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恒爽朗一笑。
他撫帳道:“馮丞相果真是快言快語,既然馮丞相如此心急,那我自也不會遮遮掩掩。”
嵇恒瞥了眼一旁的幾名刀筆吏,主動起身,去到了開著的大殿門前,給外面護衛的侍從說了幾句,隨后,幾名侍從聯手將大殿門關上了。
只聽得砰的一聲,大殿門徹底關上了,天色本就漸晚,沒有了暮霞的光采,整個大殿昏暗了不少。
見狀。
蒙恬等人心神一凜。
但也并沒有太在意,只是嵇恒一人,又能做什么?不過從嵇恒這么謹慎的態度來看,只怕他想說的話,并不會那么稀疏平常。
甚至可能是驚世駭俗。
嵇恒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并沒有再添燭火,整個大殿就只有四周還燃著幾團火光。
嵇恒道:“事關天下機要,我也就多注意一點了,這次的會可以被稱為閉門會議。”
“我也就暢所欲言了。”
“我很早之前就聽聞過一個說法,政治是一門妥協的藝術,我對這句話深信不疑,不知諸位大臣對此話是何見解?”
聞言。
蒙恬等人面露一抹異色,沒想到嵇恒會這么直接了當,也沒想到嵇恒會說的這么直白露骨。
不過從這句話,他們也察覺到了一些意味,嵇恒恐是想跟他們做一些利益交換,繼而加快推動改制。
蒙恬道:“并無看法,一切都要以大局為重,以天下為念。”
嵇恒點了點頭,笑著道:“理應如此。”
“民爵是一切的基礎。”
“而民爵的出現,定然會導致法的變更,不過不同于過往的變法,這次改制的法是慢慢替換變更。”
“短者十幾年,長者數十年。”
“而在這幾十年的時間里,大秦在很多方面都會陸續改變,不過最開始的一定是體制。”
“除了剛才所說的軍權兩分,還要在天下推行雙重領導,即當年對商賈推行的那套,地方除了郡守縣令等主管地方官員,同時其余官吏分管的政事同樣還會受到相應的中央官署管理。”
“故朝堂的職權也將兩分。”
“一部分主政,一部分主事,主政者歸丞相府統領,主事者由各部官署主官負責,交由政務院統管,不過丞相兼領政務院,對天下政事具有協調規劃作用。”
“但僅僅是丞相。”
“另外,御史府的職權不變,依舊負責督查天下官吏,不過地方官署同樣具有這般職能,兩者分屬不同,不受另一方影響。”
“對于軍事方面,同樣如此,督查職能,不僅軍隊內部存在,還受御史府監督,亦或者其他官署負責,沒有令書,蓋不聽令。”
聽著嵇恒的話,即便是蒙恬都不由臉色一沉,嵇恒這是在不斷分解三公的權柄,同時壓縮九卿的地位。
近乎將所有大臣的權利削弱了。
過去丞相統領天下政事,如今只統領“政”的方面,對于“事”則只是起個協調作用督促作用。
看似相差不大,實則權柄縮小了很多,而御史府同樣,直接將監督軍事的職權給剝離了,同時一部分剝給了地方官府。
至于太尉職權削弱的更多。
在嵇恒的描述下,大秦的權利構架完全變了,變成了政務府,丞相府,御史府,太尉府,軍務府及另外幾個新組成的官署。
‘三公’變成了了五六個人。
至于九卿權勢削弱的更加明顯,直接變成了上面幾個官署的下屬官署,權勢還被分成了幾個。
這變得太多了。
嵇恒面色淡定,這只是開始,大秦現有的政治體制,其實并無太大問題,只是權勢太大了。
陶舍目光陰晴不定,沉聲道:“你的想法的確很大膽,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瘋狂,大秦現有的體制其實已很完善。”
“對于你之前所說的設立州制,其實也很有可取之處,只是州制下對官府進行細分,分為理政跟理事,而后統一歸朝堂管轄。”
“你這般劃分,有些太過不切實際了,對于天下錢糧的需求也很高,就我而言,并不可取。”
馬興也道:“職權這么細分,政事效率無疑會大打折扣,對于官吏的需求也會很多,這都不是大秦現在能滿足的。”
“此法不可取!”
