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鞭法的意義不僅僅是貨幣稅,它還有一個最顯著的特點,減少苛捐雜稅,因為一條鞭法的本名是一條編法,將各種名目繁多的差役、徭役、勞役等事兒,全部編成一條進行征收。
和海瑞主張的‘廢排甲輪役制,以概縣之田,承當概縣之役,按畝征銀,差役官自雇募’,是殊途同歸。
朱翊鈞有的時候也想不明白,均田役、一條鞭法和攤丁入畝,其實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將人頭稅攤到了田畝之中征銀,為何雍正的攤丁入畝就成了千古明君的代表性政令,一條鞭法就是張居正的罪責之一呢?
一條鞭法,對地方衙門而言,是一個不能容忍的事情。
按理說,一條鞭法大大的降低了財稅的復雜,減少了行政的繁瑣,優化了流程,而且還不用再征發勞役,讓勞役押解糧食入京,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這不是好事,簡而言之,復雜、繁瑣的流程,征發勞役都是錢。
斷人財路,就如同殺人父母,一條鞭法,就是在殺地方官吏的親爹親娘,不被反對才奇怪。
所以,張居正再次選擇了保守,只在松江府試點,如果能行,就慢慢在小農經濟蛻變成商品經濟的南衙進行展開,最后鋪向大明全境。
自嘉靖初年張璁變法開始,一直到雍正的攤丁入畝,一條鞭法在這兩百多年的時間里,先后經過了無數次的嘗試,最終都沒能成功。
雍正皇帝的一切改革成果,在乾隆登基后,就全部被廢棄掉了,甚至乾隆還搞出了議罪銀的制度,吏治徹底敗壞了。
難,但還是要做,失敗了,就再來。
“松江府是大明當下唯一能稱得上是商品經濟的地方,南衙十四府只一府,大江通衢九省唯富此地。”張居正解釋了下一條鞭法在松江府合適的原因。
王崇古樂呵呵的說道:“元輔,是因為申時行在松江府,所以你才決定在這里推行吧。”
王崇古在報復,之前張居正冷不丁的說他瞞報,他現在在以‘姑息、座師托庇’在反擊張居正任人唯親,同時也是給張居正打個補丁,要在皇帝面前解釋清楚這個問題。
“是的,因為申時行在松江府,別人我不太放心。”張居正卻沒有任何反駁,承認了就是因為申時行在松江府,他才選擇了松江府,而不是別的地方,承認了自己任人唯親,唯親是用。
王崇古噎了一下,他在給張居正打補丁,張先生可倒好,根本不領這個情,這什么人啊?
“事在人為,這么重要的事兒,自然要交給自己人辦才會妥當一些,我并不想看到一條鞭法失敗,這對大明而言,就如同禁海一樣,是大明的斷掌之痛。”張居正進一步解釋了他為何要唯親是用。
禁海是斷掌之痛,都知道賺錢,但是窮的要死,也無法開海,最后還是在隆慶年間扭扭捏捏的開了個月港,一個月港賺錢賺到手抽筋的地步。
“有理,利得稅之事,申巡撫,不負朕之期望,做的很好,朕覺得給申巡撫加點擔子也是必要的,畢竟日后申時行是要入閣的,但是他那個端水的性格,實在是讓人擔憂。”朱翊鈞開口,為張居正站臺。
而且朱翊鈞第一次表態,申時行會入閣。
“會不會擔子太重,壓垮了他?”海瑞眉頭緊蹙的說道:“他既要負責開海諸事,還有處理與番邦使者溝通,還有飛云號、游龍號等快速帆船的投產,現在還要在松江府推行一條鞭法,這么做,是不是太難為他了?”
