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機械廠滿足了五樞論中的四個樞機關鍵,人口、投資、研發和市場,唯獨欠缺了資源。
朝廷覺得松江府通衢天下百貨,可以克服資源的缺口,所以在上海營造了機械廠,事實證明朝廷錯了,資源的短缺,是極為致命的。
而且還出現了出乎朝廷預料之外的問題。
松江府的丁口已經膨脹到了四百五十萬的地步,而順天府依舊只有三百五十萬丁口左右,松江府的人力資源極其充足。
勞動力市場供應充足的時候,就是買方市場,購買勞力的工坊主,就獲得了極大的議價權。
只要能源、礦料稍微有所波動,就會出現一個可怕的問題,那就是許多匠人們無事可做。
在皇帝南巡之前,松江府的聚談,甚至談論到了一個問題,要不要讓匠人不勞而獲的討論。
而這個討論的背后,折射出了許多許多的問題。
十八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的壯勞力富集的地區,能源、礦料供應上輕微的波動,就會讓一批壯勞力陷入無事可做的地步,壯勞力、無事可做、無產無田土、肚子餓,這四個詞組合在一起的威力,別說勢要豪右,就是皇帝都得心驚肉跳。
讓匠人不勞而獲的議題,完整的邏輯是:
壯勞力有勞動力可以售賣,而松江府地面沒有足夠的崗位,來購買壯勞力的勞動力,事實上,壯勞力不得不“賦閑”時,松江府朝廷、勢要豪右,就應該本著‘罪不在匠人懶惰’的理由,而給與他們生存所需的工資,避免社會陷入動亂。
這個議題引起了十分廣泛的討論,卻沒有任何的結果。
某種程度上,徐四海這些傳幫帶背景下誕生的工賊們,能夠獲得權力,代替匠人們和工坊主、富商巨賈、勢要豪右議價,都是因為‘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的困境。
所以,上海機械廠失敗了,失敗并不可怕,不知改進才可恥。
大明在跌跌撞撞的坎坷中,找到了南輕北重的基本方向,這讓大明士大夫們重重的松了口氣,社會基本穩定,代表著士大夫依舊可以穩定的獲得權力,不至于地位向下滑落。
在張居正的帶領下,關于北方以采礦、冶煉、能源、建材、馳道產業、造船為主的重工業產業規劃,在萬歷十七年十月末,終于有了一個初步的規劃,并且將產業規劃呈送給了皇帝陛下。
共計115個直接隸屬于工部管理的官廠建設計劃,橫空出世,這115個官廠,主要是煤炭、焦炭、水肥、機械。
造船主要集中在旅順、金州衛、朝鮮仁川、釜山。
十一月,九龍大學堂營造完成的時候,大明皇帝身穿十二章袞服出現,帶著群臣舉行了一次盛大的郊祭,在大祀殿天壇祭祀上天,告知上天,九龍大學堂告成,文脈興盛,以及十八個大學堂的規劃。
在祭祀之后,皇帝住進了祈年殿里。
朱翊鈞要為大明祈雪,修省七日,以求天庇。
祈年殿修省,是嘉靖末年形成的一種政治手段,主要用于籠絡人心,表達一種政治姿態,表示了皇帝對萬民的重視。
嘉靖三十六年到四十五年,嘉靖皇帝一共祈雪六次,隆慶二年到隆慶五年,隆慶皇帝祈雪、祈雨三次。
朱翊鈞內心,真心希望老天爺能給點面子,下一點雨雪,風調雨順一些,別讓百姓們顛沛流離。
萬歷十七年中秋之后,北方普遍干旱,降水很少,到了十月也只有北風嘶吼,沒有一點點要下雪的征兆。
