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尚書總覺得有些奇怪,就是對小皇帝的奇怪,小皇帝似乎是個惡人。
在他看來,小皇帝這種憑空造牌術,實在是小家子氣,大佛郎機人不遠萬里遠道而來,送上了板甲作為賀禮,小皇帝直接射壞了,還說人家沒有恭順之心,用鐵糊弄大明皇帝。
板甲是禮物,把禮物弄壞了,還說對方禮物質量不好,這是何等的厚顏無恥?
可是邏輯就是這么的合適,逼迫了對方使者黎牙實,只能答應,如果可以見到皇帝,其他都好說,黎牙實必須要面奏,防止自己的話產生誤解。
朱翊鈞十一歲,坐在了寶座上正襟危坐,看向了文武官員。
黎牙實和安東尼奧的覲見,即便是入了京師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對于大明朝和大佛郎機的交流,大明朝廷內部,也展開了一系列的交鋒。
這一系列的交鋒,堪稱是禮部的屈辱,禮部各官在皇帝、內閣、廷臣的施壓下一退再退。
第一陣是關于大佛郎機國定位的問題,禮部給出的定位是撮爾小國,不必認真對待,即便覲見,也于文華殿偏殿召見就是。
禮部的理由是:我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貨物互通有無。但絲巾、瓷器、大黃乃外夷必需之物,故加以體恤,每年賞賜若干,不必算錢。外夷偏在海嶼,心向天朝即是。
戶部尚書王國光則是帶著兵部,對著禮部一頓炮轟,挨個反駁了一遍。
物產豐盈,大明國內銀礦一年十萬兩不到,沒有質量上乘的金銀銅鐵礦藏,怎么就是無所不有?不借外夷貨物互通有無,如何維持一條編法?王國光對于賞賜若干不必算錢,更是拍著桌子憤怒的說,這筆錢你禮部出!
兵部譚綸對撮爾小國則不認同,無論是可以遠渡重洋的四桅大帆船,還是密封性更加良好的后裝滑膛加農鐵炮、亦或者是一體打造的鐵渾甲,這些軍器武備之物,與大明相比已經不算太差,甚至有所領先,撮爾小國,四個字是如何得到的?
禮部是清貴衙門,這銀子禮部哪里有?而且關于戎事,禮部也是一竅不通,而面對烤藍工藝、花紋繁雜且精美的板甲,禮部看著那虎力弓才能破甲的強度,最終只好在這一陣上低頭。
第二陣,則是大佛郎機國王所請,派人留京之事,禮部對此的態度是,與天朝體制不合,對外夷而言更沒有什么用,完全沒有必要。
理由是:若外夷仰慕天朝,欲其觀習教化,則天朝自有天朝禮法,與外夷各不相同。外夷所留之人即能習學,但外夷自有風俗制度,亦斷不能效法,即學會亦屬無用。天朝富有四海,惟勵精圖治,辦理政務,奇珍異寶,并不貴重,從不貴奇巧,并無更需外夷制辦物件。于天朝體制既屬不合,而于外夷亦殊覺無益。
當初小佛郎機使者火者亞三和托梅·皮列士,留京中數年,帶著武宗皇帝四處玩,屬實是得不償失。
禮部尚書的話,遭到了鴻臚寺左少卿陳學會的堅決反對,有使者在京,則可以互通有無,防止貿易、文化、軍事的沖突,進一步升級,這是現實意義,而不是什么教化、風俗制度,對此陳學會對禮部這種如同草在地里慢慢腐爛的腐儒,提出了嚴厲的批評。
哪怕不談矛盾說,能不能談一談知行合一致良知,搞一點踐履之實,基于現實的腳踏實地的說辭?
刑部、兵部對陳學會的反對極其支持,戰爭在很多時候,都是在缺乏溝通的情況下發生的,兵兇戰危,要是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導致了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那就由禮部出面平叛吧。
至此,禮部的第二陣敗北,因為禮部的反對是夸夸其談,沒有任何現實意義。
現實就是大明很窮,堂堂六部大司徒,每次天子南庫月港抽分和抄家所得,都能樂好幾天。
第三陣,也是最羞辱的一陣,禮部尚書萬士和,又又又被小皇帝給罵了。
起因是小皇帝要學外語,禮部尚書不同意,還把武廟學外語離經叛道的典故拿出來說事,小皇帝那張嘴,罵起人來,一個臟字沒有。
小皇帝以天地君親師的尊卑貴賤,詢問禮部大臣為何要限制皇帝作為,學個外語又不是很難,也不耽誤時間,元輔帝師都不反對,你禮部反對什么?
