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有一地的風俗。除了故土難離,選擇一地落腳,便等同于選擇了一處生活方式。”
李勉面對許知蘊三番五次的主動詢問,終于開口。
只見他清朗的面孔,透著不符合年紀的沉穩和閱歷。這份穩重,對在場的少年們吸引力之大,讓眾人都對著李勉,神色認真,對他口中的話語,態度認同。
同樣的話,從李勉嘴里講出來,卻跟從程瑯口中說出來,完全是兩個效果。
只聽李勉又接著說到。
“說起并州,你們都覺得陌生。并州的生活風物,你們更是難以想象。但是你們只看從并州出來的人,便知道并州風土。就好像程瑯,舒朗大方,沒有心病,你們少年人相處,這種脾性最好。一兩句拌嘴不要認真,只對事不對人。還有程將軍程留川,跟程瑯一般大氣,卻更加穩重,這般性格和行事,所以得陛下信重。再有,就是程玉關,我未婚妻。”
李勉竟然在這種場合說起程玉關,顯然在這里心情不錯,所以才有心情說自己的私事。
眾人聽到四皇子李勉主動說起未婚妻,雖然對程玉關觀感陌生,甚至有些摩擦,卻還是跟著的笑。
包括程玉樓,都是一臉笑容。仿佛四皇子說起的程玉關,是她的“姐妹”一般,面對旁人打量的目光,矜持點頭。仿佛被說起的人,是“自家人”一般。
李勉見眾人善意的笑容,也并沒有停下,而是認真的接著說著程玉關,語氣鄭重中透著幽遠。
“玉關是個最單純不過的人。”
李勉這般說,語氣之肯定,讓所有人重新思考,是否他們誤解了程玉關?
“她對人尊重,所以冷淡。并不是瞧不起誰。她對所有初次接觸的人,都抱有最大的善意。但是一旦感受到攻擊性,便會敬而遠之。”
“所以,玉關在京城內外,和荊州,并州都有很多生意上的朋友,在京城少年中,卻顯得特立獨行。”
“蓋是因為,玉關的性格,一起合作做事,便能輕松提現出來。但是僅僅是言語交談,便容易引得人誤解,以為她自命清高。”
“當然,我不是說你們空談,而是覺得,一個人,說話做事,往往是兩種面孔。這種情況,等你們以后成家立業之后,自然會有所體會。”
“本皇子今日被程瑯受程玉樓,許知蘊小姐托付,務必參加詩會。既然來了,面對大家,我也說些肺腑之言。一味的風花雪月,想必大家也聽膩了,我接下來這番話,可能忠言逆耳,但若是聽進去了,絕對會讓你們少有些冤枉路。”
少年們最煩說教,但是李勉說起話來,真誠又直接,眾人不自覺的便鄭重起來。
臥著的用手支撐起身子,坐著的,直起上身,有的干脆嫌遮擋,看不清四皇子神態,起身盯著四皇子。
眾人都是一臉鄭重,企圖從最實干家的皇子嘴中,聽到些處世箴言。
只見四皇子沉靜的目光掃過眾人,接著說到。
“人這一生,最爛漫,最愜意的時光,便是此時。想的都是美好和詩意。待開始接觸實務,便覺得俗氣又繁雜。因而很多人避重就輕,企圖走捷徑。也有很多人干脆將這些俗務交給旁人,畢竟,誰家都有幾個忠仆。”
“但是,我想說,等有朝一日,你們能踏實下來,用心做事,用心感受,才能得出幾分人間真味。”
“才知道程玉關為人的難得和真誠。”
“那時一種金子般的光輝。”
李勉的話,讓眾少年沉默下來,有的人思考,有的人裝模作樣的思考。有的人撇嘴不屑一顧,有的人暗地里咬牙,面上卻含笑恭謹。
一種米養百樣人,李勉一個個看在眼里。
世人總有自詡聰明的人,企圖用自己的心思欺瞞偽裝,做出一副聰明樣子出來。
殊不知,面由心生,經年累月的相處中,結果并不會陪你演戲。嘴中都會暴露出來。
也就是此時,面對這些少年,還能假裝一二。真正經歷世事如李勉,甚至程瑯,都是一眼看穿。
這次詩會,是程玉樓連續三封信,邀請程瑯,帶李勉過來。
盛情難卻之下,程瑯回京當天,便急慌慌的,去李勉府中帶人前來。
來之前,程瑯感受到的,是程玉樓對自己的看重和心意。
到之后,程瑯熱血上頭,冷靜下來之后,卻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人,沒有想象中的熱情真摯,全是虛情假意的客套。
仿佛自己去并州做生意時,面對的各個面帶笑容的掌柜的。
枯坐一會兒,見許知蘊和程玉樓還在糾纏“妹夫”四皇子,問些聽起來天真,實際上真正無趣的一些話。
恍然間,程瑯覺得有些膩歪。
“妹夫!”
