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刑部大門外,在林泰來的誘導下,張把總明白,應該押著林泰來去找魏國公。
正要動身,忽見從前方走來一支隊伍,前方儀仗打出的官牌是“右都御史”和“江南總憲”。
對這兩塊官牌,林泰來再熟悉不過了,畢竟曾經朝夕相處過半個月。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衙署都是修在一起的,都察院官員出行從刑部大門前路過很正常。
林泰來立刻對張把總說:“快跑!”
張把總還在莫名其妙,跑什么跑?隨即就看到林泰來已經躥出去兩三丈了。
一般官員都有私心,都怕惹火燒身,所以不敢較真,但海瑞不一樣,是敢較真的。
林泰來做局時最討厭的,就是遇上敢較真的人,應付起來太麻煩。
忽然海青天儀仗的前導扯著嗓子大喝:“林泰來站住!”
像林大官人這么拉風的男人,時時刻刻都在鶴立雞群,遠遠的就被海青天看見了。
但林泰來充耳不聞,仍然一路狂奔,消失在街角。
反應過來的張把總也趕緊拔腿就走,在南京城,一般都不愿意和海瑞打交道。
所幸城北道路不多,大路尤其少,雖然張把總已經看不到林泰來的身影,但只要沿著太平門大街往南走就沒差。
果然又走了半時辰后,就看到林泰來在太平橋等候。
南京城實在太大,這會天都要黑了。
張把總也沒辦法,只能自掏腰包就近找個客店,先湊合住一晚上。
到了次日早晨,才繼續往城中心走。
魏國公所在的中山王府位于主城區中心的徐府街,祖先徐達死后追封為中山王,所以徐家府邸一直就叫中山王府。
到了中山王府門前,稟報進去后,不多時就看到年輕的魏國公世子徐惟志匆匆走了出來。
張把總連忙上前對國公世子行禮,但徐惟志看了眼林泰來后,卻對張把總呵斥道:“誰讓你來這里的?”
張把總苦著臉不敢答話,他能有什么主意,全都是聽林泰來的。
徐惟志劈頭蓋臉的罵著張把總:“你這個遭了瘟的老倌,到底是什么居心!
誰不知道林解元是一個禍別人怕倒霉不敢收,你就送給我們徐府?”
張把總真要哭了,求著說:“懇請小公爺給下官指一條活路。”
徐惟志不耐煩的甩了袖子,“愛送哪就送哪去!人又不是我們徐家抓來的,憑什么我徐家接收!”
張把總又看向林泰來,但林大官人仍然淡定的站著,還慵懶的打了個哈欠。
“林解元!伱也說句話啊!”張把總催促說。
你林泰來在守備府、兵部、刑部大門口時,不都嗶嗶的很歡嗎?
林大官人見火候差不多了,仰天“哈哈”大笑了幾聲。
然后高聲說:“這次到南京城,我終于知道了,什么叫敢做不敢當!
你們南京人把我林泰來當成人犯抓了過來,但卻又沒一個衙署府第敢接收我這個人犯!
本來還想著,把事情就在南京解決了,可沒人敢留下我,那爺爺我也不伺候了!
我這便出城,北上去京師!去長安門外敲登聞鼓,告御狀,討一個說法!”
“那我送你出城!”甩麻煩心切的張把總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就在這時候,只見徐家門客盛先生也匆匆的走了出來,對徐惟志說:“公爺有令,將林泰來接收了,不得阻攔!”
徐惟志便叫道:“父親糊涂!誰接收林泰來誰就要負責!我再去勸勸!”
盛先生攔住了徐惟志,“公爺還說了,以南京城大局為重,總要有人站出來負責!任何人不必再勸!”