難不成是禮部掌鴻臚寺,希望在中間模糊和擱置,上下欺瞞,上下其手?
朱翊鈞又將胡宗憲瘐死案,徐階上下欺瞞的事兒梳理了一遍,胡宗憲在天牢里自殺前的陳情疏,世廟皇帝到底看過沒有?徐階到底有沒有居中利用體制的僵化,模糊擱置,以達到自己打擊報復的目的?
小皇帝表示自己要聽得懂,看得懂,不被人欺瞞,又不是張口閉口開洋腔失儀,皇帝要學外語,這個要求很過分嗎?過分到值得禮部和科道言官如此喋喋不休?
萬士和跪在地上,趕緊請罪。
萬士和三陣皆敗,關于大佛郎機的定位、黎牙實是否駐京、小皇帝學外語的問題,萬士和都選擇了讓步。
辯又辯不過,只能讓步維持一下禮部尚書的顏面了。
“宣大佛郎機使臣。”朱翊鈞小手一揮,示意可以宣見使者了。
四月初三,每月初三是朱翊鈞每個月開皇極殿罵人的時間,宣見外使,徹底敲定五條禁約和彼此通商之事,只是一個順帶。
馮保一甩拂塵大聲喊道:“宣大佛郎機使臣覲見。”
兩排太監一聲接著一聲把天語綸音傳下,一直從皇極殿傳到了皇極門之前。
鼓聲在宣見口諭下達之后,猛地敲響,悠揚的號角聲,深邃而久遠,陳學會帶著兩個紅毛番,一步步的走進了皇極門,穿過了皇極門的門洞,豁然開朗。
金黃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無數旌旗招展,被風吹得翻卷著獵獵作響,而近千余名胸前繡著禽獸綾羅綢緞的京官,恭敬的站在九龍丹陛的廣場上,一動不敢動的等待著朝會的結束,夾道的則是一隊隊的緹騎,甲胄鮮明,鉤鐮槍寒光閃閃、繡春刀不怒自威,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陳學會走了兩步,略微一愣,隨即看向了身后,黎牙實和安東尼奧居然停了下來,陳學會剛要訓斥。
“非常抱歉,我非常緊張。”黎牙實趕忙開口解釋了一下,繃直了腿,深吸了口氣,再次向前走去。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大明的大朝會的禮儀,著實給黎牙實和安東尼奧帶來了深深的震撼,這場面,他們還真的沒見過。
陳學會帶著兩名使臣走上了九龍丹陛,一步步的走入了殿內,陳學會帶著兩個使臣,行大禮覲見。
“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黎牙實和安東尼奧用著蹩腳的漢話見禮,這段時間他們也學習了一些漢話,見皇帝,這一句一定是要會說的。
“遠渡重洋而來,番夷使臣有大佛郎機國王腓力手書一封。”陳學會恭敬的遞上了一封信札,信札用朱紅色的蠟封好,書信是重新封蠟的,里面的書信已經翻譯過了,內容朱翊鈞也都看過了。
大抵就是教廷神恩天命的西班牙國王問候大明皇帝,安東尼奧的貨船上帶著一些商品的樣品,和一份求購的清單,希望能夠確定那些可以交易,哪些不能交易,并且開通航線和增強貿易,各取所需。
“馮大伴,宣旨吧。”朱翊鈞對著馮保說道。
馮保上前一步,拂塵一甩,看著兩個小黃門展開的圣旨朗聲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批閱國書表文,其詞意誠懇,具見爾國國王恭順之誠,深為嘉許。所有赍到表貢之正副使臣,念其奉使遠涉,推恩加禮。已令大臣帶領瞻覲賜予筵宴,疊加賞賚用示懷柔。”
“爾國惟當善體朕意,益勵款誠,彼此商貿旨在互通有無,取長補短,理當恪守禁約,以保義爾國有邦,邊釁不啟,共享太平之福。”
“欽此。”
馮保念完了圣旨,退后一步。
“平身吧。”朱翊鈞看向了兩個使者。
黎牙實和安東尼奧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身穿繡花天鵝絨官服,上面還點綴著一些寶石和徽章,徽章是西班牙王室勛章,而安東尼奧還罩著一件騎士外衣,黎牙實則披著一襲深紅色的博士服。
黎牙實和安東尼奧也在偷偷打量小皇帝,雖然禮部官員反復申明,不要直視陛下,那是一種冒犯。
但是黎牙實和安東尼奧實在是太好奇了,好奇掌管這么一個強大而富有的國家的主人,到底是何等的模樣!
