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誠出差去南衙而后到月港等待海瑞回朝的時候,從南衙帶回來燒螞蟻的放大鏡,把東西變小的凸面鏡,而后兩塊組合之后,看得更遠,嚇得張誠以為自己開了天眼。
而后就誕生了一臺放在武英樓的千里鏡,雖然看不到千里之外,但是能看到數里之外。
很多宦官認為張誠能獲得前往松江府監督徐階還田事,是因為他獻上了寶物祥瑞,因為,小宦官開始搗鼓起了玻璃,為了燒玻璃,那真的是費盡了心思。
最終有了這間暗室,就在文華殿的偏殿內,用重重帷幕遮蔽,漆黑一片,唯獨只有一個小小的空洞,能露出光來。
而今天,朱翊鈞來到了暗室之內,雖然很暗,卻還能看得清楚彼此的輪廓。
張居正走進暗室的時候,看到了一束白色的陽光,打在了一塊三棱柱的玻璃上,穿過了三棱柱玻璃的白光,被分散出了七個顏色,打在了一張白紙上。
“這!”張居正極為驚訝的看著面前的景象,雨日共成虹,背日噴乎水,成虹霓之狀,都有水的存在,這三棱柱的玻璃可是大火烈焰而成,居然真的出現了彩虹!
張居正雖然對眼前的景象非常的震驚,他面色劇變,朗聲說道:“陛下,《尚書·泰誓下》曰:作奇技淫巧以悅。《禮記》云: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
“奇技淫巧,雜耍之事,不易過于癡迷!”
“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
最后一句,是孔夫子的話。
說的是子貢至漢陰,見到一個老丈在抱著一個瓦罐澆地,子貢問老丈,為何不用槔這種工具取水,而是要用瓦罐呢?
老丈說:有了機械,就會產生機巧之事,有了機巧之事,就會產生機巧之心,投機取巧之心生于心中,就破壞了樸素的天然品質。
內心的純凈樸素的品質,一旦被機心污染了,就會想著怎樣投機取巧,爭名逐利,如此,心神就會不安定,心神不定的人,就不能合道,最終被拋棄。
子貢聽聞之后,面色慚愧,無法回答。
老丈就是莊子,莊子揶揄子貢的話,是孔夫子的原話。
莊子在嘲諷儒家寧愿用瓦罐取水,也不肯用機械,是費力而成效甚微。
可是,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這句話還是成為了后世儒學奉若圭音的話,成為了一道堅實而厚重的思想鋼印,結結實實的打在了中原王朝歷代讀書人的心中,雖然偶爾有人會對工巧之物極為感興趣,但是始終沒有形成一個科學體系。
科學,是一個用踐履之實利矛,刺破固有認知堅盾的過程。
即便是掌握了矛盾說的張居正,面對奇技淫巧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
馮保當即有些惱怒,這怎么就是奇技淫巧了,分明就是祥瑞,只需士大夫們拿著各種天地異象作為祥瑞或者兇兆的詮釋,宦官們倒騰點小玩意兒給皇帝消遣娛樂,怎么就該死了!
朱翊鈞笑著走上前去,又拿起了一塊三棱鏡,擋在了七彩光柱之上,經過了三棱鏡的拼合,七彩光柱,居然神奇的合為了一色!
白色。
朱翊鈞轉動著手中的棱鏡,將光打的四處散射,而后慢慢停下,將七色光轉為了白色,朱翊鈞的聲音略顯幽遠的說道:“夫子說: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
“夫子也說,欲速則不達。”
“可純白的光是七色光,七色的光是純白的光,先生以為呢?”
小皇帝在用純白的光,諷刺夫子形而上的純白品質,純凈樸素像白一樣的干凈品質。
可是這道純白的光,壓根就不是純白,而是由七色光組成,純白色的陽光,可以被三棱鏡分為七色,而后七色又可以被三棱鏡變成純白。
朱翊鈞非常清楚,張居正一定聽得懂他在講什么,作為帝國首輔,作為循吏,作為讀書人,作為一個學富五車、思緒敏捷的大學士,作為掌握了矛盾說,用辯證思維去思考問題的張居正,可以聽明白。
小皇帝又變成了那個不可名狀之物,把大錘掄圓了,狠狠的砸在了張居正思想鋼印上,把張居正根深蒂固,已經不惑的認知世界,砸的四分五裂。
朱翊鈞笑著說道:“元輔先生來試試?”