“陛下,南衙不比北衙,臣在南衙做巡撫的時候,查個徐階兼并案,都是困難重重。”
在北衙是很難想象在南衙做事的阻力,那真的是道阻且長,申時行身上的擔子實在是太重了。
“人嘛,不逼自己一把,誰知道極限在哪里,朕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農戶,居然還能把莊稼養的很好。”朱翊鈞笑著說道,給申時行加擔子,是皇帝早已經定下的想法,否則申時行現在還在京堂修《會典》,而不是在松江府辦事了。
作為下一任內閣首輔的熱門候選人,適當的加一加擔子,有利于申時行的進步。
“那就試試吧,反正朝中有元輔保駕護航,也出不了什么大亂子。”海瑞看了眼張居正,不再反對,他就是擔心申時行抗不住壓力。
王崇古兩眼一抹黑,靠在椅背上,看著海瑞就氣不打一處來,這海瑞,看人下菜!
海瑞的性格是眼里揉不得沙子,這種公然結黨的行為,海瑞不彈劾也就罷了,居然肯定這種結黨存在一定的積極意義!海瑞對晉黨、對工黨下手的時候,可一點都沒有留情,甚至還問他這個黨魁請教經驗!
站在王崇古立場上,事情的確是:都是給皇帝做事,這怎么做的事越多,受的委屈反而越大!
“利得稅今歲收了127萬銀。”王國光眉頭緊蹙的說道:“當真是愚不可及,海外是什么好地方嗎?一窩蜂的往海外跑,不過幾年,都得回來。”
王國光下了個斷言,跑出去,都會回來的。
國退天下疲憊,國進天下興,這在大明是極為適用的,但現在大明的勢要豪右似乎找到了一條出路,那就是出海,累積了大量的財富,然后出海去!
到了海外你皇帝還能生殺予奪?到了海外,就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朱翊鈞對這幫勢要豪右的這種想法,只能嗤之以鼻。
海外是蠻荒之地,大明有政策,但凡是在海外開墾田畝超過千頃、萬頃、十萬頃、代國者,穩定五年以上,可得開拓勛爵體系下的世襲千戶、伯爵、侯爵、公爵。
朱翊鈞給出了如此豐厚的條件,那不是白給的,大明開海急先鋒,松江孫氏,是唯一個可能獲得世襲開拓侯爵的人。
蠻荒意味著未開發,意味著物質的極度不豐富,當下的環境下,他們繳納了足夠的利得稅后,的確出海獲得絕對的自由,不被人控制的同時,也獲得了被土著覬覦財產偷盜的自由、被虎視眈眈的海寇搶劫的自由、被自然的偉力錘死的自由。
“臣之所以不看好他們出海,是因為最近京師發生了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事兒。”王國光看著所有人廷臣,滿臉笑意的說道:“深秋看西山紅葉,層林盡染,這也算是京師一道風景,就有一隊五十人相約成行,這五十人,還都是江南的名門之后。”
“他們在九月初出發,被困在了山里長達七日,差點就要人相食了,被路過的兩個京營銳卒發現,把他們帶了出來。”
朱翊鈞驚訝的說道:“為何被困?這里可是京堂,首善之地,天子腳下,又不是塞外,怎么就被困住了?”