他們看到了一個十一歲的孩子。
這個孩子,穿著黃色大袍,大袍上點綴著各種復雜而莊嚴的紋章,而冠為十二旒冕,上面各種寶石點綴,和所有的大明人一樣,黑色的頭發和眼睛,只不過這個孩子的容止端嚴,看似和善的外表下,卻隱藏著一股內斂的英氣。
就像是一把未曾出鞘的寶劍。
這把未出鞘的劍給人的感覺,極為鋒利,這是黎牙實和安東尼奧的共同感受,兩人再次俯首,以勃艮第禮儀,再次覲見了大明的皇帝。
張居正松了口氣,他就知道小皇帝的賣相不錯,不會因為年齡,被人輕視。
其實張居正也幾次猶豫過,要不要讓小皇帝見外使。
畢竟皇帝只有十一歲,禮部也是反對,當年曹操見匈奴使者,生怕自己不能震懾匈奴人,還換了個人偽裝成他曹操接見匈奴使臣。
而當下小皇帝還小,禮部反對小皇帝見使者,萬一使者看皇帝年齡小,起了輕慢之心,到時候再鬧出東南倭亂這樣的亂子來,就和兩國使者互相通商的邦交目的,背道而馳了。
大明需要銀子,大佛郎機需要商品。
張居正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把小皇帝拉出來溜溜,沒什么見不得人的,習文練武以來的小皇帝,這一年的氣質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從一百多斤的小胖子,已經變成了瘦身成功,渾身腱子肉能夠撐得起冕服的皇帝,已然有了幾分氣質。
氣質這塊,小皇帝拿捏的死死的。
果然,黎牙實和安東尼奧并不敢輕視。
“兩位使臣,爾國所奏傳教之事,我大明不能允,兩國風俗制度不同,何必強求于此?我中原自絕地天通之后,便是人間事歸人間管,已有幾千年之久,若要強要傳教,道不合則無益,朕只能遣令兩位使者,安程回國了。”朱翊鈞首先申明了大明關于傳教的態度,決不允許。
絕地天通是一個典故,出自顓頊,大抵就是天上天下、神與人各司其職,互不干涉,人間事人間管。
從儒學禮法上而言,子不語怪力亂神,各種宗教也被儒學禮法,視若異端,這一點張居正第一次講筵已經申明過了,而且還把宋徽宗和梁武帝之事拿來勸說皇帝不要崇尚道佛。
從社會穩定程度而言,宗教的組織力是極強的,這傳教傳出一個大明版的太平天國,朱翊鈞是不樂意看到的。
通事將這段話盡量精準的翻譯給了兩位使者。
黎牙實認真的組織了一番語言說道:“臨行前,我國國王并沒有要求我傳教。”
“事實上,在我國王登基之后,為了先祖的榮光,為了爭奪米蘭和那不勒斯,我國國王和教皇、法王亨利二世發生了一些小沖突。”
“我們的阿爾瓦公爵曾經逼近羅馬,逼迫教皇保羅四世簽署了條約。最終我們得到了米蘭和那不勒斯,這兩個地方位于意大利,我在這里不能清楚的描述戰爭的起因、經過和結果,但結果而言,我國國王被教廷和法蘭西稱之為向惡魔出賣了靈魂的魔鬼。”
黎牙實長話短說,所以他只是簡短描述了一下費利佩二世和教廷的沖突。
不是小沖突、小摩擦,而是西班牙國王費利佩二世登基之后,法蘭西國王亨利二世和教皇保羅四世,聯手對西班牙的施壓,而費利佩二世干凈利落的贏得了戰爭,并且從教廷身上割下了米蘭和那不勒斯。
教皇保羅四世就出生在那不勒斯,而費利佩二世,將那不勒斯納入了西班牙的領土之內,就是對教皇保羅四世最大的羞辱,而教皇保羅四世卻毫無辦法,戰場打不贏,一切等于零。
黎牙實又認真的想了想說道:“可以理解為一種統治的必要。”
朱翊鈞點了點頭,這里是大明,是大明皇帝罩著的地方,就算是耶叔來了,那也得聽皇帝的,黎牙實說了一些真心話,統治的必要,也就是說,在西班牙皇室的眼里,宗教是統治工具。
這就很好溝通了。
“尊敬的、至高無上的大明皇帝,我再次鄭重致歉,我們帶來的禮物之中,那副板甲出自米蘭,已經是我們最好的甲胄了,雖然它看起來,質量仍然算不上太好,但我們并無輕慢之意,非常抱歉。”黎牙實又解釋了一件事。
在他看來,大明皇帝對大明的控制是極強的,幾個宦官在月港,月港那些官員就不敢卡吃拿要,大明皇帝的身份,在大明是極其尊貴的,他們進獻的禮物被箭矢貫穿,這是一種對大明的冒犯。
朱翊鈞笑著說道:“只是口頭上的致歉的話,為何沒有更多的行動?我朝大將軍對爾國的火炮很感興趣,互通有無,互相交流一二,不知使者以為如何?”