七日后,朱翊鈞站在祈年殿之前,負手而立,看著天空,面色凝重。
朱翊鈞一共進行了三次的修省,前兩次都下了雪,這一次,老天爺似乎不打算給他面子了。
“陛下,欽天監和格物院天文院奏聞,如果今年冬天大旱,來年夏秋,恐怕會…”馮保有些疲憊的將一本奏疏呈送到了御前。
陛下修省這七日,馮保也沒閑著,一直在奔波,也在祈福,但終究是念念不忘,沒有回響。
“恐怕會如何?”朱翊鈞拿過了奏疏,打開看了許久,才又嘆了口氣。
馮保不敢說出來,如果今年冬季不下雪,明年春天會大旱,大旱之后,會在六七月份形成大降雨,最終形成劇烈的洪澇災害。
天地不和,陰陽失度;冬雷夏霜,水旱不調;萬物干陸,華葉燋枯。
歷史上記載了很多次這樣的‘水旱不調’的景象,欽天監認為是天地不和,陰陽失衡,該下雨的時候不下,這些降水會在夏天傾瀉,在農作物生長的時候,缺水缺的厲害,華葉燋枯,在夏季的時候,洪澇生靈涂炭。
歷史經驗告訴欽天監,如果持續數年水旱不調,朝廷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也就是等死。
而造成水旱不調的原因,格物院天文院也給了解釋,大明是典型的雨熱同期,氣候炎熱的時候,降水量也非常的充沛,氣候寒冷的時候,降水量急劇減少。
有好處,風調雨順的時候,有利于農作物生長,農作物增產;
有壞處,陰陽失度的時候,旱的時候旱死,澇的時候澇死,農作物減產,雨熱同期會放大陰陽失度的危害。
地中海沿岸不是如此,地中海沿岸是雨熱不同期。
朱翊鈞鄭重的收好了奏疏,站在祈年殿前的月臺上,看著天空。
“轟隆隆。”
馮保聽到了雷聲,嚇了一個大哆嗦,看著天邊驚駭無比,是冬雷,冬雷天響!
“怕什么怕,朕都不怕,你怕個什么。”朱翊鈞看馮保這個樣子,反倒是笑了起來,臉上的沉重一掃而空,馮保作為宮里的老祖宗,真的很少很少,表現出這樣的驚恐。
“陛下,應…應讖…了。”馮保又打了個哆嗦,顫顫巍巍的說道。
朱翊鈞笑著說道:“什么應讖,這是欽天監長期以來對災害的觀察總結罷了,冬天打個雷而已,看你那樣子。”
應讖,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些政治謠讖,歲在甲子,黃天當立;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之類的話。
朱翊鈞身在大明,意識到了小冰川氣候,對大明的另外一個極其可怕的影響,人心啟疑。
當冬雷天響,在所有人的耳邊響起的時候,人們心底就會不由自主的升起一個可怕的疑惑,這大明江山是不是國祚到頭了?大明朝廷是不是正在被老天爺拋棄?老朱家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兒,讓老天爺如此的震怒。
這個疑惑一旦升起,就會不可抑制的造成共識解體。
一切政體,都是集體意志的體現,共識是政體存在的根基。
連馮保這個內相,都對冬雷天響如此驚恐,更遑論天下黎民了。
“怪不得歷代皇帝,都只聽想聽的話,朕也希望欽天監沒上這道奏疏啊。”朱翊鈞看著天空,重重的吐了口濁氣說道:“這賊老天,就不能再等等嗎?”
