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林府中庭東會客廳,今天來了兩位重量級客人,還都是一個縣的同鄉。
但是會客廳內的氣氛十分冰冷,兩位客人之間完全沒有任何交流互動,偶爾瞥向對方的眼神像是飛刀一樣鋒利。
主人家林泰來走進來的時候,所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這倆客人就是浙江文壇兩大巨頭沈明臣和屠隆,果然如同張鳳翼所說,互相仇視勢如水火。
再細看,沈明臣一身大紅袍,據說這是沈明臣的標志,一年四季無論走到哪,身上衣服都是紅色。
而屠隆則是醉醺醺的模樣,手上還摟著一個美人。據說屠隆因為“淫縱”罪名被羞辱性罷官后,就徹底放浪形骸了。
一般來說這樣做客極為失禮,但這也是屠隆的標志行為,同在戲曲圈的湯顯祖還寫詩吐槽過。
很好很個性,都很有名士的時尚風范。
賓主見禮落座后,林大官人說著開場白:“蘇州浙江一衣帶水山水相連,自古以來就是吳越同舟。
我與浙江士林向來友好,比如當今少冢宰趙志皋就是我的忘年之交,希望我們今天繼續把友誼維護下去。”
沈明臣:“.”
被你林九元干掉的前南京吏部尚書李世達、被你打上家門的刑部尚書陸光祖、屢次被你騎臉的吏部文選司郎中陳有年等浙江官員,你都已經忘了?
不過別看沈明臣已經七十老朽了,但情商真不是蓋得,回話說:
“我在家也常聽侄兒說起,林九元乃人中龍鳳也,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沈明臣所說的侄兒就是沈一貫,現在是三品詞臣,目前正在家探親。
文人初次見面,不能太功利,林大官人又談起了文學:“我非常欣賞句章先生你的詩句,例如‘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這句。
時常讓我想起昔年游俠崢嶸歲月,簡直就是我往事的寫照啊。”
沈明臣:“.”
壞了,林九元沖著自己的詩句來了,應該怎么回應?
同省老鄉徐文長寫的“文士爭雄武藝場,桃花馬上拔金槍”這句,就是被林九元這樣硬生生霸占的!
老名士沒想到,跟林九元聊天竟然如此費勁,感覺自己的情商都不夠用了。
所幸林大官人這時候又開始和屠隆說話,畢竟做為主人家,不能冷落了別的客人。
只聽林大官人道:“我們蘇州張鳳翼向我推薦過長卿先生你所撰寫的戲曲傳奇,我也是都看過的。
最讓我欣賞的一點就是,長卿先生筆下所有男主角都廣開后宮,妻妾成群,最后一起圓滿成道,從不虐主。”
屠隆“哈哈”一笑說:“九元懂我!偏生有些口是心非的偽君子看不慣。”
林大官人倒也不是瞎編,屠隆所寫的戲曲和最大特點確實就是這樣。
在當代文人里,屠隆可能是最能適應數百年后網文模式的人。
開場寒暄完畢后,就要進入正題,林大官人咳嗽一聲后說:“在這次文壇大會,很多人不理解我的苦衷,以為王老盟主是被我逼退位的,所以出現了很多不和諧的聲音。
我希望二位先生在本省多多加以引導,讓浙江文人們對文壇大會產生正確的認知。”
隨即林泰來怕自己表達的不夠清楚,又很直白的說:“我希望參加文壇大會的浙江士人只能有一個聲音,那就是支持我的聲音!”
屠隆放開了手里的美人,認真的說:“我愿意支持你林九元,但是我絕對不會和沈明臣一起,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沈明臣看了眼屠隆,很有技巧的對林泰來說:“既然長卿這樣說了,那我也沒有法子。”
林泰來再次強調說:“我剛才說了,我希望在本次文壇大會上,浙江只有一個聲音。”
這時候,在旁邊陪客的蘇州本地名士張鳳翼拼命對屠隆使眼色,都是戲曲圈的熟人,能拉一把是一把。
但屠隆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張鳳翼到底想表達什么意思。
以“淫縱”罪名被罷官乃是奇恥大辱,與之相關的人物絕對不可能和解。
所以再怎么樣,他也不可能與沈明臣站在一起,共同發聲啊。
這時候,沈明臣對屠隆問道:“對林九元的意思,你怎么看?”