“這是應該的。”黎牙實立刻說道。
朱翊鈞點頭說道:“那就好,朕知道,此時的大佛郎機國內似乎也不是很平靜。”
“建造了無敵艦隊的國王不再被所有人擁戴,而對于無敵艦隊龐大的開支也陷入了廣泛的質疑之中,依托于開海大量獲得了金銀,但是金銀之物毫無節制的增多,似乎讓國王陷入了更大的麻煩之中,這個麻煩來自兩個方面。”
“第一個方面,就是大量的金銀被掌握在少數的富商手中,這些富商可以挑釁權威甚至是教廷的威嚴。”
“這些富商總是想方設法的避開稅收,哪怕是爾國國王一再增稅,但這些富商總是有各種辦法避開,爾國的財用入不敷出的同時,富商用財富脅迫國王,讓國王在一些事上不得不妥協,比如給富商專營的權力,以獲得他們手中的金銀,維持龐大艦隊的開支。”
“第二個方面,金銀的無限增多,也讓各種商品的價格飛速增長,居民們受困于物價,怨聲載道,對國王不再像之前那樣支持,這就導致國王只能進一步的向富商妥協。”
“這真的是一個糟糕的場面,所以,爾國使臣才如此想方設法的和大明通商,你們兩人才站在了這里。”
黎牙實和安東尼奧略微有些呆滯的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僅有的一些,對于這個皇帝過于年輕的疑慮,煙消云散。
皇帝這番言談,可謂是把西班牙國內的問題做了一個綜述,分析的極為透徹的同時,也闡明了大明在這次邦交中的強勢地位。
這完全不是背稿,小皇帝氣定神閑的描述里,根本沒有任何的緊張和語塞,顯得游刃有余。
甚至大明皇帝看問題,比黎牙實這個西班牙人還要透徹。
哪怕是英明的費利佩二世,也只知道國家出現了問題,究竟是哪里出現了問題,也有點自病不覺,費利佩二世也只能加大開海的力度,來讓更多的金銀流入,問題變得越來越嚴重。
黎牙實眉頭緊皺,這十一歲的皇帝,到底是誰教出來的怪物?
黎牙實十分恭敬的說道:“確實是這樣,尊敬的陛下,您的目光跨過了數萬里的海域,看到了我們國家的困惑。”
朱翊鈞頗為嚴肅的說道:“即便是無敵艦隊,也在被不斷的挑戰,大佛郎機國的富裕引起了其他國家的妒忌和記恨,就像伱提到了法蘭西和教廷,他們如同毒蛇一樣,隱藏在暗處,等待著大佛郎機國的衰弱,而后給爾國致命一口。”
“做買賣就是做買賣,做買賣能緩解一些爾國國內的問題,五條禁約,定要恪守,有違背的地方,必然嚴懲,不要抱有僥幸心理,做出讓兩國都為難之事。”
“感謝陛下的教誨。”黎牙實確定了,小皇帝不是背稿,法蘭西、教廷與西班牙的矛盾是他剛剛提到的,小皇帝就拿出舉例了。
朱翊鈞點頭問道:“你還有什么疑問嗎?”
黎牙實想了想說道:“貴國外交官說陛下有意學習外語,這對我們而言,是個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高效而明確的溝通,能減少誤解,不知道是否選好了老師?”
