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幻
咸陽宮。
在將一份奏疏批閱完后,嬴政望向一旁的扶蘇,“胡亥,在獄中反省的如何了?”
前段時間,趙高賣官鬻爵的事被人揭發,朝野震動,嬴政命蒙毅嚴查,就在這時,胡亥還不知分寸的為趙高求情,他一怒之下,將胡亥也給關進了牢獄。
扶蘇恭敬的作揖道:“回父皇,幼弟在獄中已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而今也是甘愿受罰,近日更是在獄中找了位博學之人,整日讓其去傳習學問,已有知錯悔改之意。”
“悔改?”嬴政淡淡的掃了眼扶蘇,冷聲道:“他是什么秉性,你不知道?”
“朕過去為胡亥找了多少名師大家,他可有一次認真過?”
“朕讓趙高教他律令,教了五年,依舊只會教條背誦,完全不曉其意,更不懂律令的重要,你為兄長,護著胡亥,朕能理解,但要有限度。”
扶蘇苦笑一聲,道:“兒臣記住了。”
“只是兒臣這次真未護幼弟半分,幼弟在獄中,的確在向一博學之人求問,初聞這個消息,兒臣亦很吃驚,私下還去牢獄驗證了一次。”
“消息的確千真萬確。”
“請父皇明鑒。”
“給胡亥講學的人是誰?”嬴政的聲音冷冷傳來。
扶蘇遲疑了一下,緩緩道:“回父皇,此人名為嵇恒,薊城人,原燕國貴族,十年前隨嵇氏遷到了咸陽。”
“據兒臣所查,此人性情狷狂,對大秦怨念極深。”
“半年前,更是跟一眾方士、貴族.....儒生當街謗議父皇,誹謗朝廷,被御史府查出,當庭判了死刑,將于秋后執行。”
“燕國貴族?謗議?”嬴政冷哼一聲,他自是清楚扶蘇指的是哪件事,眸間閃過一抹冷色,漠然道:“六國余孽死不足惜,他能教給胡亥什么?”
“這些六國余孽,臨到死都不忘繼續折騰,還真是煞費苦心。”
“不過朕這次倒真要去看看,這些六國余孽嘴里究竟在說些什么,又是否真就那么有道理,竟能把朕的一個個公子給哄得團團轉。”
聞言。
扶蘇面色一白,自是聽出了其中的不滿,但還是出聲勸道:“父皇,您貴為萬乘之軀,牢獄為污濁之地,實在不適合父皇親臨,望父皇三思。”
嬴政不置可否。
“普天之下,皆為秦土,朕如何不能去?”
“下去安排吧。”
扶蘇還想再勸,但看到始皇那冷漠的目光,只能點頭稱諾。
牢獄偏僻小屋內。
嵇恒跟季公子相向而坐。
案上擺著一壺濁酒,一盤早已切好的羊腿肉,兩個較為粗制的鍋盔,銅盤上還擺著一個灰蒙的陶罐,罐中裝著的是用鹽腌制好的肉醬,味道很重。
在秦朝,像案上擺放的豐盛飲食,唯有公乘以上高爵才能吃到。
尋常人根本沒資格。
嵇恒微微頷首,并沒什么講究,就這么吃了起來。
季公子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也并不是很在意,只是嘴中一直念叨著,上次嵇恒無意道出的‘戰國者,古今一大變革之會’,似對這句話很有感覺。
濁酒入肚,腹中生出一股熱氣。
嵇恒這才緩緩道:
“周秦間為天地千古一大變局。”
“自古皆封建諸侯,各國其君,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視為固然。”
“其后積弊日甚,暴君荒主,既虐用其民,無有底止,強臣大族有篡弒相仍,禍亂不已。”
“再并為七國,益務戰爭,肝腦涂地,其實不得不變。”
“于是”
嵇恒抬頭,看向了遠處天穹,空中仿佛多出了道道霹靂,在制止他繼續開口。
恍惚間。
他想到了自己第二世。
第二世時,他為后周大臣王樸。
借著后世記憶,他在天下予取予奪,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如有神人相助,幫助周世宗幾近橫掃天下,可惜因泄露太多天機,最終跟周世宗齊齊暴斃,后周也因此被逆臣篡奪。
功敗垂成!
“于是什么?”季公子好奇問道。
嵇恒沉吟片刻,重新組織語言,繼續道:“于是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獻、孝之后,稍以蠶食六國,百有余載,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
“角群雄而定一尊。”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
“天下之一統,實乃‘勢’‘氣運’‘天之變局’為之也!”
“然數千年世侯、世卿之局,非一時難劇變。”
“因而”
嵇恒看向天穹,眼中閃過一抹凌厲。
第二世時,他因泄露天機夭亡,但這一世,他就沒想過去匡扶天下。
現在身陷牢獄,半月后就會被坑殺,就算真遭天譴,注定早夭,但他現在也就只能活十五天,早幾天晚幾天死,對他有什么區別呢?
橫豎都一死罷了!
他肅然道:
“因而這場天之變局,就算大秦一統了天下,也依舊不會結束。”
“這場足以影響華夏千古的變局才剛剛開始。”
“大秦一統天下,只是氣運為之!”
話音落下,四下死寂。
季公子愣了一下,好似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有點迷糊。
前面嵇恒不是還在夸秦嗎?怎么突然話鋒一轉,就變成大秦一統天下只是運氣好了?
一墻之隔。
嬴政跟扶蘇不知何時到的。
但兩人卻是對嵇恒這番話聽得清清楚楚。
扶蘇臉色陡變,驚恐道:“父皇,此人為六國余孽,對大秦本就怨恨有加,而今死期將至,已是徹底破罐破摔,所以才敢這么口無遮攔,還請父皇萬不要把這些胡言亂語放在心上。”
“是兒臣失察,請父皇恕罪。”
嬴政目光微冷。
但并未說什么,他還不至于去跟一個將死之人計較。
他十三歲即位,在位數十年,聽過太多咒秦、罵秦、怨秦、恨秦的話了,就是剛才踏入牢獄,四周對自己、對大秦的咒罵之聲,又可曾少過?
隔墻。
季公子終于反應過來,面露慍色,拍案怒喝道:“嵇恒,大秦怎么樣,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是一個罪犯,我讓你吃好喝好,是讓你給我講大秦過去的豐功偉業的,不是讓你來對大秦評頭論足的。”
“你沒這個資格!”
嵇恒面色如常,將酒壺攬入懷,仰頭倒灌入口。
雙眼惺忪道:“你不是讓我講‘戰國者,古今一大變革之會’嗎?”
“我本來是不欲多說的,只是方才想通了,我命不久矣,又何必去顧慮太多?”
“變革者何?”
“變國家,變治道,變生計,變民眾!”
“不過這些對大秦尚過于遙遠,因為大秦連這個亂世都未終結。”
“胡說八道。”胡亥憤然起身,滿眼怒火。
“胡說八道?”嵇恒搖搖頭,神色輕嘆道:“你太高看大秦對天下的控制了,大秦眼下只是空有一統之名,并無統一之實。”
“打天下跟治天下是兩回事。”
“天下一統之后,新建的帝國必須完成從一個軍事國家向文治國家的轉變,這也意味著,大秦唯有將關東六國的文化、制度,完成徹底的社會整合,如此才算真正終結了亂世。”
“但大秦立國近十年,現狀又是如何呢?”
“黔首未集及舊貴族亂法之事,并未得到一星半點的解決。”
“這難道能被稱作終結了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