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短,祭奠梅夫人后回到王府,各處的燈籠都已經亮起來了。
沈清揚竟然和宋志杰一起等在李瑾之的院子里。
看著李瑾之和梅雪一同進門,沈清揚也不說話,垂了眼端起面前的茶盞慢慢地喝。
宋志杰含了笑說:
“事情很順利,嚴家的那個女孩兒已經登上了開往蜀地的船,安排了兩個隨從跟著照料,梅姑娘切請放心便是。”
梅雪謝了宋志杰,跟著李瑾之一起坐了下來。
沈清揚還是面無表情,將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冷聲說:
“坤寧宮已經開始給小皇孫減食了,前些時候還每天喂三四次奶,這幾天都是每天只喂一次。”
梅雪的心驟然收緊,握著茶杯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這個月份的孩子,除過夜晚,白天至少兩個時辰要喂一次。
一天只喂孩子一次,這條小生命還能堅持幾天?
李瑾之微微皺了眉頭,對沈清揚說:
“沈大人打算什么時候帶銘澤出來?我這邊已經安排好護衛,隨時可以去接應。
事成之后,我自會去陛下面前請罪。”
沈清揚嗤笑了一聲,扭臉看著門外面說:
“我沈清揚敢作就敢當,不用你多管,你們只要好好照料孩子就行。”
說完,沈清揚站了起來:
“明晚子時末,你派人到約定的地方等我就行。”
他的屬下都是官身,每個人身后都有一家老小,他不能拿他們去冒險。
而李瑾之手里有些什么人,他大概也能猜到一些。
能將內衛反擊到狼狽撤退,必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沈清揚說完就起身走了,高大的背影很快就沒入了風雪之中。
梅雪站起身,對李瑾之和宋志杰說:
“那我先回去了,給小皇孫準備的東西,現在可以布置了。”
李瑾之和宋志杰都點頭,看著梅雪乘上暖轎回了內院。
梅嬤嬤已經被伺候著吃過晚飯睡下了,梅雪凈手后給平安喂了奶,就讓玉容帶著他去廂房休息。
九兒留了下來,和梅雪一起用過晚飯,然后兩個人一起收拾小皇孫李銘澤的住處。
見梅雪要把孩子安排在她自己臥房的暖閣里,九兒就猶豫了說:
“姑娘,幾個月大的孩子,正是愛哭鬧的時候,住在這里會不會影響你休息啊?”
梅雪的手頓了一下,隨即苦笑著搖了搖頭。
如果李銘澤現在還能哭鬧,她倒是會放心些。
可餓了這么多天的孩子,梅雪甚至不敢想象他現在可能存在的狀況。
一直喂養平安的兩個奶娘都很老實,又自愿同時為小皇孫哺乳,梅雪便答應了,讓她們都領雙份的月錢。
明晚過后,宮里肯定會放出皇孫病逝的消息,李銘澤那個時候出現在蜀王府,自然是越低調越好。
所以這個時候,蜀王府并不適合再去外面尋找新的奶娘。
外院,宋志杰問李瑾之:
“世子,那么皇孫到府里之后,您打算什么時候和太子殿下明說?”
只要李銘澤被沈清揚帶出宮,明德帝等人肯定都知道是送到蜀王府了。
但以沈清揚的個性來說,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承認這件事。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給足明德帝夫婦和太子臺階,讓他們心安理得地扔掉李銘澤這個包袱。
也只有這樣,才能讓李瑾之不至于在明面上被苛責。
至于李銘澤以后到底是個什么身份,那就要看太子李瑾瑜的態度了。
李瑾之神色淡淡地搖了搖頭說:
“皇兄若愿意,自然會有來認銘澤的那一天。若他不主動來,銘澤以后就是我的孩子,一切都由我來負責即可。”
李瑾之這樣說等于是拒絕了宋志杰的建議。
宋志杰其實知道李瑾之是有些生氣了的,只是一貫的涵養讓他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宋志杰自己又何嘗不是在心中腹誹?
沈皇后雖然強勢,可也只是防著靜安太后和太子妃見皇孫,作為太子的李瑾瑜,如果肯用點心,難道會不知道自己兒子這些天的遭遇嗎?