朱翊鈞看著黎牙實搖頭說道:“鴻臚寺左少卿陳學會,帶著通事正在研判此事,不必貴國使者掛念了。”
大明帝師絕對不可能讓番夷做老師,武宗皇帝學外語,也是跟著鴻臚寺和通事們學,武宗皇帝學外語,也不見得是對外語感興趣,更多的是一種政治考量,和朱翊鈞學外語一樣,表示對能遠渡重洋紅毛番的重視,無論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重視。
只有了解敵人,才能殺死敵人。
“跪安吧。”朱翊鈞看黎牙實沒有了疑惑,手一揮,結束了這次召見。
“臣等告退。”陳學會帶著黎牙實、安東尼奧行禮,離開了皇極殿。
張居正、萬士和不約而同的松了口氣,小皇帝的表現可謂是出乎了二人的意料之外。
大明朝的官僚機器,雖然已經銹跡斑斑,但還在運轉,因為皇帝要接見外使,那就必須要搞清楚對方為何如此急切,松江府的通事們和大帆船的船員們進行了友好而深入的溝通,大概了解到了大佛郎機國面對的局面。
這些信息匯總到了小皇帝的御案之前,小皇帝從那些真真假假、眾說紛紜的冗雜信息里,大致了解了大佛郎機國內憂外患的局面,進而完成了這次沒有任何背稿的奏對。
主少國疑,皇權缺位的可怕影響,并沒有讓大明陷入被動之中。
小皇帝的表現讓首輔和禮部尚書提到嗓子眼的那顆心落了回去,這個表現極為出眾,若是小皇帝表現不好,就只能殺了黎牙實和安東尼奧,來保守這個秘密了。
而朱翊鈞坐直了身子,拿起了桌上堆著的奏疏,他今天的主要工作,不是接見外使,而是罵人,三月份各方面的奏疏已經匯總到了他的手中,朱翊鈞特別挑揀出了十幾本奏疏,準備開火了。
小皇帝的手摸向了奏疏,立刻讓很多人都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每月初三的常朝,幾乎成了科道言官的受難日,小皇帝罵人,又難聽又誅心。
“刑科左給事中鄭岳在不在?”朱翊鈞拿起了一本奏疏,開始點名。
鄭岳打了個哆嗦,趕忙俯首出列說道:“臣在。”
朱翊鈞翻動著奏疏說道:“你這唱的哪年的戲?紫微垣閣道客星已經漸隱,現在微不可查,你還在拿著這些個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彈劾殷正茂貪腐,魚肉縉紳,抄沒私榷。”
“爾愿意吃餿飯,朕也不攔著,你來推薦一人,到極南去,兩廣總督走馬觀花一樣的換了又換,這好不容易有能臣干吏安定極南,你找個和殷正茂一樣做事的人出來。”
“舉薦一人朕來看,若是極南匪患、倭寇、番夷、黑番、亡命之徒再聚嘯作亂,不能安定,賞罰坐連舉主。”
“臣臣…無人可以舉薦。”鄭岳沉默了許久才說道。
舉薦之人不能安定地方,出了事兒,舉薦的人要賞罰連坐的,鄭岳并沒有什么好的人選,殷正茂這個大壞人人人皆知,要是有能頂替之人,殷正茂早就倒了。
朱翊鈞合上了奏疏,無奈的說道:“不想吃帶毛豬,還非要罵張屠戶,你這是放下碗罵娘,沒有你這樣的。”
“當初朱紈在浙江平倭,抄沒了雙嶼私榷,朝中風力輿論,非要把朱紈逼到自殺明志的地步,把人逼死了,權豪之家,倒是把這得倭寇、紅毛番、黑番、亡命之徒壓制住啊,結果賊人趁機為禍東南,十幾年不能安生。”
“此事勿議,有能臣干吏舉薦考量便是,歸班吧。”
朱翊鈞拿起了第二封奏疏說道:“禮科給事中石應岳在不在?”
“臣在。”石應岳打了個哆嗦,出列俯首說道。
朱翊鈞眉頭緊皺的說道:“你這奏疏,是什么意思?”
“臣,臣就是奏疏里的意思啊。”石應岳不明所以的說道,額頭已經升起了一層冷汗。
朱翊鈞看著石應岳語氣不善的說道:“盔甲廠、兵仗局等軍器局,收鑄火器,專備防護都城聽用,鐵佛朗機二千架、鳥銃四百副等等,并各隨用子銃鉛彈火藥等項,定限三年之內盡數鑄完,你很不滿意嗎?”
“朕問的更加明白清楚一些,你很不滿只有大明京營可以支出這些火器,京營官軍關領受不發邊,你很不滿意是嗎?”
