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看到文官之間終于吵了起來,秉筆太監陳矩松了口氣。
不然的話,他和文官一直吵下去,那這次廷審就廢了。
無論從技術上還是道理上,他真吵不過啊。
又看著突然站出來的趙志皋,眾人各有所思,心里在不停的盤算和推演。
其實趙老頭并不太適應這種成為焦點的氛圍,但又不得不出面。
先前本以為,路已經被林泰來鋪好,再有申首輔襄助,自己躺著就能進步。
但宦海風云莫測,被寄以希望的申首輔擺爛不作為了,那他就只好親自出面搏前途了。
不過林泰來有一句話說的也對,這次不欠申首輔人情是好事,那以后就不用受制于人。
聽到禮科都給事中李獻可回答“支持”,趙志皋立即又說:“既然你支持林九元,那么肯定也支持林九元被赦免并官復原職吧?
既然談到了赦免林泰來,就不能不提及閣老王山陰!畢竟他是首倡給林九元論罪的。”
這邏輯鏈條十分清晰,李獻可也暫時語塞。
趙志皋又對眾人說:“再說災異之事,在我看來,也是王山陰引起!
先前王山陰論罪林泰來之后,數省就開始報旱災;而王山陰毫發無傷重回內閣后,立刻就有星墜!”
對趙志皋的這個說法,眾人還在考慮時,忽然林泰來又站了出來。
并爭論道:“這都是巧合而已,不要過于牽強附會,更沒必要都歸罪于王三閣老。
不然還有王二閣老,當日與王三閣老一起參與對我論罪,也是同樣時間返回內閣,又作何解釋?”
另一個角落里的二閣老王錫爵:“.”
可太謝謝你林泰來了,這時候還能想著他。
“那我走!”王錫爵當機立斷,就要離開是非之地,順便放著狠話:“回頭辭官謝罪就是!”
不過王二閣老走了兩步后,忽然就邁不動步伐了,一只強壯有力的大手牢牢的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二閣老不要走!在下沒有別的意思!”林泰來叫道,“只是舉用你舉個例子而已。”
王錫爵暗中掙扎了幾下,還是走不了,只好又轉身回到角落里。
趙志皋瞥向林泰來:“你是待罪受審之人,沒人向你問話時,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發言?”
林泰來反駁說:“若是議我之罪,我自然認罪并無話可說。
但你隨意擴大議罪范圍,用災異攀扯他人,我當然要說上幾句。”
經過林泰來的打岔,別人也終于反應了過來。
對于王家屏,清流勢力也是必須要力保的,不然在內閣就沒有釘子了。
李獻可組織了一下語言后,“災異之所以出現,就是要警示天子修德,怎能附會到王山陰身上?”
這是清流勢力目前對災異定性的主要口徑,不可能不借此諷喻皇帝。
但是根據當前政治形勢,這個口徑又有所保留。
只是說“天子需要修德”,而不是直接指責“天子失德”,不想搞出《治安疏》或者《酒色財氣疏》那樣的烈度。
趙志皋不假思索的反駁說:“即便按你所言,災異是為了警示皇上修德,那也與王山陰撇清不了干系!
林泰來當日在宮中面君,前幾日又上疏,所言是不是勸諫皇上修德?
那么王山陰論罪林泰來,是不是阻止了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
阻止了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的王山陰,算不算出現災異示警的源頭?”
李獻可再一次噎住了,他提出“皇帝需要修德”就是為了那災異問題從王家屏身上扯開。
沒想到趙志皋七繞八繞的,繞出一個“王家屏阻止了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又把災異和王家屏關聯上。
真不是李獻可口才不如趙志皋,主要是王家屏閣老身上有“原罪”。
所以只要圍繞王家屏爭論,清流勢力這邊的人天然就處于下風!
這時候,聰明人都已經意識到,在技術上只有受害者林泰來本人,才能幫“兇手”王家屏真正開脫了。
眾人剛想到這里,果然就看到林泰來不負眾望的再次跳了出來。
然后對趙志皋喝道:“伱簡直是胡攪蠻纏、生搬硬套!王山陰閣老怎么就與災異產生干系了?
