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到底還是低估了，她原本想著以杜哲的身體狀態，即使他是練武之人，也走不了多遠。
可事實是，她牽著馬走了足有半個時辰，才在一片林子里找到了杜哲。
這時的杜哲已經徹底陷入了昏迷狀態，整個人都被積雪給覆蓋住了，若不是白馬忽然停下來不肯繼續往前走，梅雪根本就不可能發現他。
無論梅雪怎么掐杜哲的人中，他都沒有絲毫反應。
雪越下越大，轉瞬之間，杜哲的頭發和臉上就又蓋滿了雪。
梅雪把手伸進杜哲的衣服里摸了摸，就發現他已經到了失溫的狀態。
梅雪急得忙把杜哲緊緊抱在懷里，可她很清楚，這完全沒有用。
大雪稠密得如同白色的簾帳，鋪天蓋地般的扯了下來。
四野靜寂，只有落雪的聲音。
就在梅雪覺得絕望的瞬間，一直立在她身后的白馬忽然仰頭嘶鳴了一聲。
梅雪猛地回頭，怔怔地盯著白馬看了好一會兒。
把杜哲放回雪地上，梅雪走到白馬旁邊，她踮起腳摟住了白馬的脖子，喃喃低語道：
“為了燕王府，也為了北境的安寧，我今天必須犧牲你，對不起！”
白馬似乎聽得懂梅雪的話，也似乎知道梅雪要干什么，但它絲毫沒有逃跑的意思，反倒屈膝在梅雪面前跪下，用脖頸輕輕地蹭著梅雪。
梅雪瞬間淚流滿面，她緊抱著白馬的頭哽咽了片刻便從袖子里掏出了匕首。
扯下杜哲的腰帶將他的手腳死死束縛在一起，她得防止杜哲清醒后抗拒她的決定。
梅雪咬著牙剖開了白馬的肚子，將馬的內臟掏出來，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拼命用力將杜哲塞了進去。
腥熱的味道撲面而來，梅雪顧不得反胃的難受，急忙趴在馬肚子上死死按住割開的口子。
每一分熱量，都可能延續杜哲的生命。梅雪相信，長樂郡主和鄭龍他們一定能找到這里來。
梅雪原本累得滿身大汗，滿身滿臉都是白馬的血。可在雪嶺這極寒的天氣里，她只是在馬身上趴了不到一刻鐘，就已經凍得嘴唇都哆嗦起來。
貼身的衣服因為被汗水浸濕過，此刻都變成了冷硬的冰碴子，觸到肌膚，刀割一般地疼痛。
杜哲只有頭臉是露在外面的，梅雪顫抖著手去摸了摸他的脖頸，臉上露出了一點兒笑意。
還能再堅持一會兒，也一定要堅持下去。
只要等到了天亮，燕王府的人就一定能找到他們。
長樂郡主聽了邱成的稟報，又見忽然下了這么大的雪，一定會帶著人來找她的。
可是真的太冷了，梅雪蜷起雙腿，上半身卻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壓不緊而將白馬肚子里的熱氣散到了外面。
即使預感到這樣下去自己會有生命危險，梅雪也沒有想過要退縮。
她希望杜哲可以活下去，不僅因為他是個本質并不壞的年輕人，更多的還是因為他身上所系著的責任。
燕王府若后繼無人，不用匈奴來攻打，北境軍自己就能亂起來。
更何況，京中還有的是人在虎視眈眈地盯著北境這塊肉。
而且梅雪也有私心，就像她啟程之前和李瑾之說的那樣，她希望能和燕王府建立一種超出利益交換的親密關系。
以便于將來的某一天，若她和李瑾之走入了困局，燕王府哪怕不施加援手，但只要能保持中立就行。
只是，她真的沒有預料到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會讓自己陷入如此危險的境地之中。
她是大夫，很清楚這種情況持續下去的結果。
她即便不死，也有可能因為嚴重的凍傷而落下殘疾。
可現在，已經沒有后悔的余地了，除非她剛才就放棄救杜哲而折返回守墓人的屋子里燒火取暖。
但她怎么可能忍心這么做？
杜哲是個品性不壞的年輕人，他那些所謂的惡名，誰知道是不是假杜鑫故意設計他的？
在喜歡她這件事情上，杜哲是很任性甚至很極端，但人年輕的時候，有幾個不是把所謂的愛情看得重于一切？
至少，這不應該是一種罪。
漸漸地，梅雪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
