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過萬歷寧夏之役的都知道,攻打寧夏城才是真正的開始。
歷史上的哱拜之亂前后半年時間就平定了,其中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圍攻寧夏城。
之所以難打,主要有三點原因。
第一是寧夏城高大堅固,又積蓄了很多糧草,防守硬件非常好。
第二是困守在城里的叛軍,都是哱拜集團的核心力量,戰斗力相當可以。
第三是寧夏城本身就靠近邊境,離城沒多遠就出邊墻。
因為哱拜之亂的緣故,邊界防線千瘡百孔,虜騎很容易突襲進來。
哱拜不停的勾引一些北虜部落來助戰,對攻城官軍背后形成了巨大威脅。
總而言之,收復了寧夏城之外的河西各堡后,暫時無力攻城的官軍只能暫時休整,等待援軍。
監軍林泰來對總督葉夢熊商議說:“督府不妨回花馬池駐守,防范虜騎從花馬池突入后方,同時籌措糧餉。
而本監軍和李總兵駐扎在寧夏城外,繼續圍堵叛軍,但圍而不攻,以待強援。”
葉夢熊無語,從官職上來看,你林泰來的主業才是“糧餉官”吧?怎么反而安排他這個討逆總督去后方籌措糧餉?
但是考慮到林泰來到西北后,那五戰五捷的實戰成績,硬氣不起來的葉總督為顧全大局,便答應了下來。
隨即林泰來趕緊又問道:“那么督府你的上方劍能借給本監軍么?”
“滾!不要得寸進尺!”葉總督斥道,真當他這總督是軟柿子么?
此時寧夏城外的官軍人數兩萬余,被分了兩大營。
林監軍和升為寧夏鎮副總兵的蕭如熏在東南面,固原鎮副總兵李昫在西面,嚴密監視叛軍動向。
在戰事暫時僵持時,援軍終于一個接一個的來了。
在歷史上,先后參戰寧夏的總兵級人物有七人之多,還一度出現了五大總兵同時攻城的奇觀,其中不乏名將人物。
這幫北地大軍頭,現在一個個的都要來找林監軍報道了。
最早趕過來的援軍,是兩個“原總兵官”。
一個是前前寧夏總兵牛秉忠,都退休好幾年了,這次倉促之間又被朝廷叫回來上陣了。
這是一員老將,號稱從軍以來親自斬敵首過百,絕對的狠角色,林泰來對此很敬重。
但是,現在寧夏前線緊缺缺的并不是將官,而是兵員。
一個退休老將帶著家丁匆忙趕來,不能說沒用,但是還起不到決定性作用。
另一個“原總兵官”劉承嗣,那就更沒用了。
說起來劉承嗣和林泰來之間,雖然西北東南遠隔千山萬水,生平素未謀面,但緣分不淺。
萬歷十六年時,劉承嗣還是甘肅鎮總兵,部下官軍受到林泰來揚州兵變的鼓舞,也持刀圍攻巡撫。
結果導致劉承嗣被罷了甘肅鎮總兵,調往臨洮當總兵。
然后大家都知道了,去年六月火落赤大舉侵犯臨洮,劉承嗣大敗,被罷了總兵官。
然后才有了鄭洛、林泰來被派往西北的事情,直到現在鄭洛還在臨洮一線守著。
如今劉承嗣被朝廷派到寧夏來,算是戴罪立功。但這樣一個“原總兵官”,又能有多大用?
來了還得分給兵力指揮,在林監軍眼里還不如不來。
隨后終于來了點有用的援軍,另一個老將洮岷副總兵董一奎被任命為寧夏鎮總兵,從延綏鎮調了六七千兵帶過來。
抵達寧夏城前線的總兵官,增加到了五個。
堅守孤城后被提拔為寧夏鎮副總兵的蕭如熏,理論上是林泰來搶救下來的。
從固原鎮馳援反攻、收復失地的副總兵李昫,理論上是被林泰來指揮反攻的。
原總兵官牛秉忠、劉承嗣,林泰來沒在意。
從副總兵升為寧夏鎮總兵官的老資格武將董一奎,名義上的前線主將。
董總兵進場后,迅速與林監軍會面。
林泰來仔細打量著年近六十的董一奎,在印象里,這位老將后來也去了朝鮮。
具體打了什么仗,林泰來已經不大記得清楚,只記得董一奎差點被任命為與倭國談判的正使.
對了,董一奎也是將門出身,他們兄弟兩個都是總兵級人物。
此時董總兵有點不自在,怎么感覺林監軍的眼神是在檢驗牲口?
林泰來回過神來后,笑道:“哈哈哈哈,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二十年前你官至總兵,被總督王崇古彈劾,差點下獄審問,然后降職為副總兵,是也不是?”
董一奎有點郁悶的答道:“確有此事,虧得天子恩典,沒有被逮問。”
別人王崇古是一代名帥,主導了隆慶和議的元老功臣,他能說什么?
說自己當年不懂事,妨礙了王崇古和西商走私?
然后從方面大總兵降為協守小副總兵,一降就是二十年?
林泰來便答話說:“有怨氣盡管說,沒關系!我和他們蒲州三大世家關系也很惡劣!