王國光解釋道:“因為他們自詡清流,要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對于白丁,他們這些個清流鴻儒們,自然是不樂意一同前行的,這去山里看楓葉,大家相約不帶家丁書童,然后進了山就迷路了。”
在大自然面前,跺腳腳可沒啥用,大自然不會反饋任何的情緒價值,山就是山,水就是水,也不會看在他們是清流的面子上,共情他們。
“不是,在京師這種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兩百萬余眾的京堂,他們在順天府的山里迷路了?還不帶家丁書童?連個向導都不帶?”朱翊鈞不確信的再問了一遍,簡直是離譜給離譜他媽開門,離譜他媽到家了。
這可是京師!大明的心臟,一個京城就住了200多萬,泰西最繁華的十個城池摞起來,才能抵得住一個京師,能在這種地方迷路,著實是讓人瞠目結舌。
“陛下,其實是有向導的,但是一進山,就吵起來了,這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七嘴八舌,抱怨、謾罵、陰陽怪氣,把本來認路的領隊都說懵了,最終才迷路在了這首善之地。”王國光搖頭說道:“這些個自詡清流之人,連個堪輿圖都看不懂,在京師都能迷路。”
“他們出海了,都得回來,海外那種蠻荒之地,都是一刀一槍拼出來的。”
陛下入山會迷路嗎?一定不會。因為陛下是個合格的銳卒,每年春秋大閱的時候,陛下會作為銳卒進行大閱,大閱有個項目是:按圖索驥。
就是把銳卒扔進山里,給一張堪輿圖,堪輿圖上有十個標記,按照堪輿圖的指示,找到這十個標記并且抄下來,回到聚集地就是。
大明皇帝這項大閱大比的成績是第一,是真的實至名歸的第一,陛下帶隊,總是能在一個時辰之內完成,即便是李如松帶著的少壯派,也要一個半時辰,都不是陛下的對手。
主要是因為陛下的標記總是做的極大,老遠就看到了,可以節省尋找的時間。
標記物也寫滿了忠誠,流程上不能給陛下優待,那就在標記物上做文章。
陛下入山不會迷路,是陛下軍事素質過硬,也是因為陛下一定會帶緹騎在身邊。
人貴有自知之明。
朱翊鈞養尊處優,深居九重,有自己不擅長的事兒,那太正常了,身邊那么多人,自然都可以幫忙。
趙夢祐左看看右看看,終于憋不住了,俯首說道:“陛下,這兩個路過的京營銳卒,反而是官司纏身,這幫自詡清流的鴻儒們,回京就把銳卒給告了,而且是到京堂鎮撫司告的狀,北鎮撫司昨天收到了訴狀,鴻儒們狀告京營銳卒。”
趙夢祐平日里是作為糾儀官存在,對國事從不置喙,但這件事離譜就離譜在這里,把這五十個賤儒救出來的京營銳卒,被告了。
“誣告反坐,對救命之恩不僅不心懷感恩,還覺得丟人,誣告于人,誣告反坐,必須反坐!”朱翊鈞一拍桌子,這本來是個熱鬧,看看熱鬧知道這些個自詡清流實則賤儒,在大自然的偉力之下,生存能力還不如一條狗也就可以了。
可是這幫人居然狀告這兩個救命恩人。
“也不是誣告,這兩個銳卒,喝酒了,這五十人的鴻儒,知道京營禁酒,就到了北鎮撫司衙門告狀。”趙夢祐解釋了下,訴狀上的罪過,飲酒。
大明京營禁酒,主要是酗酒誤事,只有水師不禁酒,趙夢祐調查,這兩個銳卒的確是喝酒了,是十分明顯的違反了軍紀條例。
朱翊鈞面色一變,厲聲說道:“就不該救他們!讓他們死在山里,被豺狼虎豹分而食之!就沒這么多事兒了,賤不賤!賤不賤!賤人賤己賤風俗!賤人一堆!”
“朕這兩個銳卒,就不該把他們救出來,又不是他們帶迷路的,他們為何救?為何飲酒?所為何事?”
朱翊鈞的立場再明確不過了,朕的銳卒,這就是立場,無論如何皇帝親自表態,這兩個銳卒就不會被嚴厲責罰。
趙夢祐解釋道:“這兩個是兄弟倆,父親死了,他們回去奔喪,金革無辟,不能守喪,喪事辦完,悲痛交加之下,就喝了點酒,一人不到五兩酒,這中午飲完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這伙兒清流鴻儒。”
朱翊鈞面色復雜的說道:“五兩算飲酒嗎?朕還不知道銳卒的量?敞開了喝,能把朕的國窖搬空了,還要欠他們每人一斤。”
“不對啊,他們回家辦喪事,這不是假期嗎?”