眼前有溫暖的火爐，她看到了李瑾之，看到他懷里抱著皇孫李銘澤，而她最掛念的小平安，正松開李瑾之的衣襟笑著朝她跑過來。
她真的很愛這些人啊，還有姑姑，正是他們，讓她有了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勇氣。
傍晚的燕王府亂成了一團，隨著長樂郡主領著大隊人馬進門，王府上上下下就陷入了混亂之中。
連老王爺也被驚動了，追問出實情之后，立刻命人把他抬到梅雪所住的客院里去。
長樂郡主已經哭紅了眼睛，正用馬鞭指著幾個醫官發怒：
“少給我說這些混賬話，我清楚地告訴你們，不僅她的臉不能有事，她的手腳也不能有事，不然我就殺了你們去陪葬。”
可說完這些毫不講理的狠話，長樂郡主卻忽然又大哭起來。
她眼里的梅雪，從來都是那么的堅強，那么的無所不能。
可現在，她柔弱得像個孩子，蜷縮在錦被里昏迷不醒。
扭頭看到燕老王爺被抬進來，長樂郡主忙擦著眼淚說：
“王爺，二公子沒有大礙，神志也清醒，所以我就把醫官們叫到這里來了。”
老王爺擺了擺手，對幾個醫官說：
“不用管杜哲那個混賬東西，你們全力救治梅姑娘，只要她能醒過來，本王重重有賞。”
幾個醫官都忙點頭，先讓下人們去熬糖水端來喂給梅雪，然后他們又湊在一起商量方子。
以梅雪現在的情況來說，倒也沒有性命之憂，但她的手腳和臉還很難說，畢竟都已經凍得變色了。
老王爺一直坐在圓椅里，直到醫官們商量出了眉目，長樂郡主和九兒要給梅雪涂藥膏了，他才沉著臉讓人把他抬出去。
杜哲躺在床上，神情呆滯地盯著帳頂，眼淚卻一直無聲地流。
就像長樂郡主在路上罵他時說的那樣，他就是個混賬，不讓人省心的混賬，梅雪若是有個好歹，他應該拿命去贖罪。
可為什么會這樣呢？梅雪那么不喜歡他，怎么會為了他連命都不顧了呢？
老王爺被抬進了杜哲的臥房，這次他沒有再發怒，而是靜坐著看了杜哲一會兒后才問：
“哲兒，你現在還覺得自己配得上梅姑娘嗎？”
一直默默流淚的杜哲終于哭出了聲，他側過身，看著燕老王爺哽咽道：
“爺爺，我知道錯了，我馬上就跟沈大哥去軍營，我以后再也不犯渾了。”
心里還是有不舍，還是痛的厲害。
可他明白，必須結束了，必須到此為止。
看著老王爺被抬出去，看著他已經白完了的頭發，杜哲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梅雪是在天亮的時候才醒過來的，長樂郡主和九兒喜極而泣，忙派人去正院告知燕老王爺。
老王爺很快就趕了過來，他還是被人抬著進屋的，一向威嚴的面孔上帶著罕見的笑意。
梅雪斜靠著軟枕半躺在床上，她的雙手都裹著白色的棉布，臉上也涂滿了藥膏，整個臉部的皮膚都是黑紅色的。
臉太疼，她還做不了什么表情，見老王爺進門，便只能微微頷首，盡力張開嘴含糊不清地給他請安。
燕老王爺擺了擺手示意梅雪不必多禮，他反倒拱手給梅雪行禮說：
“梅姑娘，本王會記住你的恩情，哲兒這個孩子，以后就是你的弟弟，你隨時都可以驅使他。”
梅雪很是艱難地笑了一下想表示謝意，卻立刻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九兒在這時候匆匆走了進來，對梅雪說已經安排人厚葬了那匹白馬。
梅雪瞬間紅了眼圈，但馬上就把臉扭開了。
燕老王爺看著梅雪，心中暗暗感嘆。
過去的這一夜，他不是沒有在心里揣摩過梅雪如此舍命救杜哲的意圖，可現在，他再也不愿意多想了。
他這一生，歷險無數，梅雪昨晚的處境有多難有多險，他比誰都清楚。
他實在沒有想到，梅雪在醒來后最關心的竟然是一匹馬。
對于這個女孩子，他若再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她，那就是一種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