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學與縣學其實沒有本質區別,也不存在府學生就比縣學生社會地位高級的說法。
只是大宗師考試過后,被錄取的生員里,考試成績比較優秀的人送入府學,其他人進入縣學,然后待遇都差不多了。
縣學、府學、南北國子監組成了當今的儒生教育體系,統稱為學校,也是科舉之外的另一條讀書人升級道路。
林大官人作為今年吳縣的道試案首,理所應當的被送進了蘇州府府學。
府學門子在泮池叫破了喉嚨后,終于看到府學教授從明倫堂里出來,并不緊不慢的踱步過來。
這教授姓崔,雖然他聽到了門子的大喊“賊子”,一點都不慌。
什么“賊子闖門”,那是不可能的!就學校這窮逼地方,哪個賊子能這么缺心眼?
遠遠看到個雄壯巨漢站在泮橋上,崔教授立刻就明白,此人是誰了。
肯定是至今為止,今年新進學生員里,唯一還沒有來報道過的案首林某人了。
聽說這案首同時還在京城拿了個武狀元,實在是令人情何以堪。
崔教授就這樣一邊想著,一邊走到了林泰來身前,淡定的問道:“可是林生?”
林泰來回應道:“署蘇州衛指揮僉事林泰來,見過教授。”
崔教授:“.”
你站在府學這里,用四品武官身份見九品教授,這是個什么道理?難道要堂堂教官反過來對生員行禮?
此后崔教授看了眼水池里的門子,寒暄說:“打人不好。”
林泰來答道:“此人竟敢阻攔我進學校求學。”
崔教授又道:“已經到了黃昏關門落鎖的時間,各衙署都是如此。”
林大官人講理說:“難道到了傍晚,就不能求學了?”
崔教授沒奈何,順著話頭問道:“你要怎么求學?”
林大官人透露出來意:“雖然我已經進學,但公務繁忙,只怕不能日日聽講。”
崔教授耐心解釋道:“林生可能誤會了,現在風氣浮躁,學校已經不是日日聚講了。
如今的慣例是,每旬聚講一次,每月會文一次。”
林泰來早有想法,直接說:“每月會文一次尚還可以,每旬聽講實乃太繁。”
崔教授無語,一個月三次聽講都嫌麻煩,就交篇文章,那你還進什么學啊?
稍加思索后,崔教授又很委婉的答道:“只參加每月一次會文,不聽講的生員,只有極少數天才或者家學淵源者可以。”
林大官人十分霸氣的反問道:“難道我不是天才?”
崔教授:“.”
如果這樣聊天,那是沒法聊下去的!
好歹是個為人師表之人,崔教授拂袖轉身,就要離去。
面對打遍蘇州的林泰來,別人或許擔心被打,但崔教授完全沒有這個顧慮。
好歹也是教師身份,只要林泰來敢動手,他就敢躺!
以后林泰來就背上一個打老師的名聲了,那吃虧的還是林泰來!
林泰來連忙又指著旁邊孔廟說:“每月初一、十五的小祭,和春秋二季的大祭,祭品都由我承包了!”
這時代學校和孔廟不分家,都在一起,歸教官管理。
崔教授冷哼道:“愿意提供祭品的人多了,何須伱林生?”
林大官人毫不猶豫的說:“我提供的祭品數目翻倍!”