在今天,這是沈明臣第一次對屠隆說話。
屠隆又想起了另一個傳聞,昨天別人剛告訴他的。
于是對林泰來開口說:“聽聞林九元近期與松江府豪紳往來密切?”
林大官人很坦誠的答道:“確實如此,而且這是不可能停下來的。”
屠隆便站了起來,直接告辭說:“雖然我對閣下沒有惡意,但是恕我這次不能支持閣下了。就此別過!”
“慢著!”張鳳翼情急的叫出了聲。
屠隆頭也不回,瀟灑的背對著張鳳翼揮了揮手,又瀟灑的邁步走出會客廳。
是真名士自風流,從心所欲,放浪不羈。
下一個瞬間,突然從兩側跳出數條大漢,一起動手,直接將屠隆按倒。
然后大漢們熟練的用牛皮繩將屠隆捆了個結結實實,同時又將一卷棉布塞進了屠隆的嘴巴里,阻止了可能會出現的喊叫。
還沒等會客廳里其他人反應過來,這幾條大漢已經抬著屠隆,消失在院側月門里了。
別人可能見怪不怪,但第一次和林大官人打交道的老名士沈明臣卻受驚了,下意識指著外面,“啊這.”
林大官人卻像是復讀機一樣,對沈明臣說:“我說過,浙江只能有一個聲音.那么現在只有伱的聲音了。”
剛才沈明臣也沒能正確理解“一個聲音”的含義,同樣以為是“大家團結起來,共同發聲”的意思。
現在他才真正明白了,林九元所強調的“一個聲音”到底該怎么解讀。
原來是把多余的人干掉,那真就只剩“一個聲音”了!
看著有點兔死狐悲的沈明臣,林泰來安慰道:“沈先生放心,只是將屠長卿從偏門悄悄運出去,然后裝上船送回浙江,除此之外不會把他怎樣的。”
張鳳翼也很擔憂的說:“萬一屠長卿半路想不開,那坐館罪過就大了。”
林泰來答道:“我又安排了四個花榜美人,一路協助看守屠長卿。他要是還想不開,那我也沒辦法了。”
沈明臣無語,屠隆這點人性弱點,簡直被拿捏得死死的。
在坐館背后侍立的高長江跳出來收拾殘局,對沈明臣說:“本來今天你與屠隆之間,必定有一個被抬出去送回浙江。
而另一個才能安穩的走出去,所以要恭喜老先生!”
林大官人回頭對高長江呵斥道:“你又在胡咧什么?咱們這是文人交際,不要拿過去社團堂口的作風來嚇唬沈老先生!
萬一他日在京師翰苑遇到了沈老先生的侄兒沈一貫,我又怎么好意思?”
沈明臣:“.”
他這輩子所遇到的最大“朋友”就是徐階,現在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林九元和當年的徐階同在西苑直廬,最后誰能贏?
送走了恍恍惚惚的沈明臣,林大官人依然不得空閑,其他各個方向的戰略都需要操心。
吳縣知縣、公安派領軍人袁宏道來到林府,匯報說:“我們湖廣差不多五五開。”
林大官人嘆道:“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已經拿下蘇州文壇,而你們公安派連大本營湖北都稱霸不了,實在叫我大失所望。”
袁宏道辯解說:“我們湖北有復古派大前輩吳國倫坐鎮,那是與王老盟主齊名的后七子之一!
雖然我們公安派主張解放性靈,受年輕士子歡迎,但是年紀大的士人依然崇敬吳國倫,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其實吳國倫與王老盟主一直保持一致,這次也不會例外。
只要你能搞定王老盟主,自然也就拿下了湖廣士人的全部支持。”
林大官人愕然道:“我讓你去搞定湖北,你卻說要讓我先搞定王老盟主?
如果我能完全搞定王老盟主,那還要你搞定湖北作甚?
你們這些縱酒狂歌的性靈詩人是不是又喝嗨了,連邏輯都理不清了?”
袁宏道心虛的說:“反正我盡力了,總不能把吳國倫做了吧?”
林大官人咬牙道:“只要你真有這膽量,未嘗不可。”
這時候,馮二老爺也過來了,對林泰來說:“弇州公讓我來傳話,希望趁著他現在還有精力,盡快召主會,最好三天內。”
林泰來頓時就覺察到了問題所在,“弇州公已經有決斷了?”