幾年前我也是個武官時,在揚州鬧兵變,還囚禁過當時巡撫楊俊民!
所以我跟你也算是同仇敵愾了!”
蒲州三大世家就是張、楊、王,隆慶到萬歷初年鼎盛一時。
代表人物是原首輔張四維、原兵部尚書楊博、原總督王崇古。
三家互相聯姻,楊博和王崇古就是兒女親家,被林泰來抓過的楊俊民就是楊博的兒子。
更不要說,當初內心深處最期盼老首輔張四維回不來的,可能就是申首輔
所以林泰來對董一奎說“同仇敵愾”,倒也不是胡編亂造。
關系這不就拉近了嗎?以最高性價比籠絡總兵加一!
董一奎從軍將近四十年,不知見過多少文官,總感覺林泰來與其他的文官不太一樣。
雖然這位傳說中的九元真仙確實很盛氣凌人,但對官軍粗人沒有半點歧視鄙夷的情緒,打仗也是親臨戰陣。
再想似乎也正常,有哪個文官是以武力出名,一言不合就喜歡兵變和武斗?
看著略顯拘謹的董總兵,林泰來又問道:“現在你算是主將,你來說吧!要不要開始攻城?”
董一奎連忙說:“不是我不敢親冒矢石,但確實時機未到!一來兵力仍然不足,圍城都難,更不要說攻城。
二來我二十年不在這邊,兵將生疏,我一時間難以指揮,所以還需要時間熟悉。”
林泰來點了點頭,給足情緒價值的贊許道:“看來你很冷靜,那就繼續守望吧!”
董一奎松了口氣,他最怕林監軍年輕氣盛,急于立功,腦子發熱就督促官軍全面進攻。
聽說這位監軍在西北軍界的最大名聲,除了大捷如喝水就是“任性胡來”,鄭總督親口說的。
驕兵悍將這個本該用在官軍身上的詞,若用在林監軍這文官身上,居然一點都不違和。
很多武將夢寐以求想干的壞事,林監軍全都干過,而且關鍵是干了后還沒被治罪。
但今天在董一奎眼里,這位年輕監軍不是挺穩重的么?看來傳言也未必全信啊。
四月中旬,第六個總兵,也就是原大同和寧夏總兵、去年被彈劾免職、最近被重新起用為副總兵的麻貴,從大同鎮趕了過來。
林泰來心里嘀咕,這些總兵的出場順序,難道是按照江湖地位來的嗎?
份量輕的在前面出場,越重要的角色越在后面?
麻貴也算是萬歷朝名將,同樣出身將門世家,麻家和遼東李家并稱為“東李西麻”。
就說麻貴本人,二十來年前就是大同鎮總兵官,干了十來年后,調為寧夏鎮總兵官,又干了十來年,去年才被免職,這資歷要多硬有多硬。
雖然麻貴資歷硬、品級高,但進場后,還是要來拜見林監軍。
沒法子,林監軍是現場唯一代表朝廷節制武將的文官。
理論上本該節制一線諸武將的葉總督,人又不在現場,擔當更重要的保護后方和籌集糧餉工作。
“老麻啊,你運氣當真不錯。”林泰來請麻貴副總兵落座后,開口寒暄說。
年過半百的麻貴疑惑不已,林監軍這句話表面上很容易理解,但深層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的文官喜歡當謎語人,說話喜歡云山霧繞,難道林監軍也是如此?
“運氣不錯”有很多解釋,比如說自己去年剛被罷官,今年就發生哱拜之亂,導致自己又被朝廷重新起用,所以說自己運氣不錯?
這話可不好回答,一句說錯了,顯得自己為哱拜之亂而高興,那就完犢子了。
正當麻貴反復尋思,這到底是不是語言陷阱時,林監軍又道:
“別胡思亂想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伱去年不被彈劾,那么你還是寧夏鎮總兵官。
如果你還是寧夏鎮總兵官,那么今年哱拜突然發動叛亂時,就是你被殺或者自殺了!
所以我說你運氣不錯,當了十來年寧夏總兵,偏偏去年被罷官,恰好避開了今年的殺身之禍。
不然的話,就是我在城外設壇祭奠你這個忠烈了,還要幫你想個謚號!等破了城,找到你的尸骨,墓志銘大概還得是我寫。”
麻貴:“.”
林監軍這是在跟自己說笑嗎?就是這個笑話有點冷。
又與小年輕監軍聊了半天,吃了頓飯,稍微喝了幾杯酒,感覺有點熟了,麻貴便請求說:“如今兵馬齊聚,糧草充足,可以考慮攻城了。”
林監軍答道:“還有援軍未至,再等等吧。”
麻貴繼續請求說:“如今圍城官軍兵力將近四萬,可以試試了!”
林監軍盯著麻貴看了一會兒,忽然說:“現在各路總兵官里面,只有李如松還未到。
你是想搶在李如松到達之前,攻下寧夏城?”
麻貴登時一個戰術性后仰,否認說:“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真是的,自己這番心思,表現的有那么明顯嗎?竟然被一個小年輕給輕易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