于是就在全家人尤其是世子的極力反對下,魏國公徐邦瑞力排眾議、顧全大局、勇挑重擔負、迎難而上,把被抓的林泰來接收了。
然后盛先生又指揮家將,把林泰來帶到中山王府邊上的西園,“軟禁”了起來,還派了八名家將“看守”。
這西園顧名思義位于中山王府的西側,是當初太祖高皇帝賜給徐達的花園或者菜圃。
面積不是很大,但建造很精巧,林泰來對環境非常滿意。
盛先生讓人都退了出去,單獨與林泰來談話。
“沒想到,這場風波比預計大了太多。”盛先生嘆道。
按照他們先前的計劃,只是在蘇州城范圍內制造出風波,然后一起給南京守備大臣李言恭上眼藥。
等李言恭扛不住了,魏國公自然而然的就能接替守備大臣職務,沒人能搶。
但沒想到,風波竟然快速蔓延到了全蘇州府,南京城糧價順便暴漲三倍。
這事兒就有點大了,甚至還有玩脫的危險。
林泰來也嘆道:“我也沒有想到,我林解元的影響力竟然如此大,全蘇州府幾百萬人都如此敬仰我。”
盛先生:“.”
現在已經不是怎么整治李言恭的問題了,你先想想怎樣才能收場吧!
林泰來笑道:“想要收場并不難。”
盛先生連忙問道:“計將安出?現在該怎么做?”
林泰來卻又道:“著什么急?現在就收場,把事態平息了,豈不等于救了那些貪官污吏?”
盛先生有點不敢往下想象,“那你的意思是?”
林泰來冷哼道:“出了這么大的風波,朝廷怎么也得先把巡撫等罪魁禍首換掉吧?或者再加一個知府?
如果蘇州官場什么都不變,一切照舊,還是這幫人,那不就白折騰了?”
盛先生無言以對,你林解元的野心還不小,巡撫知府都讓你換了,那你豈不就為所欲為了?
他與林泰來打了這么幾次各取所需的交道,感覺很復雜。
他承認,林泰來是個很好的合作對象,精于算計,洞察人心,善于使詐。
但現在同時又感到,林泰來是個自主意識超強,非常難掌控的人。
既操又布,很奇怪的混合體。
其實事情發展到了這個階段,林泰來的大部分工作也就完成了。
大勢已經形成了,剩下的節奏,根本不用林泰來親自繼續帶,自然就有人推動。
南京城雖然已經沒有什么實權,但名義上仍然是國都,朝廷語境里的根本之地。
所以這邊出了事情,在政治上不是小事。
就憑官僚的本性,第一時間肯定要互相甩鍋互相推責的。
有資格六百里加急的大臣們,不約而同給朝廷寫了奏疏。
所以從江南到京師之間,幾乎同時出現了好幾封六百里加急奏疏。
這還不算其他等級的奏疏,估計起碼有幾十封各抒己見的奏疏正在往京師送。
而林泰來不慌不忙的在魏國公家的西園隱居不出,等著下一階段開啟。
轉眼又過了數日,時間進入了十月,距離開始征稅時間只有半個月了。
魏國公門客盛先生慌慌張張的走進了西園,對著坐在亭中吹秋風的林泰來叫了一聲。
林泰來不滿的說:“聽說秦淮舊院那個叫尹青的美人總在罵我,讓你們把她抓到這里來,我也好仔細教訓一番,可是為什么總是辦不到?”
盛先生擺了擺手,“別說那什么尹姬了!朝廷詔書到南京了!”
林泰來不以為意的說:“那有什么可慌的?
朝廷肯定是讓守備太監和魏國公聯合做欽差,勘查回奏,咱們早就準備好了預案,照做就是。”
盛先生急忙說:“國公爺被點了欽差沒錯,但另一個欽差是海青天!”
林泰來:“.”
這皇帝怎么還抽上風了?放著親近的太監不用,用什么海瑞啊!
其實在南京三巨頭里,一般皇帝最親信的人是守備太監,號稱“兩千里親臣”。
而且南京守備太監的政治地位并不低,基本上相當于京師司禮監秉筆太監的地位。
這次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按理說,皇帝應該啟用超然事外的守備太監帶著南京錦衣衛,和同樣超然事外的第一勛貴魏國公一起勘查“真相”。
結果也不知道什么緣故,皇帝選擇了海瑞。
是個人都知道,那海瑞鐵面無私,極難通融,就不是正常人!
“不要慌!只是技術性調整!”林泰來鎮靜下來說。
計劃出現點意外,那太正常不過了,天下哪有永遠不出意外的計劃?
根據形勢變化進行調整就行了,再說大方向又沒變!