到了這種關鍵時刻,馮二老爺也毫無顧忌的告密說:“聽聞在主會上,要合力推舉萬歷二年狀元孫繼皋為新盟主,但現在不會公開這個候選。”
孫繼皋?顧憲成的房師?林大官人稍加思索后,對左右護法問道:
“是不是伙計們有情報說,近日有個看似低調的人進了姑蘇驛,但卻能與沈鯉、趙用賢、公鼐等人混在一起密談?
現在速速去傳話,讓姑蘇驛的伙計將此人的身高長相描述出來,稟報給我!”
林大官人有一種直覺,這個偷偷摸摸來到姑蘇驛,并且暗地里出謀劃策的人,有八成概率是顧憲成。
然后又看到大舅哥王府尊匆匆的趕了過來,嚷嚷說:“我盡力了!”
林大官人不爽的說:“我現在最討厭聽到的一句話,就是我盡力了!”
先前大舅哥的任務是攻略山東,“我盡力了”就表示,任務肯定沒完成。
王府尊無可奈何的說:“我能有什么辦法?那公鼐極為仰慕清流勢力,很崇拜清流諸君子,我怎么說也沒用。
我們山東文壇的重量級人物就來了這么一個,連個同份量能與之抗衡的人都沒有。”
林大官人冷哼一聲,“一個連官身都沒有的人,卻如此崇敬清流,真是地命海心!”
又拿出了殺手锏說:“看來《金瓶梅》又要是山東人寫的了?”
王府尊連忙道:“那公鼐現在不過三十歲,總不能說他十歲就寫出了《金瓶梅》吧?”
是有點不科學,林大官人嘆口氣,狠狠的說:“那就只好我親自出手了。
王老盟主已經催著開主會,必須要用最短時間擺平這個公鼐。”
隨即林大官人對左護法張文吩咐:“準備一艘大座船!要稍微寬敞一些的!”
然后又對王府尊說:“你能不能讓幾個可靠的山東士人出面,請公鼐喝花酒?
公鼐也需要引導本省士人輿論,應該不會拒絕這種聚會!”
王府尊疑惑的答道:“安排人沒問題,但這對公鼐有用么?”
當今風氣放浪,對于士人而言喝花酒真不算丑聞,更別說公鼐還沒有官身。
林大官人不耐煩的說:“如果你自己做不成,那就只管聽令行事,問那么多作甚!”
理屈詞窮的王府尊灰溜溜走人,去安排任務了。
及到次日清晨,一只大座船仿佛失去了控制,晃晃悠悠的在胥門外的胥江水面上打橫。
山左三大家之一、山東文壇代表公鼐從宿醉中醒了過來,只覺頭痛欲裂。
他拼命的回憶,自己昨晚到底怎么喝醉的,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了。
然后他環視四周環境,發現身處在座艙內,周邊環繞著四五個美人。
這不算什么,昨晚本來就是喝花酒了,醒后身邊有美人再正常合理不過了。
但是讓公鼐驚訝的是,他在對面美人中間發現了一個正在昏迷的熟人!
這是顧憲成!他怎么會在這里?
公鼐可以明確肯定,昨天喝花酒時,在場的人并沒有顧憲成!
要知道,顧憲成目前正在守制期間,絕對不可能冒著身敗名裂風險,出來喝花酒!
到底是誰把顧憲成弄昏了,搬到了這艘花船上?
正在這時候,忽然有幾艘船圍住了花船,在當中一艘船的船頭上,坐著位雄壯巨漢。
隔著水面,雄壯巨漢招呼說:“公鼐先生,你也不想讓別人知道,你最崇敬的清流君子顧憲成在居喪期間跟你喝花酒吧?
或者說,是你拉著正在守制的顧憲成,上船喝花酒?”
公鼐:“.”
倉促之間遭受這樣巨變,他的大腦暫時已經宕機,幾乎無法做出反應。
但雄壯巨漢此時非常有耐性,靜靜的等待著公鼐清醒過來。
最高端的招式,就是這樣樸實無華。
在姑蘇驛安排了二三十個雜役,難道是用來吃干飯的?
山東也只能有一個聲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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