再給朱翊鈞五到十年的時間,讓他完成南輕北重的基本布局,讓鋼糧對流建立,到那時候,大明挺過小冰川的概率就會增加數倍。
真的再有十年,不,五年的時間,就不會如此被動了。
閉上眼睛,捂上耳朵,搖晃身體假裝列車還在前進,粉飾太平這種事,人們確實喜歡,朱翊鈞總是表現出了要聽實話的姿態。
可是欽天監真的說了實話,皇帝陛下看起來又不是很開心。
“不修省了。”朱翊鈞甩了甩袖子,離開了祈年殿,既然沒有回應,那就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皇帝沒有回通和宮,先去了北大營操閱軍馬,皇帝再次出現在了武英樓里,讓京營軍兵們略有些躁動的心,立刻變得平和了起來。
在武英樓,朱翊鈞和戚繼光談了近一個時辰,關于軍管配給的問題,軍管配給需要有人去執行,而京營銳卒的這十萬精兵和退役的五萬備倭軍,就是在迫不得已時候,皇帝伸向大明的手腳。
戚繼光也調整了講武學堂的課程,稍微減少了一些軍事培養,增加了很多的算學課程,度數旁通,是軍管配給的關鍵。
皇帝離開了北大營后,回到了通和宮內,又下章內閣問政。
“陛下,元輔和次輔的浮票。”馮保將陛下問政的奏疏,交給了皇帝陛下,皇帝的想法,被內閣打回了。
朱翊鈞問政,就是詢問內閣,是否可以開啟一次,對全國范圍內糧倉府庫的稽查,這里面一定會有人火龍燒倉,也一定會有人死在稽查之中。
但內閣的意見是,不要稽查。
理由是:朝廷這個時候稽查,地方衙門為了補齊虧空,一定會大肆搜刮糧食,而地方衙門和地方縉紳沆瀣一氣,衙門不會搜刮縉紳之家,而是對窮民苦力,敲骨吸髓。
災荒還沒來,人禍先來了,對于百姓而言,天災固然可怕,人禍也不遑多讓,只有豐年才可以查倉,災年的時候,不可輕動。
什么都不做,有的時候,確實是一種智慧。
“陛下…”一個小黃門張皇失措的跑進了通和宮御書房內,沒注意腳下,栽倒在地上,小黃門吃痛,趴在地上,仍舊十分驚恐的說道:“陛下,正衙鐘鼓樓,鐘鼓樓的瓦片,脫落了!”
正衙鐘鼓樓作為皇帝營造的奇觀之一,自從建成之后,就成了京師標志性的建筑物,這個鐘鼓樓用來報時,人們早就習慣了抬頭看一眼正衙鐘鼓樓,看一看時間。
鐘鼓樓的瓦頂,是琉璃瓦,金光閃閃,每年都會修繕,防止脫落,每次下雨,都會擦拭,是皇權的象征,現在,瓦頂大規模滑落,煙塵遍布了整個鐘鼓樓。
“可有人傷亡?”朱翊鈞面色一變,立刻問道。
“有兩人受傷,并無人死亡。”小黃門趕忙回稟,正衙鐘鼓樓瓦片脫落的時候,鐘鼓樓已經到點封閉了,人都離開了,兩名巡檢校尉,巡查時候,躲閃不及,一個被砸到了胳膊,一個被砸到了腿。
傷情并不嚴重,但傷筋動骨,疼是要疼一百天的。
“下章兵部遣吏員探望,湯藥錢和俸祿照發。”朱翊鈞聽聞并無生命危險,下旨撫恤了一番,湯藥錢和俸祿不會打折扣,而是全額發放,這是工傷。
屋漏偏逢連夜雨,冬雷天響,鼓樓瓦落。
朱翊鈞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處置了這七日修省積壓的一些不太重要的奏疏,皇帝保持著一如既往的高效,似乎沒有被這冬雷天響,鼓樓瓦落給影響到。
這種氣定神閑的樣子,讓馮保也安心了許多。
“戶部要在年底之前,先發行一千萬銀的國債,情況如何了?”朱翊鈞問起了馳道國債的情況,三年每一年都發行一千萬銀國債,累計三千萬銀,年計利4,十年期限。
“還沒發行,已經被搶空了。”馮保立刻俯首說道。
國債還沒發行,就已經被有關系有門路的人給搶空了,能從皇帝身上薅銀子還不用怕被報復的機會,可不太多。
朱翊鈞略顯意外的說道:“這些勢要豪右,倒是識趣,朕還以為他們打算借著天災,給朕上點壓力,朕本來打算,若是無人認購,就把當年開辟的海外種植園都賣掉籌錢。”
“勢要豪右有恭順之心,西土城遮奢戶吳中姚氏,要認籌三百萬銀,還說朝廷若是有困難,就給立塊碑便是還了,結果也就只搶到了一百二十萬銀。”馮保俯首說道。