林泰來話音未落,忽然就聽到又從西園大門方向傳來了嘈雜聲音。
守門的軍士跑過來稟報說:“海青天來了!”
林泰來和盛先生面面相覷,這海瑞也忒雷厲風行了,難道怕“串供”嗎?
事已至此,林泰來只能前去迎接,口中道:“老大人若要問話,直接召喚在下去都察院就行了,何必委屈自己親自前來!”
海瑞冷哼一聲,答道:“本院怕你跑得太快,看不見蹤影。”
林泰來迅速狡辯說:“老大人莫非還因為上次的事情耿耿于懷?且聽在下幾句解釋!
當時在下身為階下囚,又想起當初鄉試后與老大人告別時的豪言壯語,感到無顏面對老大人,所以才會羞愧的逃避!”
海青天半個字都不信,擠兌說:“階下囚又如何?你若真有冤屈,本院當然可以為你伸冤!”
林泰來繼續狡辯說:“當時在下正站在刑部外面,席家的人也曾到刑部告了在下,所以主要矛盾是在下與洞庭商幫席家。
在下也好,席家也好,都不是官員,糾紛也只屬于民間糾紛。
按照規矩,都察院主管的是涉及到官員的案件,像在下和席家這種民間糾紛沒法請老大人直接插手。
而且在下作為武舉人,從身份上說也是歸兵部管轄。
所以在下就想著,與其讓老大人為難,干脆就避開不見!”
海瑞冷笑了幾聲,又似乎意有所指的問道:“你又不只是和席家有糾紛,那臨淮侯李家呢?本院就不能調解了?”
林泰來反應機敏,對答如流的說:“在下也想到了,那李家是侯爵,身份尊榮。
除非得到詔許,老大人也不能直接法辦李家,一樣只能上表彈劾。
還是那句話,在下心疼老大人年事已高,不愿意讓老大人為難!”
在旁邊看著的盛先生已經驚呆了,沒想到林泰來在海瑞面前,也敢這樣一本正經的睜著眼說瞎話。
更讓盛先生吃驚的是,海瑞居然與林泰來不停的較勁擠兌。
在他的認知里,海青天屬于“人狠話不多”的類型,沒想到對林泰來這么上頭。
正東拉西扯時,海瑞忽然就單刀直入的問道:
“那么在蘇州城楓橋外,抓捕你的京衛官軍,到底是何人所派?”
林泰來滴水不漏的答道:“他們害怕被報復,不肯說自己來歷,我又哪里能知道?”
海瑞繼續追著問:“那他們人呢?”
林泰來回答說:“他們到了南京城就散了,不知下落!
反正我是找不到他們了,老大人如果有能力,可以去找找!”
海瑞逼問道:“只有你接觸過他們,你猜一下?”
林泰來不加遮掩的直接說:“如果讓在下猜測,肯定與南京守備大臣臨淮侯李言恭脫不了干系!
臨淮侯世子對在下積怨很深,砸了在下座船,打了在下的隨從,南京人都知道!
那么再派幾十個人一路追殺到蘇州,把在下抓捕回南京城,也是很合理的!
臨淮侯作為南京城守備大臣,也有能力調動官軍!”
海瑞不置可否,“所以目前匯總各方面傳言,推測出的情況就是以下這樣。
席家到南京刑部告你,南京刑部準了狀子,臨淮侯李家派了軍士前往蘇州捉拿你。
然后在蘇州城本地,韋巡撫和席家以及商幫串通起來,與臨淮侯李家呼應,共同在楓橋外堵截你。
最后你落入了商幫和官軍的包圍,不得不束手就擒?”
林泰來點頭道:“沒錯,就是這樣!”
海瑞又不動聲色的說:“也就是說,臨淮侯南京守備大臣、南京刑部、江南巡撫、洞庭商幫這么多強力人物聯合起來,就是為了收拾一個區區武科解元?”
林泰來便反問道:“怎么了?難道老大人不相信?”
“以本院對你品性和能力的了解,當然相信真會有這么多人想收拾你。”海瑞很有內涵的說,“但是本院也不知道,遠在兩千里外的朝廷會不會相信。”
又下大雨,不知為何今天停電三次,我能寫完這章不斷更就不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