聽到翻倍,崔教授猶豫了,遲疑了。
學校作為最窮的衙署,外快實在有限,教授名為教師,其實根本管不住生員。
那幫秀才的命運前途,全都在提學官大宗師手里,學校教官根本沒有什么影響。
所以本地秀才們不會把學校教官太當回事,各種孝敬更是少得可憐,逢年過節有兩包點心就不錯了。
府學教授本身又只是九品而已,收入十分清貧。
于是祭祀孔圣人的祭品,就成為教官為數不多的外快來源之一。尤其那些肉,都是教官的油水。
林大官人說提供祭品翻倍,聽在崔教授耳中的意思,就是合法外快至少翻倍。
“這也不是不行.”崔教授說。
林泰來又指著西邊滄浪亭方向,繼續說:“近日滄浪亭已經收歸我有,我愿意將滄浪亭對崔教授開放。
今后崔教授與友人聚會,可以去滄浪亭,有這個臉面的人可不多。”
教官也是文人,是文人就有裝逼需求,能帶人去滄浪亭聚會肯定有面子。
于是崔教授不再猶豫和遲疑,“林生畢竟還在為國效力,是該特殊照顧一二。
回頭將每次聚講概要送到林生手里,就算是聽講了。
如果林生公務繁忙,每兩三個月到府學露個臉就行,主要是一次都不出現也不好。”
“有勞崔教授通融了。”林大官人連個謝字都沒說,這就是地位和實力的象征。
目的達成,林大官人與崔教授辭別后,便離開了府學。
剛回蘇州城,要辦的事情實在太多,把府學教官擺平,算是了結一樁。
此時天色開始昏暗,城門大概是落鎖了。
也就是說,林大官人一行現在出不了城門了,無法回胥門外南濠街更新書院住處,只能在城中留宿。
選擇有好幾個,可以投奔張老師家,順帶拜見老師;也可以投奔申府,順便與盟友申二爺把酒重逢,秉燭長談。
如果想圖一個清凈,也可以桃花庵住一晚,那里已經被打掃修葺過了,也放置了床具桌椅。
念及此,林大官人長嘆道:“不想耽誤的時間久了點,已經無法出城。本來還想著,今晚回去看看待產的黃五妹。”
于是不能出城的林大官人果斷選擇城北孫憐憐家,在這里浪費了一晚上時間。
又到次日,林大官人在心里排列了一下優先順序,就去了申府拜訪。
主要是分量最重、優先度最高的江南應天巡撫趙志皋,目前人在南京,按慣例估計要等九月初秋收之前才會返回蘇州。
等進了申府大門,就看到申二爺板著臉,坐在前廳,連個起身虛迎的動作都沒有。
林大官人詫異的問道:“這又是誰惹到嘉二爺生氣了?不妨說出來,我幫你出氣!”
申用嘉譏諷道:“這不是榮歸故里的林狀元么?聽說林狀元昨日就進了城,難得百忙之中,還有空來我家做客。”
先前林泰來在蘇州一直打著申府門客旗號招搖過市,還尊奉了申二爺當盟主。
如今林泰來回到蘇州又進了城,按禮說,應該先來申府拜個門子,以示尊重。
結果昨天在滄浪亭晃蕩了大半天,晚上又去了孫美人家里過夜。
今天到申府更是突然來訪,提前連個帖子都沒下,更像是不速之客。
種種因素疊加起來,也難怪申二爺陰陽怪氣,漢獻帝也是要臉面的!
林大官人并沒有懟回去,也沒有為自己辯解,只岔開話頭說:“我稍帶了申相的家書,前來送給嘉二爺。”
聽到有父親的家書,在孝道觀念下,申二爺不能不收。
一邊把家書接了過來,一邊繼續陰陽怪氣,“直到現在才送過來,未免太慢待我們申家了!林朋友真是今昔非比了,畢竟大小也是個官兒了。”
林大官人低頭喝茶,假裝什么都沒聽見。
申二爺拆開了家書,展目看去,只見父親大人在信中寫道:
“林泰來之才十倍于汝,必能安定鄉梓,政通人和。
若汝可輔,則林泰來輔汝;如汝不才,林泰來可自為更新社盟主也。”
申二爺茫然的抬起了頭,今天的陽光有點刺眼,今天的微風有點寒涼。
就算親爹你想說這幾句話,但你應該對林泰來說啊!
對自己親兒子說這些話,是幾個意思?
林大官人放下了茶盅,誠懇的解釋說:“不是我慢待申二爺,只是我實在不想送這個家書,故而拖延到現在。
這幾句話是申相當著我的面寫的,我也沒辦法。”
申二爺沉默了片刻后,開口道:“更新社創業未半,重任全在林朋友一身,今后還請繼續努力。”
林大官人也答話說:“一定發揚光大,不負盟主囑托!”
隨后林大官人又說起另一件事,“我認為,蘇州申府應該修園子了。”
這個話題有些跳躍,申二爺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林大官人便解釋說:“其一,蘇州各家族都有修園之風氣,連我林家都有了滄浪亭。
申府作為宰相門庭,也不能落伍啊,否則有何顏面屹立于蘇州城?