我林泰來確實有諫君修德之事,然后遭受懲戒。
但不能因為王山陰閣老阻止了我勸諫皇上修德,就武斷的把王山陰與災異關聯起來!”
在場的老官僚們其實都很有深刻認知,明白官場是一個很魔幻的地方。
但是又都感覺到,今天簡直刷新了魔幻的下限!
清流勢力全力保林泰來,而林泰來又在全力保王家屏!
即便是再有北虜打到城外,這仇深似海的兩邊也不會如此團結吧?
趙志皋似乎不受影響,毫不退讓的說:
“無論如何辯解,事實就是事實!王山陰難道沒有做下那樣的事情?”
林泰來仿佛氣急敗壞了,大聲辯解道:
“那你剛才說,王山陰因為阻止了我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而引發災異。
如果按照你這個道理,那還不如說,是因為我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被驅逐引發災異!
比起你七拐八繞的歸罪于王山陰,更省了一層關系!”
能站在這里的人,即使不敢說是大明最聰明一批人,也能稱得上是比較聰明的一批人。
林泰來的話在這群聰明人腦子里反復回繞了好幾遍,他們才理解了林泰來想表達的意思。
比起“王山陰阻止了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被驅逐”與災異的邏輯關系更近,起碼省了一個層級。
正常情況下,可能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但是在“氣急敗壞口不擇言”的語境下,又不那么突兀了。
眾人還在燒腦解讀的時候,林泰來又朝向王錫爵,直接問道:
“王太倉閣老!我話講完,你贊同,還是反對?”
王錫爵心里碎碎念,剛才不用時叫“王二閣老”,現在用得著了又開始叫“王太倉閣老”。
但是王錫爵還是毫不猶豫的尊重事實說:“我贊同。”
道理也很簡單,如果王家屏被“定罪”,那他王錫爵又如何自處?
畢竟剛才林泰來就提醒過,王家屏干過的事情,他王錫爵也都干了,所以保王家屏就是保自己。
沒有申首輔,王二閣老就是地位最高的的文官,所以他的表態份量很重。
聽到王錫爵的答案后,林泰來就自我吹噓說:“我就說,比起王山陰閣老,我林泰來跟災異更近,王太倉閣老也同意我的看法!”
而后又迅速的看向李獻可,同樣問道:“李拾遺以為然否?”
作為清流勢力今天的主力,李獻可的腦子現在成了一團漿糊。
他覺得他需要一定時間,仔細進行梳理。
但是林泰來連珠炮般的追問,又讓他沒太多時間仔細琢磨。
只是下意識的像復讀機一樣重復說:“災異是警示皇上需要修德.”
左僉都御史趙煥突然也開口說:“沒錯啊,說的就是修德!
所以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而王家屏阻止了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
你到底支持誰?剛才你說過,你支持林泰來。”
眾人稍稍詫異,趙志皋這是演不下去了,所以又換人了?
想想也對,剛才趙志皋一直在噴王家屏和災異有關,確實不好強行轉向。
所以需要換個人,來“支持”林泰來。
就是你趙煥什么時候搭上“林黨”的?之前怎么就沒有風聲?
不過稍微琢磨,大概也就有脈絡了。趙煥是山東人,平時和王司徒關系不錯,所以“情有可原”。
聽到趙煥的質問,李獻可還是下意識說:“我當然支持林泰來。
但我說的皇上修德指的是修德本身,而不是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這件事.”
他只覺得自己徹底混亂了,表達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也不明白。
反正,總不能把王家屏再推到火坑里吧?
“這就是了!”左僉都御史趙煥說:“如此公論已經出來,那還有什么可爭辯的?”
然后趙煥對秉筆太監陳矩道:“方才禮科都給事中李獻可、禮科給事中鐘羽正反對將林泰來治罪,我也附議!”
