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徽商領袖鄭之彥大朝奉今天在平山堂進行招待,對象則是徽州同鄉許閣老家的四公子許立禮。
近幾年來,鄭大朝奉作為鹽業領袖,仿佛像是一個活靶子,被林泰來折騰的不輕。
直到現在,鄭大朝奉還有七千鹽引窩本被永久性租給了林泰來,成為林氏鹽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完全沒有收回希望。
三年前,人人都說鄭大朝奉是鹽業領袖,三年后,就只說鄭大朝奉是徽商領袖了.
其中滋味,冷暖自知。
許立禮許四公子看著平山堂外的勝景,看著周圍身邊的歌女舞姬,看著滿席珍饈佳肴,心里不禁閃過一絲艷羨,這才是生活啊。
許家先前并不富裕,雖然父親成為閣老之后,家里生活肉眼可見的好了起來,但也還沒到巨富的地步。
畢竟父親只是次輔,前面還有一個表面寬厚、內心多欲、手段還不差的首輔。
而且父親與言官關系非常惡劣,被科道言官盯得很緊。
更何況家里有兄弟四個,他許立禮這個老四又不可能獨占家業。
總而言之,自己的生活水平跟這幫大鹽商相比,實在差太多了。
正所謂,美好的生活要靠自己的雙手,所以他來揚州了。
一段歌舞結束后,主人家鄭之彥舉杯對許四公子說著場面話:“感謝許閣老多年來對我們徽州同鄉的關照”
許四公子話里有話的答道:“同鄉互助都是應該的,也不算什么,更不用你們記掛在心,感謝就不必了!”
心里想的是,父親大人庇護你們這幫財主好幾年了,也該收點利息了
對于許四公子的心理活動,鄭大朝奉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
如果不是吃飽撐著,誰踏馬的想招惹許四公子這種人?嫌自己的錢太多么?
但沒辦法,揚州城最近來了一個更恐怖的人物林泰來,更恐怖的是,誰也不清楚這人到底想干什么。
在杯弓蛇影的鄭大朝奉心中,只要林泰來呆在揚州不走,就一定有陰謀!
為了平衡林泰來的沖擊力,現在他們徽商不得不對許四公子虛與委蛇。
最起碼許四公子看起來不怵林泰來,多少也能充當一下緩沖。
況且許四公子的主要目標又不是他們,而是那個二五仔汪慶。
想到這里,鄭大朝奉決定把話題引到汪家那里,省得許四公子有閑心琢磨自己。
“聽說在前幾天,汪家族親被揚州衛緝私廳抓走了。”鄭之彥主動挑起話頭說。
許立禮毫不在意的說:“一切盡在掌握,正可以坐實對方勾結官衙、徇私害民的罪行。”
鄭之彥提醒說:“已經過去好多天了.”
就算你許四公子身份高貴,汪家族親只被你當成工具,但你也不能這樣無視工具人的死活,完全不管不問吧?
許立禮答道:“我早就向鳳陽巡撫、江北巡按發帖,檢舉揚州衛的惡行。
懲治區區一個揚州衛衙門,完全不在話下!然后便可以通過揚州衛衙門,深挖幕后黑手。”
對于許四公子這個操作,鄭大朝奉之前并不知道,便繼續問道:“四爺的帖子是從急遞鋪走的么?撫、按可有回話?”
許立禮說:“當然是從急遞鋪發走的,說來也奇怪,等了數日也不見回話。”
鄭之彥又道:“我聽說,江北巡按正按臨廬州府英山縣,而鳳陽巡撫行臺則到了鳳陽府亳州。”
廬州府英山縣在南直隸行政區的最西端山里面,已經挨著湖廣了;
鳳陽府亳州在南直隸行政區的最西北角,再往北就是河南了。
而揚州城的位置,則在南直隸江北區域的最東南角。
許立禮皺眉道:“該死!真是不湊巧!撫、按二院竟然都那么遠,難怪回話這么慢!”
鄭之彥:“.”
許四爺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撫、按二院是聽說林泰來到了揚州,就故意離揚州那么遠的?然后故意不回話的?