程瑯一聲“妹夫”,聲音又大又清亮,讓程玉樓和許知蘊停頓下來,有些詫異的看過去。
終于得到兩人將目光施舍而來,程瑯卻覺得沒意思,只徑直看著四皇子李勉。
“我要走了,你走嗎?”
程瑯說話,重新變得直接起來。
仿佛從前努力融入詩會這個小團體,從而熱切的模樣,不復存在。
李勉笑了笑,搖了搖頭,也跟著他起身。
“不是你生拉硬裝,將我帶來嗎?怎么,不玩兒了?”
程玉樓和許知蘊也跟著起身,目光跟著四皇子看向程瑯。
面對四皇子,她們勸阻的話毫無力道。
但是程瑯,兩人還是有把握拿捏的。
“程公子匆匆而走,是見多識廣,覺得我等京城貴女,配不上你的眼界,不屑于交往,從此不再來往了嗎?還是覺得誰怠慢了程公子?”
往日這種刺心的話,程瑯聽著,只覺得新奇。
家里人,包括程玉關,一向是溫和厚道的,從不會這般咄咄逼人。
程瑯有一段時間,甚至覺得兩女這般說話,才是京城貴女的模樣。
她們天生該有傲氣,這般盛氣凌人的質問別人。
但是如今,程瑯面對兩女的咄咄逼人,兩頭堵的問話,只覺得沒意思。
就像千滾水。
唱過滋味兒過后,便知道有多么寡淡。
因此程瑯面對兩女責問,只搖頭,并沒有像以前一般,好聲好氣的解釋。
只看著李勉,“走吧。這次是我不對,將你誆過來,下次可不敢了。”
李勉聞言,笑將起來,嘴里的話卻不留情面。
“你的意思是這次就這么算了?”
程瑯走近李勉,高大挺拔的身軀直直過來,直將李勉身前,兩女的位置擠開。
程玉樓和許知蘊對視一眼,眼中有驚怒,還有惶恐。
事情脫離掌控,她們有些著急。
程瑯走近四皇子,一邊和四皇子往外走,一邊小聲“求饒”。
“這次的事兒別跟小妹說,沒意思。以后我再不敢了,也會多在小妹跟前,說你好話。”
程瑯言談間,又是威脅,又是懇求,直接又真誠,仿佛以前那個程瑯又回來了。
李勉和程瑯一起往外走,沿途的少年學子們,都紛紛行禮,不敢攔。
李勉面上點頭示意,嘴上對著程瑯卻直接不留情面的拒絕。
“玉關耳聰目明,你想瞞她,怕不是班門弄斧!還是老老實實認錯坦誠的干嘛。與其等到時候被發現,不好解釋,不如主動坦白。”
李勉的話,讓程瑯哀嚎起來。
許園里,眾人眼睜睜的看著程瑯和李勉就要這般大喇喇的離開,心里失落,卻無計可施。
到底是程玉樓心思快,反應快,一個“姐”字脫口而出,成功吸引程瑯和李勉的注意力。
其實程玉樓的心思很明顯。
她就是要為許知蘊和四皇子李勉創造機會。
這次她們二人聯手,一是造些謠言出來,影響四皇子和程玉關的婚約,一方面,也是為了給程玉關添堵。
近來,程玉樓的日子十分不好過。
往日里的一切光環,似乎都在隨著年齡的增長,在消失。
就像抓在手中的沙子,程玉樓無力的感覺到,她越想握緊,沙子流的越快。
她一方面恐慌,一方面沒有辦法,只能想在沙子消失之前,將自己傍上五皇子的大船。
這樣,不管以后如何,她總算是在京城世俗,有一席之地了。
但是,影響她抓住五皇子的一個重要的阻礙,就是許國公之女,許知蘊。
本來這樣的目標沖突之下,兩女是不可能握手言和的。
但是偏偏,許知蘊主動靠近,跟程玉樓訴說了自己的情長。
她的目標是四皇子。
這還有什么猶豫的?兩女一拍即合。
程玉樓通過程瑯,了解四皇子和程玉關之間的事兒,并像這次一般,替許知蘊,約出四皇子。
眼見四皇子說了一大通聽不懂的話,眼看就要走。
