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華斯認真的審視、打量著普羅提諾,想要從他的言語中分辨出他的底氣。
那究竟是自信,亦或是自大?
亦或是他承載著自己所不知曉的秘密?
“阿蒙……”
艾華斯低聲呢喃著普羅提諾如今的信仰。
阿蒙神——那是第二太陽在荷魯斯的名號,同時也是太初帝國所信仰的太一。
如今艾華斯已經知曉,太一就是這個世界作為最初的柱神。
那是在司燭重新開辟源河,解壓縮了罪棘、以其力量再造物質界之后,所誕生出的第一源河的第一柱神。
——日之道途,最初的造物主。
與象征著終末與禁忌的大淵相比,太一或許的確有著克制的力量……
而普羅提諾沒有向艾華斯進一步的解釋。
他只是話鋒一轉,開始講起了剛才的事。
“倒是您,”普羅提諾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當街殺死善主的祭司……您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雖然我來這里不久,也知道他不怎么受歡迎,但我還是覺得這樣有些太過挑釁……”
他來到這里時,正好看到艾華斯殺死了阿齊茲,并將他的靈魂現場扭曲成了鏡魔、封印到了一面巴掌大小的化妝鏡中。
如今那面鏡子就被擱在艾華斯的手邊。
身為鏡魔,當那面小鏡子合攏的時候,阿齊茲根本就看不到、聽不到外界的一切。他將永遠保持著清醒的神智,獨自一人待在純粹黑暗之中……直到下一個人將鏡子打開。
艾華斯成功殺死了咒殺自己父母的仇人,并且狠狠懲罰了他——
這明明應該是一場勝利的復仇。但不知為何……卻感覺到了一陣空虛。
或許是因為贏得太過輕松、又或是殺的太快,亦或是他對親生父母的感情,并沒有艾華斯自己所認為的那樣深沉清晰……畢竟那個時候他還不記事。而養父盡管懷揣著陰謀,卻也同樣是真正的愛著他。
他的日子并不算痛苦,只是有些執念——那是絕不能放過這個人的懲戒與復仇之欲。是來自影天司對物質界的影響。
而如今完成了這一小小的執念,艾華斯如今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快樂、那么興奮。
——絕不是想要寬恕些什么、更不是想要感悟些什么。
而是單純的覺得……
他還沒有殺夠。
“意味著什么?”
艾華斯笑了笑,抬起頭來:“意味著我還會殺死更多的人。”
他的語氣輕松而平淡。
就仿佛這并非是一句狠話,而是對事實的陳述。
那一瞬間,車廂內的空氣驟冷。
普羅提諾驚愕的看向艾華斯,雙眼緊緊盯著他。又下意識瞥了一眼旁邊的朱堂,回過頭來繼續看向艾華斯。
艾華斯知道普羅提諾在想什么。
——他是否已經被善主的權力所腐化?他是不是成為了一個靠著自己的力量胡作非為的人?他是否想要引發一場戰爭,亦或是想要干涉安息的政治?
他代表著自己,亦或是新赫拉斯爾帝國?還是說,這是教國與精靈的指示?
這是神明的判罰,亦或是偉大的暴力?安息將走向何處?即將被拉下來的淵天司又當如何?普通人的生活是否會發生不可逆的轉變?太陽是否將要隕落?
看著欲言又止的普羅提諾,艾華斯漸漸收斂起了自己臉上的笑容。
“我會殺死更多人。”
他重復道:“很多很多,血流成河。我將會改變一個時代……如同君主一般,如同神明一般。但我既不會成為君主,也不會成為神明。”
不知為何,艾華斯剛剛說出這話時,他的右眼就跳動了一下。
他下意識的伸出手來,觸碰了一下自己昏黃色的右眼。他卻并沒有從中感受到搏動的血管……倒是感受到了如同饑餓的肚子發出咕嚕般的細微嗡鳴。
——那是來自琥珀的胎動。
“到了。”
而在這時,車外傳來了利維坦稚嫩的聲音。
隨著龍車停穩,他們來到一間民居。
這里就是普羅提諾如今暫居的宅邸。
它既不豪華、也不算巨大。雖然在綠洲城市內,能有著自己帶花園的獨棟住宅已經算是富貴,可這占地面積至多百平的二層復式,用于招待一位阿蒙祭司多少顯得有些不夠格了。
倒是老伊本,下車之后打量了一下四周,看起來有些恍惚。
而艾華斯則回過頭來,對普羅提諾說道:“我還以為你會住在宮殿中呢。阿伊瑪爾·努爾沒有給你安排住房嗎?”