“四爺不妨與那林泰來見個面。”鄭大朝奉建議說。
在鄭大朝奉眼里,許四公子最大的優勢就是身份,這個身份并不是“閣老的兒子”,而是“座師的兒子”。
如果與林泰來面對面的明牌,林泰來還真不好把許四公子怎么辦。
舉個例子,那林泰來即便窮兇極惡到可以殺巡撫,但也絕對不能殺座師的兒子,除非自絕于士林。
不過許立禮拒絕了與林泰來見面的提議,仿佛高深莫測的說:“若二人隔空斗法,尚還有回旋余地。
如果直接碰面,就徹底沒有緩沖了,故而不如不見。正所謂,王不見王。”
聽說官場利益斗爭就是這樣的,不到必要時候,就不要直接撕破臉。
鄭大朝奉只覺得,許四公子對自己和敵方的認知存在什么問題。
最后再次提醒說:“那幾個汪家族親還是要救的,不能這樣放任不管。”
道理也很簡單,萬一這幾個人都“失蹤”了,你還拿什么去敲詐大鹽商汪慶?
許立禮這次點了點頭,“我親自走一遭緝私廳,把人領出來就是。”
當即許四公子就先派了人,給揚州衛萬指揮下帖子,說明日到緝私廳拜訪。
又到次日,許立禮就來到南關附近的揚州衛緝私廳。
萬指揮已經預先在大門等待了,恭恭敬敬的將許四公子迎了進去,禮數上無可挑剔。
宰輔公子就沒把這衙門當回事,坐在公堂主座上,反客為主的問道:“聽說有汪康等幾個本縣同鄉,被抓到了這里?”
萬指揮答道:“承蒙許四爺詢問,確有此事。”
許立禮繼續逼問:“出于同鄉之義,我便來過問一下,為何抓捕他們?”
萬指揮答道:“涉嫌與走私有關。”
許四公子輕笑幾聲,不屑的說:“就你們這衙門,也想不出別的借口!”
然后又道:“我許立禮可以作證,汪康等人到揚州城,不過是找同族汪鹽商商議繼承問題。
此事合情合理,亦不犯法。至于走私之事,實乃無稽之談!”
萬指揮頻頻點頭,“啊對對,四爺說的都對。”
許立禮說:“至于是誰讓伱抓的人,我就不問了。現在我來當這個保人,能否將汪康等人放了?”
萬指揮非常痛快的當場回應:“沒問題,現在就放人!”
萬指揮這個態度實在太恭順了,讓許四公子感到很意外,感覺自己的威風完全無用武之地。
在他的認知里,萬指揮應該是林泰來的人,不會那么容易就放了汪家族親。
想了想,許四公子便對萬指揮試探道:“你徇私枉法,勾結豪商汪慶,陷害平民汪康!
我已經將你的罪行檢舉到撫、按二院,如果中間有什么誤會,或者你迷途知返,或可求得寬大處理!”
萬指揮連忙叫道:“哎呀,還真有誤會!本官本來查的是汪慶汪員外,所以才關聯到他的族親汪康!
可不是受汪員外指使,才抓了汪康審問!”
許四公子:“.”
難怪揚州城有人說萬指揮是官場不倒翁,幾經風波動蕩都屹立不倒!
萬指揮一臉為了你好的樣子,苦苦勸道:“四爺你檢舉我勾結汪員外,若讓別人知道,只怕以為四爺糊涂了。
所以勸四爺趕緊把檢舉撤回來,免得讓人看了笑話!
我這邊對外面也好,對上司也好,肯定不會有任何反饋的,四爺盡管放心!”
許四公子像是吞了蒼蠅一樣惡心,他的感受就是,萬指揮根本沒把自己當回事,或者就是當個傻子打發。
可是從各方面來看,在萬指揮身上又完全挑不出任何毛病。
從緝私廳出來后,許立禮又去找鄭之彥商議。
鄭大朝奉聽了后,已經完全不指望許四公子能打倒林泰來了。
當然,能牽扯住林泰來也是好的,或者站在前排扛住林泰來也行。
鄭大朝奉敢斷定,林泰來這次又在揚州城徘徊不去,絕對有什么陰謀!有許四公子在,好歹能頂住一波。
便出了個主意道:“明日就是鹽業公會正式成立的日子,一百五十名窩商共聚一堂。
四爺可以前往觀禮,順便將汪康領了過去,當眾向汪慶詢問過繼的事情,然后我們其他人在邊上幫腔施壓。”
許立禮想象了一下明天的場景,贊同道:“甚好,我也能順便多結識一些有力的同鄉!”
