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林泰來看著對面孝婦,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升堂鼓響了起來,值堂皂役大喝威武。
然后就是知縣馮渠升座,這是林姓縣衙書手第一次看到縣衙的大老爺,沒什么值得深刻的印象,在歷史上也不是什么名人。
公堂里除了知縣座前的公案,邊上還設有另外一個案幾,刑房書吏就站在案幾后面。
此時案幾上堆了一疊狀子,都是今天要審理的案件,當然其他案件都是林泰來所關心的。
在一堆待審的案件里,審問次序是有訣竅的,會做官的都知道怎么審。
那就是先快速審理簡單容易的,后審理疑難的;先審理影響力大的,后審理關注不多的。
按照這個規律,今天開門第一個案件肯定就是“孝女為父報仇殺人案”了。
縣尊大老爺一聲令下,案件兇手被帶上了公堂,又當場驗明正身。姓名黃素珍,職業陪酒粉頭,年紀十七歲。
林博士探頭探腦的看了幾眼,就放下心來。
五錢小妹氣色不錯,這證明在牢里沒有受到虐待,今日審判結果大概也很樂觀。
自己能做的都做了,惟愿五錢小妹信守承諾,在被釋放的萬眾矚目時刻,幫自己宣揚一下詩詞。
此后一切都像林泰來想象的那樣順利,知縣按照流程審問完過程,又聽了刑房稟報,說是現場勘察無誤等等。
然后就到了判決的時刻,縣尊大老爺沒有親自悶頭執筆寫,而是先口齒清晰的高聲口誦判詞。
不外乎“孝心可嘉”、“其情可憫”、“法外仍有天理”云云,看樣子是要從輕發落了。
旁邊的刑房書吏奮筆疾書,擬寫判詞。
一切很都和諧,除了死去的惡霸堂主武一魁,似乎是皆大歡喜。
事先安排的托兒,已經在人群里開始準備帶頭歡呼,稱頌縣尊大老爺的德政了。
就在這時,一直被林泰來重點盯著的范姓孝婦,忽然走上月臺,跪在公堂外,對知縣叫道:
“青天大老爺在上,未亡人有下情叩陳!”
靠!林泰來心里暗叫,這娘們果然要生事!
可惜這是在縣衙公堂,他身份只是個觀眾,想要阻止也無能為力!
范娘子作為死者的遺孀,在公堂上表示要陳情,知縣不可能不讓她說話的。
于是又聽到范娘子說:“若黃姓女犯因為孝義,可以殺人而輕放,那么民婦可效仿否?”
效仿什么?在場大部分人都沒聽懂。
范娘子抬手指向五錢小妹,補充說:“設若黃姓女被釋放出了縣衙,而民婦為丈夫報仇,手刃了黃姓女,此后立誓為夫守節,可得節義之贊否?
朝廷提倡兒女的孝義,但同樣也提倡婦人的節義,青天大老爺能一視同仁否?”
公座上縣尊大老爺一時間竟然啞口無言,這位孝婦的問題實在踏馬的有點刁鉆,很不好回答。
本來知縣在公堂具有絕對權威,擁有不講理的權力。
但事情就壞在,先前馮知縣已經在“講理”并打造人設了,不好馬上就翻轉形象。
一切順利的審判,就這樣突然卡住了。
沒人說話,就只有范娘子繼續說:“再次叩請青天大老爺三思!律法絕非兒戲,兇犯不可輕放!
就算眾人皆以為黃姓女情有可原,亦不可不懲戒!民婦以為,至少要將黃姓女罰入樂籍!”
妙啊!知縣眼前一亮,這個提議真是越想越妙!
所謂樂籍,可以理解為官方在冊的風俗娛樂業從業人員。
一方面,從良民罰入樂籍,就像是犯官妻女沒入教坊司一樣,表面上對犯人進行了懲罰,避免了放縱兇犯的口實。
另一方面,黃姓女犯本來就是私自從業的陪酒粉頭,被罰入樂籍,只是從私自從業變成了官方在冊人員。
她并沒什么實際損失,而且算是輕輕發落,同樣彰顯了官方對孝女的寬容,不然就要殺人償命了。
轉眼之間,知縣對范姓孝婦的觀感就變了,原來這是個識大體的女子!
而且知道怎么讓老爺不為難,提出的解決方案更加有可行性!
只有林泰來更加迷惑不解,這娘們跑過來,搞出這么一個波折,就是為了“諒解”來的?
本來大家都以為,范姓孝婦演出到此結束,結果見這孝婦再次叩首,對知縣說:
“青天大老爺在上,未亡人還有狀文呈上!先夫亡故之前,曾遭重傷,不然也不至于命喪女流輩之手!
先夫喪命之事結案,但遭受重傷之事仍未有結果!
故而在此狀告林泰來,無故毆打先夫,致使先夫當場重傷不起!經驗得,當時下顎粉碎,牙齒脫落八顆,舌頭咬斷半截,神志不清,幾近于死!”
站在最前排最佳觀賞位置的林泰來:“......”
昨天還愛到盲目,對自己無限包容的娘們,怎么今天轉眼就翻臉不認人了,開始往死里告自己了?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因愛生恨了?雖說女人善變,但也不能這么沒邏輯啊?
反正唐老頭說的沒錯,這個娘們果然不是好人!惹不起,溜了溜了!
人命以及重傷這類狀子,縣衙不可能拒接的,高高在上的知縣拍案按照程序說:
“被告林泰來何在?若不在這里,今日先發了傳票,另行擇日再審!”
范娘子連忙指著月臺下那位最高大醒目的身影:“稟大老爺,林某人就在這里!他正要走!”
眾目睽睽之下,林博士又不打算造反,所以不能打出縣衙去,最終只能無奈的走上月臺。
此時刑房書手上前對知縣耳語了幾句,然后知縣又道:“若援引重傷成疾之律例,行兇人應當分所有家產之半給傷者!”
林泰來摸出了之前那花不出去的二兩碎銀,表示目前家產只有這些。
然后豪爽的扔給范娘子,不用分一半了,全部賠付給受害人都行!
范姓孝婦抹著眼淚說:“聽聞有人要給林某人送大筆銀子,林某人還有大肆置辦產業的心思。
可憐我這失去了夫君的未亡人,只能得到一二兩碎銀賠償,運道何其不公!”
臥槽!臥槽!林博士終于明白了,這位對自己愛到盲目又因愛生恨的大嫂,到底想干什么了!
這踏馬的是想強行跟自己“合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