“他們失期了。”趙夢祐嘆了口氣說道:“一共給了三天假,他們回營那天是第四天。”
流程上,的確不是誣告。
“陛下,事出有因,不宜責罰。”海瑞聽到這兒,表達了自己一些意見,插手軍務之事,本不該是他的權責范圍之內,但作為廷臣,作為三法司都察院的總憲,海瑞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可,軍令不可違,不可飲酒,就是不可飲酒。”奉國公戚繼光立刻反對海瑞所言的私宥,這是破壞好不容易建立的軍紀,軍隊是一個暴力最直觀的體現,軍令就是這個暴力怪獸的唯一韁繩,絕不可脫韁。
“按大明軍例,杖二十。”朱翊鈞吐了口濁氣,做出了處罰,這是完全按照軍例來執行的,沒有任何的優待,朱翊鈞采納了戚繼光的意見。
朱翊鈞深吸了口氣說道:“國朝以孝治天下,日后無戰事之時,若有父母喪事,京營邊軍給假三月治喪。”
該處置就處置,但是三天的喪假,實在是太短了,給三個月就合適了。
國朝以孝治天下,但是這孝,也是肉食者專享的特權,京營銳卒已經是窮民苦力之上的階級了,依然只有三天假期,實在是太少了。
“陛下圣明。”戚繼光俯首說道,他看著張居正、王崇古等人疑惑的眼神,也有些無奈。
治軍必嚴,是戚繼光治軍的原則,只有掌控這個暴力機器的戚繼光才知道,這股力量到底有可怕。
雖然這兩個軍兵挨了二十杖,維持了軍令的嚴肅,但這兩個軍兵也是京營的英雄,日后的喪假都是三個月了。
之前之所以只有三天的喪假,是因為之前大明京營一直在打仗,從萬歷元年新組建的京營就拉去了一片石,為李成梁克平古勒寨壓陣,一直到萬歷十年六月,才從綏遠班師回朝。
戰時的條例和平日不一樣,也是需要一點點的去調整。
“不行,朕越想越氣,越氣越想,不生點法子折磨他們一下,朕這個年也不用過了!”朱翊鈞一拍桌子,對這些個清流鴻儒們,那是越想越氣,他思索了一番說道:“緹帥,把名單給朕。”
朱翊鈞拿著名單也不做什么,就是讓他們死罷了,他倒是要看看,這五十個清流名儒,到底有幾個是干干凈凈的!
是賤儒先動的手,救命恩人,不思報恩,還死咬著不放,朱翊鈞要把這些賤儒扒的一干二凈,看看究竟是什么東西。
很快趙夢祐就把名單呈送到了御前,北鎮撫司衙門就在午門外,調閱案卷,速度很快。
馮保拿到了名單,沒有直接交給陛下,而是從袖子里拿出了厚重的備忘錄,按著名單點檢了一番,才呈送了陛下。
這個備忘錄上,有王謙王大公子收集的清流名儒們的風流韻事,就是黑料,簡要記錄著名字,稍微檢索一下就找到了這些人的名字。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五十個人,沒有一個是干凈的!
“送三經廠刊印,朕要在晚膳之前,看到新一期的《清流名儒風流韻事》。”朱翊鈞也沒藏著掖著,直接在文華殿上,交待了這件事的處置結果,這一期的《風流韻事》直接五十人的厚度。
不是朱翊鈞為難三經廠,三經廠早就把這些個黑料雕版了,陛下需要哪一個,直接抽出來就可以印了。
根本沒有等到晚膳前,這頭廷議還沒結束,三經廠的宦官們,就把這新一期的《風流韻事》的樣書給印了出來,圖文并茂,當真是茶余飯后最好的談資。
“很好,就照這個印!”朱翊鈞最終確定了成書,報復決不隔夜,這幫賤儒讓朱翊鈞不開心,朱翊鈞就讓他們一輩子沒安生日子過。
中書舍人沒有動筆,全當沒看見,這事兒還需要張宏摁著他們的手,這中書舍人也別當了。
這倆中書舍人也是一臉的幸災樂禍,他們身份特殊,養外室、泡青樓都和他們天然絕緣,他們不能做,畢竟一些秘密,需要永遠爛在肚子里,帶進棺材里,酒后亂性,喝點馬尿,說了不該說的話,明天就得被沉到金水河去。
看別人因為這件事倒霉,倆中書舍人,自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巴不得他們更加倒霉!