到場的都是有錢人,他喜歡這樣的場合。
然后又問道:“不過聽說林泰來最喜歡出風頭,在明天這樣時刻,他會不會出現?”
這些年來,鄭大朝奉為了林泰來,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在這種付出之下,他對林泰來的種種習性已經有了非常深刻的了解。
所以這時非常肯定的說:“以林泰來之秉性,以及對鹽業的貪婪,明天肯定要高調的出席!
而且他還會帶著林氏鹽業那十幾個小窩商,組團出現在現場,向我們示威!”
許立禮也不想錯失這個場合,仿佛自言自語道:“那明天看來還是要碰面明牌了。
那林泰來對汪氏鹽業的想法,乃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鄭大朝奉說:“以四爺你的身份,林泰來是無法對你怎樣的,他的絕大部分手段,都無法作用在四爺你身上。
四爺明天只管抓住汪慶就行了,他自身無后,便由族人過繼家產,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方面道理完全不虧。
而且在場半數人都是我們徽州同鄉,按出門在外的規矩,同鄉商幫內部向來是要互相扶持、互相干涉。
我們都可以對汪家的事情發表議論,而林泰來是一個外鄉人,在汪家問題上,他沒有資格說什么。
所以在輿論上,我們完全不怵林泰來,四爺大可以放心。
那汪慶還能有什么選擇?除非他徹底不要同鄉,不念宗族,不想落葉歸根了。”
以這個時代的觀念,鄭大朝奉說的倒也沒錯,同族、同鄉往往就是一個人社會屬性的根本。
又到第二天,揚州城運司衙署附近,董子祠旁邊的一處大院落十分熱鬧,鑼鼓喧天,旗幟招展。
籌備了半年多的鹽業公會今天將在這里正式成立,這是揚州城的一件大事。
五間闊的大廳里設置了將近二百張座位,所有窩商都有專座。
這時候大家還沒有落座,都聚集在堂前廊下說話。
徽商領袖鄭大朝奉身邊自然而然的圍了一圈人,許四公子也站在這里,享受著別人的奉承。
不過眾人全都沒有把太多精力放在聊天上,不約而同的頻頻瞥向大門方向。
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這幾年來一直盤旋在鹽業上空的那個仿佛能遮天蔽日的陰影還沒有出現。
不過讓所有人都感到奇怪的是,眼看著已經臨近吉時了,林氏鹽業的大人物一個都沒現身。
附屬于林氏鹽業的那十幾個傀儡代持小窩商倒是都來了,但這有什么意義?
林氏鹽業的真正主人、名義大東家、大掌柜等核心人物,一個都沒出現。
隨著時間推移,所有人的心情都開始驚疑不定,難道要出大事?
院中連歡聲笑語都逐漸消失了,許四公子疑惑的環視周圍,這是什么恐怖的壓迫感?
那林泰來只是因為沒有出現,就能讓別人產生如此巨大的壓力么?
在這氣氛緊張的時刻,忽然大鹽商汪慶汪員外從照壁外面走進了庭院內。
所有人都停止了說話,齊刷刷地向汪員外行注目禮。
汪員外愣了愣,啞然失笑道:“你們看我作甚?我又不是林九元!”
有人問道:“林學士為何遲遲沒有現身?”
汪員外答道:“林九元今天上船出發,回蘇州去了!又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混蛋!混蛋!”許四公子突然失態,破口大罵道。
原來這林泰來根本就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原來這林泰來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當回事!
竟然連看都不屑看自己一眼!完全的無視!
昨天萬指揮好歹還把自己當傻子,林泰來卻直接把自己當空氣!
揚州徽商領袖、鹽業公會三大總商之一鄭大朝奉仿佛被抽空了所有能量,站立不穩,靠在了廊柱上。
禍害他好幾年的林泰來走了,他本應該放松和高興。
但不知為何,他的內心空蕩蕩,竟然產生了莫名的失落。
自己在林泰來的心里,已經完全無足輕重了嗎?根本不值得再面對了嗎?
連成立鹽業公會這樣的大事,在林泰來的心里都不算重要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