西土城遮奢戶,其中最為豪奢的就是吳中姚氏,吳中姚氏是松江遠洋商行的二東家,僅次于松江孫氏。
吳中姚氏作為浙江豪奢戶,之所以不肯參與到寧波遠洋商行,是因為從那時候起,寧波遠洋商行就不是特別方便了。
朱翊鈞聽聞,笑著說道:“他想的還挺美,朕就是給姚光啟這個大功德士立碑,都不會給他們姚家立碑,欠他們的錢,朕會連本帶息的還給他們。”
“陛下圣明。”馮保笑著說道。
碑,真的不是那么好立的,這碑根本就不是碑,而是免死鐵券,但凡是立了碑,皇帝要對姚家動手,就不是那么方便了。
120萬銀買不到如此圣眷,300萬銀差不多能換到一個優待。
朱翊鈞是借錢,借錢又不是不還,不是皇帝求著勢要豪右納捐。
馮保作為近臣,其實不太方便戳破皇帝的謊言。
勢要豪右若是真的把皇帝逼到了變賣海外種植園的地步,在這之前,勢要豪右可能已經被陛下給抄家,掘地三尺,挖墳掘墓了。
真當京師十萬京營刀口不會向內?京營已經不止一次展示了他們外戰的可怕,勢要豪右可不想自己被京營當成倭寇對待。
京營就是陛下能借到錢的根本原因。
一千萬銀,三千萬銀,五千萬銀,都能借的到,勢要豪右真的怕把皇帝逼急了,弄個京營入京拷餉的大戲出來。
從古至今,人們都普遍反對戰爭,厭惡戰爭,這是興文匽武可以成功的根本原因。
馬上打天下,但馬上治不了天下,而人們反對、厭惡戰爭的原因,通常有兩個,一個是暴力不掌控在自己手中;第二個是暴力會傷害到自身。
指望人類集體善良,就和指望人類集體理性一樣,是一種幻想,暴力過多的膨脹,一定會帶來災禍。
這拷餉拷不出來足夠的錢糧,屠殺就會如影隨形。
朱翊鈞處置完了手中的奏疏,看著宮人們關閉門窗,又起風了,塵土飛揚,打的玻璃霹靂作響,朱翊鈞已經分不清楚是風聲、砂石吹打窗欄、冬雷的響聲了。
朱翊鈞坐在御書房的太師椅上,靜靜地坐著,思考著該何去何從,這一坐,就到了酉時三刻,風聲終于小了一些。
“陛下,風好像慢慢停了。”馮保提醒陛下,該休息了,他沒有拿出牌子來惹陛下不快,陛下心里有事,哪有心情去澆花。
“嗯。”朱翊鈞站起身來,盥洗之后,心事重重的睡下。
這一覺睡得也不踏實,顯然是有些心緒不寧,次日皇帝醒來的時候,甚至覺得有點頭暈腦脹,他下床的時候,覺得腳步有些虛浮。
生病了,朱翊鈞立刻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異常,下旨輟朝,讓大醫官陳實功入宮,李時珍已經老退,不能視事兒,現在陳實功是大醫官里的中流砥柱。
“脈浮緊而弦,左關脈獨顯郁滯,右寸脈浮滑;乃是肝氣郁結,木失條達,氣機壅滯;憂思過度,耗傷心脾,心陰不足。”
“再加上祈年殿風寒乘虛襲表,衛陽被遏,肺氣失宣。主證:外感風寒表實證;兼證:肝郁脾虛,心陰不足。”陳實功在望聞問切,寫好了問診書。
“陛下,休沐三日,稍微調養下身體為宜,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并無大礙。”
陳實功很清楚,陛下這個病,一點都不嚴重,治病好治,心結難醫。
“那就輟朝三日吧。”朱翊鈞倒是從善如流,沒有死扛,他要是真的一病不起,別說萬歷維新了,大明江山社稷怕是都岌岌可危。
身體是一切的本錢。
朱翊鈞休息了一天,身體的不適都已經全部不見了;又休息了一日,覺得自己已經全然康復。
到了第三日,朱翊鈞仍舊輟朝,也沒處理奏疏,而是在龍池旁,裹著個大氅,聽馮保和張宏二人講評書。
大醫官說不要勞神,朱翊鈞連書都沒得看,除了聽評書,也沒什么事可做了。
十七年時間,朱翊鈞已經被權力異化,沒有多少愛好。
“卻說那平壤城外朔風如刀,陣陣刮人骨,那倭酋小西行長仗著兵強馬壯,竟在箭樓上掛起丈八白幡,上書:大明無人四個血字!”馮保一拍驚堂木,瞪著眼說著平壤之戰。
張宏故作憤怒的說道:“倭寇好膽!”