至于廷臣們,情緒非常穩定,畢竟他們不養外室,也沒有這種風流韻事,反賊王崇古也就王謙一個兒子,王謙哥哥死在了塞外,王謙的母親憂思成疾病逝之后,王崇古再沒有繼室,沒有給王謙找個后媽,更沒有給王謙弄個弟弟出來爭家產。
潔身自好、個人私德這方面,王崇古這個反賊是遙遙領先賤儒的。
“凌部堂上奏,請斬238人,為鎮平縣官吏班頭等眾。”張居正拿出了今年最后一本奏疏,凌云翼要殺人,一次就斬首238人。
凌云翼這一次請斬,比吏部都察院一年罷黜的官員還要多。
“不是,朕這頭南衙奸商哄抬糧價案還沒開始抓人,這凌部堂就要殺238人嗎?”朱翊鈞拿起了凌云翼的奏疏,仔細看了一遍后說道:“刑部什么意見?”
王崇古俯首說道:“殺。”
“大理寺呢?”
陸光祖俯首說道:“殺。”
“都察院呢?”
海瑞、李幼滋俯首說道:“殺。”
能讓所有人達成一致要殺人的事兒,自然是因為這觸碰到了官場最大的規則,造反。
不是造皇帝的反,而是造朝廷的反,具體而言,就是不讓朝廷的手伸向地方衙門,而以縣簿李杜才為首的這一批238人,就是干了這種事兒。
事情說復雜,是非常的復雜,說簡單又很簡單,就倆字:殺官。
鎮平縣位于河南道南陽府,是一個人口不過三十萬余左右的縣城,作為大明條條的代表,鎮平縣上一任的知縣事赴任,是在萬歷十一年八月份,是萬歷八年的進士,第三甲192名的連標,連標在萬歷八年充當密州市舶司的監當官,累計了經驗后,通過了官考遴選,前往了鎮平縣。
凌云翼很看好連標,凌部堂在山東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個進士,踏實能干,思路靈活多變,和海帶大王姚光啟關系非常好,而且做事不驕不躁,喜歡謀而后定。
連標,死了。
前往鎮平縣赴任后,剛到地方第三天就死了。
這一下,河南地面終于知道凌云翼為何有好殺人的惡名了,直接把鎮平縣當地塊塊,連根拔起。
大明朝的知縣都是流官,長則六年九年,短則三年五年,就會流轉,這是大明的條條,這么短的時間,有的時候臉都沒混熟就調任了,所以其實地方衙門的權力都被縣衙久任的縣丞、主簿、班頭、六房書吏所牢牢保持。
而條條和塊塊的矛盾和圍繞著權力的斗爭,也是對地方官最大的考驗。
地方官履任,往往要依仗這些地頭蛇辦事,這幫地頭蛇辦事能力不咋樣,但壞事能力的確是一等一的厲害。
連標在山東密州市舶司干了四年的時間,累積了大量豐富的經驗,也不是那種油鹽不進的人,做人做事很有分寸,當事不可為的時候,連標會等機會。
但這次連標遇到了事兒,他做出了選擇,而后命喪鎮平縣。
這也是大明三法司如此言簡意賅,只有一個殺字的原因,太膽大包天了,連標不是那種迂腐之輩,更不是海瑞這樣的道德衛道士,做事十分的圓滑,就這樣一個人,赴任地方還不明不白的死了,不用最狠厲的手段處置,大明官員也不必任免了。
“一共三萬四千兩銀子的貪腐案!殺朕一個前途似錦的進士!”朱翊鈞看完了奏疏也是怒火中燒。
都是銀子惹的禍,三萬四千兩,就這點銀子,就是栽到了海瑞手里也不會被斬首,甚至不會流放,頂多罷免革罷,結果連標死了。
鎮平縣知縣在萬歷十年末升轉后,就一直空缺,本來代管的是縣丞劉汝康,縣丞是正八品,是有官身的,雖然功名只是個舉人,但還能升轉,劉汝康不肯和這幫蟲豸們同流合污,在萬歷十一年年初被殺。
這是后來調查出來的結果,奏聞朝廷的死因是失足落水。
連標不是第一個死在鎮平縣的官員。
劉汝康溺斃,這縣衙就成了主簿李杜才的一言堂。
李杜才貪嗎?做壞事嗎?劉汝康和連標兩個官員,這個李杜才是不是罪魁禍首?幕后指使?