石應岳趕忙俯首說道:“陛下明鑒,京邊軍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宣府大同久未支取火器,北虜南下,宣大衛軍首當其沖,無火器增補,恐有邊患。”
朱翊鈞深吸了口氣說道:“朕也不跟你翻太早的舊賬,就從隆慶元年說起吧,大司馬有勞了。”
兵部尚書譚綸出列俯首說道:“臣遵旨。”
“自隆慶元年以后,破格量發數次,隆慶元年至六年止,自京師發兩鎮,共計:鐵佛郎機三千架,鳥銃一千二百副,夾把槍二千桿,一窩蜂二百零七臺,銅佛朗機銃三千副、大將軍炮十位、二將軍炮七十九位、三將軍炮二十位,神炮六百六十九個,神銃一千五百五十八把,而后增補造中樣銅佛朗機銃一千二百副,小銅佛朗機銃五十副,并各隨用子銃鉛彈火藥。”
“石給事中,你清楚了嗎?要我再說一遍嗎?”
石應岳聽譚綸就像是說貫口一樣如數家珍的數了數宣大兩鎮的火器數量,立刻選擇了投降,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說道:“臣有罪,臣誠不知,宣大兩鎮火器如此之多,請陛下恕罪。”
石應岳那叫一個悔啊,他就是和張四維喝了頓酒,拿了點銀子,聽張四維抱怨京營新營造的火器宣大不能支取,又聽說宣大邊軍,久沒有領到火器,就上奏了。
結果,譚綸這一盤賬,直接把石應岳給嚇壞了。
就是三年期滿,京營的火器數量也不如宣大衛軍,也不用小皇帝背書,說什么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了,萬一宣大衛軍造反打過來,京營就那么幾把火器,能扛得住嗎?
朱翊鈞搖頭說道:“不知道以后就不要亂說話,你這奏疏,朕給你否了一次,你還不樂意,還要再上奏,今天朕回答你了,歸班吧。”
“謝陛下隆恩。”石應岳那叫一個悔,今天這丟人丟大了。
“禮科都給事中朱南雍在不在?”朱翊鈞又拿出了一本奏疏,眉頭緊皺的說道:“朕習武之事,爾已經連上三疏言此事,既然要問,朕今日就告訴你,為何要習武。”
“夫子言君子六藝,有射。”
“成祖文皇帝巡幸北京,以端午節射柳御苑,宣宗皇帝連發三矢皆中,成祖大喜騎射罷,又出對:萬方玉帛風云會,宣宗應聲對云:一統山河日月明。成祖又大喜,賜名馬一匹,及纻絲紗布。成祖文皇帝再考校騎術,宣宗皇帝弓馬嫻熟,騎射三矢兩中,成祖又大喜,言好圣孫。特命儒臣賦詩以紀其事。”
“無論是儒家禮法,還是祖宗成法,朕習武之事,為何一直連章上奏反對?”
“你這反對的依據是什么?不會是因為戚帥掌斧鉞,怕斧鉞加身吧!”
大明除了朱元璋拜徐達為征虜大將軍滅元的那一次授予了斧鉞之外,其他時候拜征虜大將軍,都是授天子劍,朱翊鈞給戚繼光的也是天子劍。
這天子劍,就是大明的斧鉞。
朱南雍沉默了,他素來知道小皇帝能言善辯,引經據典,這儒門禮法和祖宗成法都搬了出來,照著他的天靈蓋就砸了過來,他支支吾吾的說道:“臣唯恐陛下荒蕪政事,故此上奏,還請陛下明鑒。”
“朕荒蕪政事了嗎?”朱翊鈞立刻反問道。
朱南雍俯首說道:“未曾。”
“那你在說什么呢?在反對什么?虛空打靶,學朕憑空造牌是吧?朕憑空造牌,是為了訛詐大佛郎機國的火炮,你這虛空打靶,是為了什么?”朱翊鈞疑惑的問道。
朱南雍喉頭吞咽,小皇帝這詞兒真的是一套一套的,虛空打靶,憑空造牌,他思忖了片刻,跪在地上,恭敬的說道:“臣罪該萬死。”
“起來歸班吧,日后不要再奏了,朕都否了兩次,你還要上奏來。”朱翊鈞將朱南雍的奏疏扔到了一遍。
朱翊鈞翻動著這些奏疏,挨個點名,罵了個痛快之后,站了起來說道:“散朝。”
沒有被點到名的朝臣,長松了口氣,山呼海喝的說道:“臣等恭送陛下。”
下了朝后,科道言官對始作俑者的侯于趙,更加恨得咬牙切齒,閑的沒事可以咬火折子,而不是沒事找事,把皇爺爺請到皇極殿上來罵人!
作孽!
今天遲到了,萬分抱歉,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