“我可不敢住在善主給我提供的房子里。”
普羅提諾有些無奈:“奴隸們小心翼翼的侍奉,還有人時刻來找你詢問評價。無意間說的一句話,就有可能讓幾個人腦袋落地。說來慚愧……我可不愿負擔這種程度的責任。光是讓我想想,我下意識罵一句話、就會讓人死全家,我就已經感覺到渾身發毛了。”
“那說明你是好人,普羅提諾。”
艾華斯在前面,頭也不回的說道:“好人是不必慚愧的。應該慚愧的是他們。”
“可是……”
“普羅提諾,”艾華斯手上捏著那面鏡子,用它指了指身邊的老伊本,“知道嗎,他姐姐當初收養了阿齊茲。也就是說,他算是阿齊茲的舅舅。
“然后,他全家就都被阿齊茲害死了。”
聞言,普羅提諾怔了一下。
艾華斯又用那小鏡子指了指自己:“而我的親生父母,也是被他親手咒殺。”
普羅提諾站在原地愣了幾秒。
隨即他才快步跟了上去,與艾華斯齊平。
“……抱歉,我不知道。”
他小聲在艾華斯耳邊說道:“所以……這是一場正義的復仇?”
“不是復仇,普羅提諾。至少現在不是。”
艾華斯微微側頭,認真的說道:“這是療創。
“若是毒入骨髓,便要刮骨去毒。安息早就已經爛到根子里了,無論對他們進行任何幫助或是懲戒,藥效都只不過浮于皮肉之上。”
他原本是沒有這種意識的。
雖然阿瓦隆文化講究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然而養父對他的教育卻是“想想你身邊的人”。因此艾華斯從小就會幫助他人,卻不愿意與他人引起沖突。
而在后來從教國得到了權力之后,他也開始學著精靈們的態度——盡量不要干涉凡間的政治。
而如今……
或許是因為來自前世的記憶逐漸復蘇,亦或是隨著他“行萬里路”,逐漸了解越來越多的世界……艾華斯也漸漸意識到,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是的,他的宿敵、他那必須打倒的敵人是環天司;毀滅世界的元兇是被封印黃昏種,感染那些瘋狂之人的是虛空之低語。
那問題來了——
——難道必須觸碰虛無,才會導致一個人墮落成惡人嗎?
——難道只要觸碰虛無,就意味著這個人已經無可救藥了嗎?
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從道途判斷對方的善惡的?
就如同最開始的阿瓦隆官僚那樣,通過一個人是超越者就直接斷罪?
“我逐漸意識到了一件事,普羅提諾。”
艾華斯說著,在臺階上停下了步伐。
他心中浮現出了臨死前的血天司。
他想起了鳶尾花的地下墓穴。
他想到了月之子們所豢養的血奴。
他想到了沙漠向導阿娜爾,想到了被凝固石化的巖窖城,想到了蛇人女祭司身上鹽刑留下的傷疤,想到了彬彬有禮的葛朗臺,想到了懵懂而又野蠻的鷹身女妖,想到了天堂城的禮拜。
而艾華斯心中最終浮現的,正是阿齊茲。
阿齊茲不是一個開始,也不是終端。
他只是過程中的一環,微不足道的螻蟻,路邊隨時可見的石子。他稱不上是必需之物,卻是這樣的環境內一定會存在的必然之人。
艾華斯回過頭去,看向灑滿了陽光、變得美輪美奐,神圣輝煌的第三圓環。
以及在充滿現代感的銀色高樓遮蔽之下,遠處那幾乎不可見的綠洲,以及更遠的黃沙。
“如果打倒讓人們不幸的東西,是否就能讓人們幸福呢?”
艾華斯緩緩說道:“將凡人所無法對抗的眾神打倒,這世界就迎來了和平嗎?”