許知蘊還沒有急著動作,程玉樓先穩不住了。
她一個箭步上前,攔住程瑯。
“三哥就這么走了嗎?我還說一會兒回家,蹭三哥的馬車。”
程玉樓笑的天真,看著程瑯。
程瑯因此,真的停下腳步。
看著程玉樓,程瑯嘆了口氣。
“我剛從并州回來,就將四皇子帶來。一路疾行,哪里有馬車?這話,我記得來時跟你說過了。”
程玉樓聞言,暗自懊惱失言。
對啊,程瑯一片熱心,將李勉帶來。企圖讓她和四皇子多親近,從而側面和程玉關改善關系。
誰知,她帶了許知蘊來。
滿京城,誰不知許知蘊對四皇子的心思?
也因此,程瑯才覺得程玉樓對他,并沒有關心,也不想著和程玉關真的修復關系。
她只是需要程瑯來幫她,需要打著程玉關的名號,所以才以冠冕堂皇的名義欺騙他罷了。
想到這里,程瑯更覺得無味。
在他們老家并州,五歲上的小孩子,都知道騙人可恥。
但是面前之人,還在自以為聰明的在用這些小伎倆。
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無從出口。
最后,程瑯只說了兩個字。
“你自珍重吧。”
說著,程瑯繞過程玉樓,就要往外走。
“三哥…”
程玉樓猶自不死心,喊著程瑯。
“三公子。”
流云出現,恭敬行禮。
相比程玉樓的呼喊,突然出現的流云,一句“三公子”,更讓程瑯魂魄皆飛。
四皇子李勉也是瞳孔一震。
雖然他們剛才說了程玉關耳聰目明,以后定然知道今日之事。
但是沒想到,話音剛落,程玉關竟然真的出現了!
兩人一時間,慌亂無措的表情,都被從樹后起身的程玉關看在眼里。
“怎么,這許園景致太好,以至于兩位樂不思蜀了嗎?不然,怎么見到我如同見到惡鬼一般?”
程玉關語氣平淡的開玩笑,兩人卻不敢怠慢。
剛才還在給自己找借口的程瑯,瞬間醒過神來,主動承認錯誤。
“小妹,都是我的錯。在并州太過無聊,得了程玉樓幾封信,便第一時間趕來參加詩會。還拽著四皇子。”
“小妹,你別生氣。四皇子都是我拽來的。”
程瑯一副義氣的模樣,拍著胸脯,表示自己任由小妹處置。
那慫的模樣,讓剛才被他慷慨激昂模樣哄騙過的人,一陣暗自吐槽。
眾少年,包括程玉樓和許知蘊,在此時程玉關看過來目光時,都不自覺躲避。
李勉一笑,越過程瑯走到程玉關跟前。
“走吧,我接了瑯兄,正要去找你。”
四皇子一句話,讓程瑯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頓時激動的點頭,“對,就是如此,我們本來打算去找你,誰知你先來了。”
說著,程瑯目光看向小荷詩社。
“小妹,其實我過來,也沒說幾句話。這詩會沒意思的很。你知道我的,我一向不愛讀書,就是過來湊個熱鬧。”
被程瑯急著撇清關系,小荷詩社其他人作何感想不知,程玉樓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小荷詩社在京城諾大的名氣,也是她立身之本。
如今被人這般貶低。
偏偏眾人只眼睜睜看著聽著,無一人反駁。
見狀,程玉樓心中一涼,她覺得,自己找到好夫婿的可能,再一次渺茫起來。
畢竟,小荷詩社從某種程度來說,是她最重要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