馮保端起了架子,繼續說道:“忽聽西邊三聲號炮響,但見雪塵飛揚處,闖出一匹照夜玉獅子,馬上將軍銀甲白袍,手中鳳翅鎦金镋,寒光凜凜,正是京營副總兵、寧遠侯麒麟子李如松!”
“李將軍威名天下揚,倭寇只怕是有去無回!”張宏端著手,氣定神閑的講著。
馮保繼續說道:“這李將軍星目掃過敵陣,威風凜凜,長笑道:倭寇不知死活,且看本將如何破陣擒賊寇!”
馮保和張宏專門去請了前門大茶樓的大師傅,學了講評書的說學逗唱,也沒別的目的,就是為了給皇帝解悶,陛下的愛好實在是太少了些。
這幾日唯一順心的事,就是一千萬銀的特別國債順利發行,其余諸事不順。
連勢要豪右都覺得,陛下其實已經做的很好了,大明若都是這樣的明君,也沒什么君臣矛盾了,即便是最終結果不美,那也只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馮保和張宏已經足夠努力了,但陛下的心思,顯然不在評書上,因為,又起風了。
風起云涌,寒風陣陣吹過了龍池,引起了陣陣的波瀾,朱翊鈞忽然伸手,讓風略過了指間,他示意馮保和張宏不必繼續講,而是靜靜的感受著寒風。
朱翊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風中居然有了陣陣的濕氣,或許是吹起了龍池的水,才有了濕氣。
“這風,有些怪異。”朱翊鈞感受了一會兒,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抬頭看著天空,一滴雨,落在了朱翊鈞的手心。
這滴雨水,有點臟,一點都不似江南的雨那么清亮。
陣陣風起,雨點開始慢慢落下,砸在了龍池上,斑斑點點,風太涼了,小雨很快就變成了雨夾雪。
“下雨了?”馮保手里拿著驚堂木,有些迷茫的看著天,用力的擰了擰自己的臉頰,劇烈的疼痛傳來,他才知道,這不是做夢。
“陛下,下雪了!下雪了!”張宏也懶得講評書了,大聲的喊道:“大喜,大喜啊!”