在邊上看了半天熱鬧的陳太監終于又有事干了,對趙煥質問道:“他們禮科抗旨,你也要抗旨嗎?”
趙煥答話說:“方才廷臣一致公論,災異原因是林泰來勸諫皇上修德被驅逐!
所以這次林泰來上疏直諫,不可再被論罪,否則有可能繼續招致災異!”
嗯?陳太監終于覺得自己清醒了,似乎看到了迷霧下的本質。
大部分人這時候也品味出來了,同樣是為林泰來辯解,其實有本質差別的!
先前清流勢力為林泰來辯解,理由還是“直言無罪”那一套。
但這次趙煥為林泰來辯解,理由是“可能又會招災”。
一個跟災異沒直接關系,一個跟災異有直接關系。
算了算了,人生難得糊涂,又何必那么明白呢?
這個時候出來當“惡人”,會得罪包括皇帝、閣老在內的很多人,何必吃力不討好?
只有李獻可掙扎了一下,還想說點什么,“災異還是修德.”
趙煥反問道:“你難道不希望,屢屢直言的林泰來被赦免?
他是林泰來,他也是屢次勸諫皇上修德的林泰來!
若連林泰來都不救,又談何勸諫皇上修德?”
李獻可:“.”
事已至此,已經無話可說!
到了這個時候,在場所有人對事態徹底明晰,也徹底明白林泰來的意圖了。
剛才這半天,從林泰來論罪扯到王三,從王三扯到災異定性,從災異定性又扯到林泰來論罪。
看似東拉西扯一大圈,最終又回到了原點,其實就是一個“輿論洗腦”過程。
簡單總結就是:先讓大家承認林泰來言論正確,然后為了政治正確就必須要保林泰來。
而為了保林泰來,就要制造出輿情,把災異和林泰來關聯。
因為只要災異和林泰來關聯,皇帝為了“消災”肯定會迫不及待的赦免林泰來。
不然的話,皇帝就不得不繼續“罪己”和“修德”了。
在這個制造公論的過程中,二王閣老都被拿出來當了個墊背。
六科權責重大,對外監督圣旨的執行,對內可以把被認為不合理的圣旨封還,稱之封駁。
之所以這次禮科是主力,就因為皇帝下旨議罪林泰來,禮科擁有一定“抗旨”資格。
現在連禮科都給事中李獻可、給事中鐘羽正都不說話了,那別人也就更沒話說。
陳太監又問了一次:“公論就是這樣?如果沒有別的議論,我就如此回奏了。”
林泰來又又又跳了出來:“我還有話要進奏陛下!”
陳太監對今天的結果很滿意了,他相信皇上也會很滿意。
所以陳太監現在只想早點回宮“報喜”,不愿意再多生枝節。
如果是別人此時出來想說點什么,可能就是幾句閑話,但林泰來肯定是沒事找事。
陳太監本不想搭理林泰來,但是又發現,林泰來正堵在了東朝房門口,完全繞不開,除非跳窗戶。
為了秉筆太監的臉面,陳太監沒有選擇跳窗,皺眉道:“時候不早,有話快放!”
林泰來便道:“自從我那老師離開朝廷后,三位閣臣年紀都在五十五歲左右,甚至入閣時年紀更小。
所以內閣實在有點太年輕了,不太正常,不夠老成持重,我大明內閣從來沒有這樣年輕過。
最近事情紛紛擾擾,內閣屢屢停擺,又不能安撫形勢,表現極為不堪,由此可見一斑。
故而我斗膽進言,請選老成之人補充內閣!
最好是六十五歲以上長者,以平衡其他閣臣之年輕。
順便也算是為了應對災異,對內廷做出一些小小的改變。”
眾人:“.”
聽起來太踏馬的有道理了,竟然完全無法反駁。
為什么你林泰來總能找到如此清奇刁鉆的角度?
而且說這話的人,可是肩負“消災”責任的人。
一邊想著,一邊看向吏部尚書楊巍、吏部左侍郎趙志皋。
所謂的六十五歲以上長者,又具備入閣資格的,就是這倆老頭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