其他官吏也紛紛開口,對嵇恒的提議直接拒絕了,這樣分權,太過強勢也太霸道了,他們不可能接受。
嵇恒頷首。
他自然知曉這些官員不會同意,而且他也沒想過會被同意,只是借此表明自己的態度。
嵇恒道:“我知道這些想法,在諸位看來很匪夷所思,也根本是不可接受的。”
“但在我看來,權利就當被關在籠子里。”
“不過你們說的的確有道理,想將這一套體系推廣落實,需要很長的時間,也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財力。”
“也的確不是現在大秦能擔負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今后不能擔負,故這只是我對于體制的看法。”
“另外。”
“再說一個于諸位休戚相關的,既然大秦的官吏享有退休待遇,自然就要放棄一些東西。”
“而放棄的……”
“便是不用納稅的權利!”
“等十幾年,或者幾十年后,大秦的官吏跟地方民眾一樣,都要納稅,民爵只意味著不用服役。”
“至于原因,諸位或許清楚,或許并不清楚,便在于土地兼并,諸位手中掌有大量的權利。”
“而以諸位的身份,自然是無需納稅納糧的,但這也意味著,這其實是給諸位乃至天下官吏開了方便之門,便是有地方民眾會主動‘獻上田地’,以規避徭役賦稅。”
“長此以往。”
“田地大多為官吏跟地方豪強具有,天下錢糧朝堂征收上來的越來越少,而大秦的體制本就開銷很大,又要負擔很多改制后的花銷。”
“最終只會不斷的攤到地方黔首身上,因而大秦今后不會準許官員不納糧不納稅,不過在此之前,朝堂并不會因此虧待諸位。”
“也會相應提高官吏的待遇,以彌補官吏因納稅缺少的錢糧,這只是一個表態,一個給天下民眾的表態,大秦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都要納稅。”
“無一幸免。”
“甚至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
聽到嵇恒的話,在場的官員臉色更是大變,前面分他們的權,已經讓他們有些跳腳,接受不了了,而今嵇恒還打起了他們的‘利’,這屬實太過分了。
也太喪心病狂了。
在場所有人都黑了臉。
即便嵇恒說了后續會提高俸祿,這依舊不是他們能接受的,一旦開了這個口子,這損失的利益,根本不是朝廷的俸祿能補上的。
諸位大臣的神色,嵇恒看的分明,這些政策想落實很難,因為已經觸及到了官吏的核心利益,一個權,一個財。
不過嵇恒并不怎么在意。
他只是把這件事悉數告知而已,至于最終成與不成,這就是一個互相妥協的過程。
嵇恒繼續道:“除了這兩個方面,大秦還會在律法方面做一系列的調整,這部分諸位應該是在就有所了解,我也就不多言語了。”
“一切立足于民爵。”
“再則。”
“大秦還將一定程度放寬戶籍的限制,準許民眾去經商、為工匠等百業,另外也會讓農家、墨家等學派,在各地修建相應的職業技術學室,用以培養發展大秦百業的技藝。”
“這同樣是有違大秦律令的,但這同樣也是必然的,就城中的醫館,諸位恐都有所知曉。”
“其實很多人都是家學,但這么多年下來,很多醫者只是在照本宣科,按圖索驥,并無太多實質性提升。”
“因而放開一定限制,準許更多人進入,以加快百業的發展,以提高大秦各方面的經驗積累。”
“這不僅能提高大秦各方面的技藝跟水平,對于整個天下都有極強的促進作用。”
“當然。”
“有利就有弊。”
“世人逐利,也都是趨利避害之人,見到某一行有利可圖,必然會導致很多人大量涌入,繼而釀就良田荒廢,無人耕種。”
“因而需有一定門檻。”
“即唯有獲得公士乃至是上造的民人才有資格去做選擇,而且也需經過專業篩選,才能進入其中。”