這個李杜才也在斬首的名單之上,他的確是幕后指使,他拿的銀子最多。
最大的貪腐就是征勞役。
大明的夏糧秋稅每年都要押解入南陽府,而后起運京堂,這個時候就需要解戶押解糧食,解戶是勞役,鎮平縣一共六千六百石的秋稅要如期押解府堂,一共征調了七十二名解戶押運。
這個時候,鎮平縣上下,開始圍繞著這6600石的糧食進行謀財。
首先解戶們要給輸送賄賂給六房里的吏房和戶房,不然解戶們就要承擔更多的押解任務;不輸送賄賂也可以,多押解點糧食而已,莊稼漢有的是力氣;
這劉家屯就有了劉二,沒錢輸送賄賂,就押解了270石的糧食,一個人干了三個人的活兒,但劉二還是如期押解完成。
但是以李杜才為首的這幫蟲豸,怎么可能只拿一點點輸賄的錢?這6600石到南陽府就只有4200石,剩下的2400石憑空消失了。
這個時候,貧窮的劉二,就成了這個虧空的替罪羔羊,誰讓他不輸賄給吏房和戶房呢?
劉二一個窮民苦力,2400石是38萬斤,他就是天生神力,押解的時候,能偷這么多糧食?但是李杜才為首的這些酷吏們,把罪名扣在了劉二的頭上,說劉二伙同山匪劫走了這批糧食,讓劉二把糧食補齊。
劉二哪里能補的起這么大的虧空?他一不做二不休,就打算去府里告狀,南陽府不管,他就到開封府找凌大總督!
李杜才一點都不怕南陽府,因為他每年都給了銀子,但李杜才是真的怕凌云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把劉二給殺了,然后報了個失蹤,這就成了無頭爛賬。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無法收手了。
連標,一個很圓滑的人,他到了鎮平縣,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唯獨在第二天,連標見到了劉二的女兒劉巧蓮,劉巧蓮要為父伸冤。
連標在最后的時候,讓自己的師爺帶著劉巧蓮去開封府找凌云翼,而自己留在了鎮平縣,這一留,就永遠把自己留下了,當夜,連標被殺,尸體被埋在劉二的家中,李杜才等人,意圖繼續給劉二栽贓嫁禍,坐實劉二和山賊往來密切。
凌云翼當著皇帝的面也講仁義那套,但這次真的憋不住心底的火氣,把整個鎮平縣上上下下一鍋端了。
和山賊有來往的不是劉二,而是李杜才,貧農劉二不曾偷。
凌云翼經過了三個月的查補,終于把事情查清楚了,這才趕在年底前,奏聞朝廷請斬。
“凌部堂居然能忍三個月之久,換朕,朕忍不了。”朱翊鈞朱批了一個朱紅色的殺字。
都說凌云翼是個酷吏,他的確有點江湖氣,但他一點都不酷,換成朱翊鈞,直接當天發兵鎮平縣,先殺個血流成河再跟朝廷打嘴仗,反正朝廷要用他治理河南,圣眷正隆,特事特辦。
朝廷讓凌云翼帶了1500客兵,客兵長短兵、弓弩甲胄、火銃火炮一應俱全,就是讓他特事特辦殺人去了,他還能等了三個月,走了全部的查補流程。
可見,凌云翼掌控了極大的權力,但從不讓權力在自己手中小小的任性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