其二,萬一申相將來回歸榮養,連個園子都沒有,宰相體面何存?
你看那王鏊還修了個怡老園,申相功業無論如何也不比王鏊差吧?
雖然說虎丘徐家有拙政園、東園、西園可以給申相用,但徐家是徐家,申家是申家,不能讓世人誤以為申家還是徐家附庸!”
只有開枝散葉事務的申二爺眼前一亮,大感興趣的拍案道:“言之有理,我們申家應該筑園!”
然后興致勃勃的構想道:“首先,園子不能太大,以免像王家那樣被詬病,或者遭人眼紅。
但也不能太小,所以面積二十畝到五十畝為佳,具體視地勢而定。
其次,關于園子的選址,我認為應該”
但申二爺話還沒說完,就看到林大官人起身就走。
“修園之事還沒有商議完畢,你又做什么去?”申二爺問。
林大官人答道:“你只管同意就行了,其他事項自有我來主持。如果申相不滿意,再退給我就行了。”
申二爺:“.”
從申府出來,林泰來又向東去,拜訪名義上的業師張幼于,展示一下尊師重道。
等拜訪完申府和張幼于,從禮法上該拜訪的就完事了。
高長江提醒道:“那么多府縣衙門,坐館不去拜訪了?”
林大官人懶洋洋的說:“全都走動拜訪太累了,你到衙門放話去,就說我在桃花庵暫住兩日。
衙門里懂事的官吏,就該主動過來拜訪我!好歹我如今也是個官身了。”
說到號稱蘇州最小園子的桃花庵,高長江靈光乍現,“坐館突然忽悠申二爺修園子,莫非是打算借用申家名義,擴大桃花庵?”
林大官人隨口道:“城西北整個桃花塢上千畝地,桃花庵才用了二畝,太不協調了。”
高長江心情立刻又沉重起來,滄浪亭周邊還沒擺平,又要在桃花塢搞事,這又不知要涉及到多少家。
自己的定位明明是智力型軍師,怎么就混成了社團拆遷總管?
張幼于還是住在張家側院,單獨另開了一個大門。
林泰來走進門內,就看到前堂廊下掛著很多條布招子,跟商鋪似的。
自稱蘇州第一名士的張幼于老先生平常瘋瘋癲癲的,家里一直就是這樣。
林泰來掃了幾眼,布招子上還是張幼于賣酒、張幼于賣文等字樣。
不過看到最后一條布招子,林大官人的情緒就繃不住了。
因為在這條新增布招子上,寫的是“張幼于賣徒”。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張老頭目前只有一個學生,就是他林泰來!
“這賣徒是什么鬼!”林大官人指著布招子,對穿著大紅女裝躺在堂屋門口的張幼于問道。
張幼于打了個哈欠,“老夫不想要你這個學生了!誰能出價五十兩,就把你領走!”
這時代,被老師驅逐可不是好名聲,林大官人氣急敗壞的說:“為什么不要了?”
張幼于憤憤不平的說:“友人嘲笑我,居然教出個武狀元,讓我臉面無光!”
大概和“數學是體育老師教的”這種說法,有異曲同工之處。
林大官人質疑說:“可我還是老盟主指定第三文壇之敵、文科道試案首,怎么就讓老先生臉面無光了?”
張幼于答道:“那些又有什么用,他們只記得你是武狀元!”
長袖善舞的蘇州書畫市場頭號操盤手張鳳翼聞聲而來,勸道:“莫急莫急!”
林泰來對張鳳翼說:“你作為兄長,勸勸幼于老先生!”
張鳳翼苦笑道:“我這三弟瘋癲起來,我也不一定勸得動。”
林泰來冷哼道:“近些年揚州財富暴增,我本來念在師長關系上,想帶你去揚州開拓書畫市場。
如果你勸不住幼于老先生,那我就找別人合作!”
承擔贍養家族重任的張鳳翼愣了愣,轉身就對張幼于喝道:
“收起你的破布招子!不然別怪我這做大哥的不講兄弟之義,斷掉你的月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