“這同樣是基于那份報紙上的一些劃分定下的。”
“也都是日后才會著手的。”
“與之對應的,便是大秦在接下來十幾年,乃至是幾十年,將會為重新劃分州治做準備。”
“鼓勵民間生育。”
“以民戶數量,最終決定幾十年后州治所在,以及州制下幾個主要方面的大郡,這些人口大郡也將獲得朝堂額外的提攜。”
“還有便是改革田地制度,現在大秦的田制是相對有些混亂的,公有制跟私有制混合。”
“關東跟關中也不盡相同。”
“為了實現天下一治,也為了遏制土地兼并,以及鼓勵民間開墾荒地,我個人建議,將田地性質兩分。”
“城邑范圍內的田地,歸國家所有,而地方鄉、里的田地,歸當地的鄉、里所有民戶所有。”
“朝堂不能霸占侵占。”
“另外,朝廷當派墨家子弟,重新丈量田地,重新對地方的鄉、里進行地域劃分,如此一來,在鄉里的治理下,一定會極力開墾荒地。”
“因為這是地方自己的土地。”
“而地方也只能分配這些歸屬于鄉里的田地,隨著人口增加,開荒也就成了必不可少的事。”
“對于地方開荒的田地,朝堂給予多久的免租免賦,這就由少府去決定了。”
“地方的田地,只能流轉,不能買賣,更不許賣于外鄉人,肉就算是爛了,也只能爛在本地。”
“任何關于地方田地的買賣契書,朝堂一概不認,也一律違法。”
“除了田地,還有就是鼓勵地方生產,以及大力推廣新型技術跟工藝,以加快地方生產跟恢復。”
“對于生產有限制提高的技藝和相關人士,大秦當給予嘉賞。”
“還有道路。”
“除了特殊時期,道路將會一定程度放寬限制,準許地方官吏、商賈出行,不過朝堂可借此收取一定過路的費用。”
“另外在經濟允許的條件下,朝堂當給予足夠的財政支持,用以地方道路、水利等設置建設,以加快天下的商品信息流動。”
“以此來加快天下整合統一。”
“還有大秦一統天下,為正天下正塑,當廣招天下士人,修周史,除了修政史,還當著重修相應變法史、經濟史、文化科技等方面。”
“以史為鑒,以史為鏡。”
嵇恒一口氣說了很多,只是他所說的很多想法,完全出乎眾人意料,不少人只覺耳目一新。
但與此同時。
也感受到了深深的壓力。
這要做的事太多了,多到即便只是一件,都讓他們感到頭疼,或許唯一能為天下輕易接受的,便是鼓勵生育,以此來定州域。
其他的。
每一件都很有難度。
有的難度來自于朝堂本身,有的來自于地方阻力,有的來自于官吏士人等的私心。
單一件就讓人只覺頭暈目眩了,嵇恒想做的更是一體完成,這龐大的改制,已是重造天下了。
完全超越了過去任何一次變法,其深度、廣度,影響的范圍,都不是過去任意一次變法能比的。
全場靜謐。
一旁的刀筆吏,也被驚的停下了筆,滿眼不敢置信跟震驚,握筆的手都在顫抖,也忘了自己該做的事。
其他官員亦然。
滿心震撼。
之前嵇恒針對他們,他們還以為那是刻意而為,而當聽完嵇恒的全部想法,才陡然明白,這根本不是在有意針對。
只是嵇恒改制下的一環罷了。
他要的是重整天下,而且是從體制、國家、治式、民眾等諸多方面,全盤徹改。
野心之大,曠古未有。
張蒼瞳孔微縮,看向嵇恒的臉微微抽搐著,心中更是直罵瘋子。
瘋了。
徹頭徹尾的瘋子。
這些想法太瘋狂了,完全沒有任何妥協,只想自私的去建立一個嶄新的天下,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死活、想法。
良久。
蒙恬豁然起身,雙眼直直的盯著嵇恒,臉色鐵青道:“你知道你這些想法是多么驚世駭俗嗎?多么不可理喻嗎?你當真覺得有可行性嗎?!”
嵇恒似笑非笑道:“所以我說政治是一門妥協的藝術。”
“而且我也認為……”
“事在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