如果他活著的意義,就是吞噬環天司、斬殺虛無……
那若是殺死虛無之后,世界并沒有發生什么改變呢?
難道在沒有虛無的世界里,所有人就都是幸福的嗎?
作為預言中要拯救世界的勇者,他所保護的……都是誰呢?
“當世界變遷輪回,世事永恒不變。
“正義的將依然正義,污穢的將依然污穢。王者永遠是王者,奴隸永遠是奴隸。
“無人提升,無人下降,萬物永無變化。宇宙業已凝固,如同琥珀之卵……”
艾華斯吟誦著環天司曾說過的話,下意識觸碰著自己的右眼。
他緩緩說出了最后一句:“世界永劫輪回,一如銜尾之環。”
——如今的艾華斯,也終于理解了環天司為何渴求嬗變之道。
環天司確實就是艾華斯自己。
若是沒有任何變化,他終將會走上這條路。
正是因為前世的記憶殘缺,他體會到了足夠多本土的知識、教育與認知,才會與環天司發生分歧。
——但同時,他們也是不一樣的。
一個人累了,而另一個人站起。
如同太陽東升西落。
一個太陽落下,就有另一個太陽升起。
哈伊娜看著艾華斯,微微睜大眼睛。
她的右手下意識握緊——那曾是她握著劍的手勢。
即使是哈伊娜,也為艾華斯的言語感到心潮澎湃……
雖然看起來不太聰明,但她多少是曾經的首席。她并非不懂這些知識,只是在學習了之后,認為它們沒什么用而已。
無論是天文亦或是數學,都無助于她成為一名超凡者。
不管她擅長文學亦或是音樂,是會念詩亦或是作曲,都對她的社會地位沒有任何影響——最終決定一切的,還是她在威權之道上到底能走多遠。
那時的哈伊娜就想過一件事——
阿瓦隆是騎士之國,可為什么如今已經沒有了能夠被人歌頌的騎士呢?
——想必是因為,成為故事中那樣輝煌而正義的騎士,已經得不到力量了吧。
亦或是因為……故事中的騎士,本就是被選中者。
是下凡的神明,是精靈的養子,是妖精的朋友,是世界的寵兒。
他們本就是主角,而與騎士的道路無關。
而如今……
“你知道嗎,普羅提諾。”
艾華斯認真的說道:“我的眼中寄宿著神明。
“真正的神明……九柱神之一的琥珀。我的右眼就是琥珀之卵,她在汲取我的靈魂作為養料,如今即將孵化。”
在普羅提諾愕然中,艾華斯繼續說道:
“就在三天之后,神明就將誕生。
“這片沙漠的誕生,來自于銘刻;這片綠洲的誕生,來自于禁忌。
“琥珀即將降臨,淵天司也要回到這片土地。我要讓這片土地的神親自看看,這世界變成了什么樣子。
“——然后,用創造了這一切的神明的力量,永遠改變這一切。
“用琥珀的力量重塑大地,用大淵的力量再造河流。用我的力量……開始改變這個國家,這個世界。”
至于罪棘……
那確實是這個世界的長子,是先民,是他們的祖先。
但祭拜先人,并非要以后人的生命與人生為代價。
死者已死,而生者尚存。
既然如此,那就讓已逝者為生者讓路。
——甚至若是非要祭拜,也不是沒有其他地方能夠讓它們留存。
“我要徹底的改變這個世界,”艾華斯堅定的說道,瞳底閃爍著紫色與紅色完美協調的輝光,“而不僅僅只是從虛無之中拯救世界——”
“沖突之力……”
普羅提諾低聲呢喃著:“這就是沖突之力嗎。”
在荷魯斯的文化信仰中,萬事萬物都來自于沖突與對立——這點與太初的調和理念完全相反。
荷魯斯人認為,太陽那無敵的、永恒的光輝,正是因為兩種力量的沖突與對立。創造的本質來自于對立,而不是溫柔。
如同宿敵能夠讓彼此都變得更強大,目標或是仇恨能夠讓人成長,視彼此為宿敵的兩個國家能夠一同成為霸主……
毫無疑問。
正是艾華斯對這一切丑惡的憎恨,讓他得到了超脫命運的力量。
——就像是一個正在升起的太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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