連沈清揚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第二天的傍晚,暴雪忽然而至。李瑾之晚飯后就到了竹園,和梅雪一起等待李銘澤的到來。
沈清揚說過的話必然會兌現,他們從不懷疑他的能力,更不懷疑他的人品。
梅雪在寫書稿,李瑾之拿著她以前寫的關于李銘澤的治療方案看,過了一會兒后說:
“這一次,無論成功與否,沈大人肯定會被懲戒,他與我協作,這是皇伯父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梅雪抬頭,看著李瑾之點了點頭。
沈清揚惡名在外,可有誰在意過他心理和身體上的累累傷痕?
子時過完不到兩刻鐘,就有一隊黑衣人護送著梅剛進了王府的側門,門關上的那一刻,黑衣人片刻間消失得干干凈凈。
大雪紛飛,地上的腳印很快就沒了痕跡。
宮城外,主動返回的沈清揚束手就擒,臉上帶著冷冷的笑意。
把李銘澤接到懷里,只看了一眼,梅雪就紅了眼圈。
當初那個白白胖胖、帶著粉紅的孩子,已經瘦得皺了小臉,連嘴唇都是蒼白的。
腦癱的孩子更不容易控制自己的情緒,會比尋常的孩子更愛哭鬧。
可此刻,被顛簸了許久的李銘澤不哭不鬧,他應該是已經沒有力氣哭了。
李瑾之去了外間等候,奶娘急忙進了暖閣給李銘澤喂奶。
看著孩子貪婪地不停吮吸,一向寡言少語的奶娘也落下淚來,問梅雪:
“姑娘,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餓成這樣了啊?”
梅雪無言以對,紅著眼圈把臉扭開了。
他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的孫兒,他的父親是未來的大晉皇帝。
可他卻險些就被餓死,而他的將來,已經注定了會無比艱辛。
但也只讓李銘澤吃了一刻鐘的奶,梅雪就不讓他吃了,對奶娘說:
“孩子餓的太久,若驟然讓他吃飽,會很傷胃,你先去休息,過一個時辰后再來喂他。”
奶娘應了一聲出去了,有了力氣的李銘澤因為還沒有吃飽而大哭起來。
李瑾之忙進了暖閣,和梅雪一起安撫李銘澤。
兩個人輪流抱著孩子走動、輕輕搖晃,堅持到一個時辰后的再一次喂奶。
一直折騰到天光大亮,李銘澤才終于停止哭鬧睡著了。
昭陽殿外,厚厚的積雪幾乎將石燈完全掩埋了,但沒人敢去清理。
沈清揚已經跪了半夜,白雪幾乎淹沒了他的半個身子。
廊下的內侍們遠遠地看著,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皇孫于昨夜夭折,帝后傷心不已,這沈大人卻夜闖坤寧宮,還把幾個照料皇孫的嬤嬤給打成了重傷,這不是火上澆油的嗎?
明德帝自上次病后就一直未曾痊愈,臉色再不復先前的紅潤。
沈皇后親自伺候明德帝穿戴完畢才說:
“陛下,清揚是個直性子,這次他雖然該罰,可終究也是為了……”
夫妻兩個對視一眼,皆都陷入了沉默。
他們想過沈清揚有可能會插手皇孫的事情,卻沒想到李瑾之也牽涉其中。
難道是那個醫女梅雪的主意?
她究竟圖的什么?
“目無宮規,罰俸一年,廷杖一百。”
明德帝說完,又看向沈皇后說:
“你哥哥才又上了折子,說他回京后又讓人把邱氏的墓給毀了,你哥哥要求朕嚴懲他。”
邱氏便是沈國舅曾經納入府中的那位歌姬。
沈皇后抿著嘴唇,跪下給明德帝賠罪說:
“都是臣妾的家事,卻累得陛下操心,臣妾有罪。”
明德帝瞥了她一眼,沒有像往日那樣立刻讓她起身,而是轉身往側門走去。
柳昭儀恭候在側門處,見明德帝走過來,就遙遙地給沈皇后行了禮,然后扶著明德帝的胳膊聘聘婷婷地走了。
沈皇后的臉色瞬間黑了下來,給候在門口的何姑姑使了個眼色。
柳昭儀原本并不出色,三十多歲了,只生了一位公主。
可這幾天,明德帝不知怎么地就一直往她宮里跑。
何姑姑會意,立刻就出去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