐上輪椅的時候,她那一刻其實心中是雀躍的。因為艾華斯終究有了需要她來幫助的地方……那種被人需要的感覺,格外令人安心。她能保護好艾華斯,就有了存在的價值。
可當艾華斯從輪椅上站起來的時候,她卻感受到了失落。
那時的莉莉就意識到,自己或許會被主人拋棄。因為她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直到她學習了密續書,成為了一名正兒八經的超凡者。
她終于能給主人幫上點忙了!
——可很快莉莉就意識到,艾華斯仍然不需要她。
他太聰明了,以至于總是事半功倍。其他人的努力,根本就追不上他。這導致了他總是走在最前面,去探路、去拿來各種各樣的資源給其他人用。
莉莉靠著艾華斯的贈予,被允許讀書、也成為了超凡者;她還解決了體內殘留的灰天司,明晰各種關于天司的秘密,分裂出了另一個自我來解決殺人沖動的問題……
那反過來呢?
她能幫到艾華斯些什么?
她所做的最痛快的事,也就是在教國時——在艾華斯成為教皇操控教國的時候,她就是排除異己的暗殺者,殺了個血流成河;而在那之后不久,她就沒有任何事是能幫到艾華斯的了。
說是保鏢,但其實打架用不到她;說是女仆,但艾華斯也不是那種需要服侍的人,他也會怕麻煩。艾華斯總是在給予,卻很少要回報……而這種性格反倒是讓莉莉感到有些不安。反倒是她的那個分身,總能和艾華斯聊到一塊去——這也讓她更加嫉妒了。
時至今日,艾華斯終于又需要她的幫助了。
哪怕是咬牙頂著,她也不希望灰洞提前破碎、導致所有人都死在余波之中……或是成為影響艾華斯狀態的“拖后腿的人”!
她也曾是灰天司!
既然如今灰天司已經隕落,那就由她來繼續維持灰洞!
而身為適應者,只要莉莉在全心全意的回憶起,自己當初被灰天司入侵那部分被抽離時的感覺……她就依然能將這種已經被自己刪除的姿態“再度找回”!
“姐姐!加油啊!”
有幾個十幾歲出頭的紅手黨少年少女們吶喊著。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根本不理解莉莉是在做什么。然而這不妨礙紅手黨們本能的意識到,莉莉是想要保護他們……可他們此時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加油鼓氣而已了。
聽到了鼓勁之后,莉莉頓時精神一震。
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沒有日月晨昏的灰洞之中堅持了多久——她只是不斷從體內榨出一絲又一絲灰天司的殘留。不斷將自己的法力轉化成灰天司獨有的波紋律動。她漸漸地,完全聽不見外面的聲音……之后又咬牙堅持了好一陣……才終于堅持不住、讓灰洞自然破碎。
莉莉有些迷茫的抬起頭來。
天都已經黑了。
艾華斯站在她身邊,而站在他身邊的,還有蛇人祭司、化為人形的巨龍、地精商人,以及其他在圣泉城中的權貴——他們都點頭哈腰的站在艾華斯身邊,險些都要直接跪在地上了。
此時,外面已經過去了七個小時。
“你這口氣憋的還挺久啊。”
艾華斯打量著莉莉,有些繃不住。
他已經在外面等了很久很久,但沒想到莉莉這次這么拼命……甚至已經昏迷過去了,都還在維持著灰洞。
“……真的很不錯。”
艾華斯感嘆道:“辛苦你了,莉莉。以凡人之身強行操控天司的領域……你能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嗯。”
莉莉只能勉強點了點頭。
她的法力完全耗盡,腦袋稍微一動,就感受到自己頭痛欲裂。
但因為她此刻被身后的孩子們當英雄般崇拜,因此才勉強站直了身體、維持自己的矜持與風度。
——當然,其實若非是頭上頂著光環、看起來格外神圣的艾華斯,帶著一群令人厭惡又畏懼的上流人士站在眼前,他們或許會與莉莉一同慶祝活下來了。
不過……
另一個疑問出現在莉莉心中。
艾華斯一直待在這里干嘛?等她嗎?
那難道她一直堅持住的話,艾華斯就一直不走了嗎?
而艾華斯讀懂了莉莉的疑惑。
他只是颯然笑了笑,看向那些紅手黨。
他們不知道艾華斯是誰,也不知道那些柱神、天司隕落的消息……他們只是本能的意識到了艾華斯的不好惹。這也是想要在安息生存的本能。
“人們總說,我有著奇跡的力量。但我想,如果我真有什么奇跡的力量……那總得展示一下奇跡才行。”
艾華斯笑瞇瞇的說著:“所以,我有些東西,想要給你們看一看,讓你們見證一下。比如說——將沙漠變成綠洲。要是錯過了這一幕就太可惜了,不是嗎?”
其實在這時,有一個問題是不解之謎。
艾華斯的軀體是用幾何天司的天司碎片構筑的,秘法天司的碎片還在艾華斯手上。騎天司的碎片與赫勒欽融合了,灰天司的天司碎片也與唐吉訶德融合了……
那問題就來了。
——淵天司的天司碎片呢?
原本艾華斯以為,或許是被擊碎了、也或許落入了夢界。
但如今,艾華斯已經找到了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
因為淵天司最后其實并沒有被艾華斯完全殺死——祂當時變成了罪棘這種資訊體。而在那之后,艾華斯解壓縮了罪棘,用幾何天司的天司碎片重新構筑了陰陽平衡之軀……而那時的材料,用的就是信息態的淵天司轉化而成的罪棘。
換言之。
淵天司的天司碎片,或許已經融入到了艾華斯身體里。
艾華斯如今的人造軀體,其實可以容納罪棘。
那么,淵天司能做到的事……艾華斯也沒道理做不到。
如果展露出大罪真身,在黎明狀態下,他還能使用幾何天司那“四大元素域”的權柄!而身為司罪獸的艾華斯,還能將地底的罪棘抽出,儲存在自己體內!
既然罪棘的本質是一種移動硬盤,那為什么不直接把數據導入到儲存空間極大的艾華斯體內呢?
如此一來,不就沒有一直要澆水的這些“兄長們的骨灰”了嗎?
回收罪棘、創造水、掌控水……
如果將這些力量結合在一起——
“——或許屬于安息古國的時代,就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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