很快,雪花飄飄撒撒,初時像鹽撒的到處都是,后來,變成了紛紛揚揚。
朱翊鈞緊了緊身上的大氅,點頭說道:“的確是大喜,下章戶部,拿出煤三十萬斤,撥付東西舍飯寺,養濟院,防止窮民苦力凍斃。”
“臣遵旨!”馮保小跑著離開,去了戶部,讓戶部撥炭。
朱翊鈞覺得自己沒什么病了,回到了御書房,開始處置奏疏,并且下章了內閣,明日照常廷議。
一場大雪,一晚上就紛紛揚揚下了尺厚,大雪有諸多不便,但沒人抱怨大雪,甚至希望它可以下的再大些。
欽天監沒有撒謊,格物院說的水旱不調,雨熱同期,也不是欺君,冬雷天響,確實是一種讓人膽寒的征兆,一旦今冬無雪,旱蝗澇瘟接踵而來,如此數年,必然天下大亂。
“臣等為陛下賀,為天下賀。”張居正帶著群臣見禮,恭賀天降瑞雪。
朱翊鈞示意諸臣工免禮,搖頭說道:“今年雪來得晚,還下的少,去年冬天連續下了三天才停,僵雪來年春天才化,這次只下了一天就停了,而且雪化了一些,眼看著過不了幾日,就會化完了。”
“來年旱情,依舊嚴峻。大明的天象,大抵就是皇叔那句,這天象,從今年起,每年都是日后十年最好的一年。”
昨日大雪后,到傍晚,雪越下越大,朱載堉專門入宮了一趟,這一場雪,搞得朱載堉跟個搖唇鼓舌的奸臣,朱載堉對著堪輿圖和皇帝講了半個時辰的天象,但在事實面前,朱載堉的解釋,像是在狡辯。
但僅僅一夜之后,雪就停了。
其實恰恰證明了,欽天監和格物院的說法是正確的,天象正在變得越來越差,越來越極端,整體趨勢沒有改變。
皇帝一番話,喜氣洋洋的文華殿,立刻變的安靜了些,沒有人不喜歡聽吉祥話,但陛下顯然更愿意聽實話。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老天爺終究是給咱們大明留下了一條活路。”朱翊鈞看著張居正說道:“先生,明年夏收之后,開始全面稽查糧庫,敢侵貪者斬,火龍燒倉連坐家眷,重典治貪,以防天變。”
張居正立刻俯首說道:“臣遵旨。”
這場雪還算及時,可以極大的提振人心,但不代表欽天監、格物院說的是謊話,說實話,需要極大的勇氣,說謊,可以和光同塵。
朱翊鈞非常非常厭惡和光同塵、相忍為國這兩個詞。
“劉永順、莊履豐確為選貢逆黨余孽。”緹帥趙夢佑奏聞了緹騎的調查結果,劉永順、莊履豐合謀殺人,就是為了死無對證。
甄濯蓮死了,緹騎們對秀錦街小院掘地三尺,也沒找到什么線索。
峰回路轉,火器博士周建侯的兒子,主動到鎮撫司投案,拿出了甄濯蓮寫的余記閑書。
甄濯蓮在人生最后時刻,趁著周建侯到的時候,將這本余記閑書交給了周建侯這個陌生人保管,彼時,甄濯蓮就已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買她的商人不會放過她,劉永順不會放過她,莊履豐也不會放過她,沒人會放過她,反倒是這個超然物外的格物博士,還有可能幫她報仇。
周建侯將這本余記閑書,交給了兒子,讓兒子投案自首,周建侯本來打算兒子立功后,再問皇帝給兒子求情,死罪難免,但不要禍及家人,周建侯有兩個孫子,一個孫女,不孝子,死就死了。
緹騎對周建侯的調查,都是瞞著周建侯做的,當周建侯得知命案是栽贓嫁禍之后,全家才如釋重負,結束了惶惶不安的日子。
“選貢案逆案余孽,共計一十三人,涉六部諸司。”趙夢佑看了一圈,才匯報了具體的名冊。
其實還有宮里一人,逆黨送到宮里一個小黃門,已經被馮保沉井了。
宮里這個小黃門,讓東廠、北鎮撫司心驚膽戰,背后直冒冷汗。
因為這個小黃門男生女相,長相十分秀麗,十分聰慧,做事十分利索,這小黃門入宮,是奔著皇長子身邊去的。
非常顯然,逆黨打算效仿‘李承乾和稱心’舊事。
李承乾是李世民的太子,承乾承乾,承繼皇業,總領乾坤之意,李承乾從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
李承乾自從和男生女相,模樣極好的近侍宦官稱心,玩到一起后,整個人都變得愈發古怪了起來。
為此,朱翊鈞專門挑了一大批胸涌澎湃、腿比命長的宮婢在朱常治身邊,是否成才,可以培養,這要是長歪了,會被人世世代代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