張居正走了過去,拿起了一個三棱鏡,伸了過去,從三棱鏡打出的七彩光柱,果然變成了白光。
大明首輔一言不發的將三棱鏡挪開、放上,就這樣玩了很久。
朱翊鈞輕聲說道:“這是踐履之實,純白的光可以分成七色,也可以由七色何為純白,光就只是光而已。”
張居正沉默了許久才說道:“臣…容臣緩思。”
朱翊鈞也不急,玩著手里的三棱鏡,贊嘆這個世界的奇妙,他其實本來打算就帶張居正過來看看他的新玩具,但既然張居正以機心污染純白之心,就不能合道,來論奇技淫巧,朱翊鈞則用純白之光分為七色,七色光合為一色的踐履之實,論奇技淫巧。
張居正既然送上門來,這一大錘,自然要掄圓了砸上去,看看結果。
朱翊鈞不是很急,將三棱鏡拆了下來,換了一個銅鏡,說道:“先生,兵仗局又做出了一架千里鏡,千里鏡看的極遠,就送給先生一架。”
“先生看這個,光的入射和反射會改變。”
入射角等于反射角。
當朱翊鈞轉動銅鏡的時候,光的入射角改變,反射角也發生著改變,在暗室之中,表現的極為清晰。
“臣想明白了。”張居正思考良久之后,終于想明白了,頗為凝重的說道:“在之前,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白色的光穿過彩色的琉璃,被污染為了不同顏色的光,夫子看到的也是如此,自然從中領悟,機巧之心,污染了純白之心,夫子并沒錯,只有投機取巧之心,自然不能合道。”
“但白光本身就是七色的,光只是光。”
“道理是沒有錯的,夫子反對的是投機取巧之心,這是個人修養。”
“白光是七色光,七色光是白光,也沒有錯,白光就只是白光。”
朱翊鈞露出了笑容說道:“朕從沒說過夫子是錯的,朕只是帶元輔先生來看看彩虹。”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萬物無窮之理,不可不知,不可不聞,想要知道,就必須要孜孜不倦的去探索未知,人不學就一定不知道,想要追求萬物無窮之理,怎么可以不以務學為第一要務呢?這是元輔先生告訴朕的道理。”
“子不語怪力亂神,前些日子武英樓的千里鏡,朕一直想弄明白,為何兩面小小的鏡片就可以看清楚數里之外,這不是在追求萬物之理嗎?怎么能說是奇技淫巧呢。”小皇帝收起大錘,變得格外的平和,他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他在用孔夫子的話反駁所謂的機心之論。
在沒有辯證性的矛盾說這一武器之前,用力甚寡而見功多的真實,和形而上的投機取巧的機心,是混沌而肯定的、對立而統一的現象;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里,儒學士們抱著圣賢書,對機械無用論進行了徹底否定、絕對的批判,導致中原王朝的機械發展,始終沒能成體系的進行經驗總結;
而機械的‘力甚寡而見功多’,是切實的提高生產力,豐富物產、促進社會不斷進步的利器,是具體事實的信實;
但數千年來,始終未能完成陰陽并濟、綜合妥協的沖和,也就是和諧而穩定的狀態。
張居正俯首說道:“陛下英明,這不是奇技淫巧。”
朱翊鈞頓時覺得索然無味,按照他的設想,張居正應該掙扎一番,而后朱翊鈞再掄起大錘,將張居正的思想鋼印砸個稀巴爛才對,結果,這才幾句話元輔先生,就直接投降了。
唯上知與下愚不移。
對萬物之理已經洞徹明悟的人,是堅定不移的人,任何的困難都不能讓他有任何的改變,這需要勇氣。
張居正毫無疑問是上知者,對于這樣的上知者而言,亦有大恐怖,那便是未知,也有大進取,那也是未知。
未知,即是恐懼,也是進步的本源動力,張居正不是懦夫,他能夠直面未知,而且去探索未知。
張居正的這種投降不是餒弱,而是一種直面未知的大勇氣。
朱翊鈞發現自己的先生,還真是個勇者。
朱翊鈞示意馮保把三棱鏡撤下去,而后拿起了一面放大鏡固定在了架子上,一個斜斜的架子上,笑著說道:“先生,朕想知道,為何千里鏡能看到遠處的東西,所以開始著手探索,上下移動放大鏡的時候,朕驚訝的發現,光會透過透鏡發生折射,而后聚集在一個點上。”
“所以,放大鏡能夠燒死螞蟻。”
朱翊鈞平移著手中的放大鏡,從空洞中射出的太陽光,被放大鏡折射后,拐了彎,隨著放大鏡的平移,光線被折射出了不同的角度,但是始終經過一點,如果不是在暗室之內,這個放大鏡會匯聚太陽光到一點,會把螞蟻直接燒成灰。
“這個點,就是焦點。”朱翊鈞換了一塊放大鏡,開始上下平移,可以發現,焦點的位置改變,朱翊鈞接著說道:“朕還在思索,這個焦點和放大鏡距離遠近,和什么有關。”
朱翊鈞已經準備好了大錘,但是看張居正不打算反抗,也不打算繼續砸了,和張居正離開了偏殿,前往正殿去講筵去了。
講筵結束的時候,張居正獲得了皇帝賞賜的千里鏡一架、三棱鏡、凸透鏡和凹透鏡若干片。
張居正站在孟冬之月的陽光之下,看著手中幾個檀木小方盒,里面用天鵝絨填充,放著那些他過去視為奇技淫巧之物。
萬物無窮之理,奧妙無窮。
刺王殺駕案后,小皇帝終于一改之前懶懶散散的習性,那時候,張居正直接的天朗氣清,大明的天空,晴空萬里,只有兩片小小的烏云,這兩片烏云不過是大明小小的疑惑罷了。
這兩片烏云,一片是小皇帝有些不務正業。第二片烏云就是小皇帝讀書,讀的太好。
現在這兩片烏云慢慢擴大一些,漸漸的露出了它本來的面目,顯得格外的猙獰。
“幸甚至哉。”張居正十分珍惜的收好了的檀木盒子,他打算回去在全楚會館建立一個暗室,而后自己找人磨幾片三棱鏡、凸透鏡和凹面鏡。
如果實驗結果和文華殿偏殿的暗室相同,那就代表著并不是有人在誆騙小皇帝。
陳實功在解刳院的當值,手中又多了不少的素材,主要就是錦衣衛們抓到的間諜,這些間諜刺探著大明的諸多情報,有北虜的,有女真的,甚至還有倭國的,當然也有陰結虜人的大明人。
這些個間諜,平素里抓到,都是一砍了之,現在都被北鎮撫司衙門的緹騎們,把這些諜子里里外外,洗涮干凈送到解刳院里解刳了。
一刀砍了,那不是浪費嗎?
陳實功最為頭疼的就是,他最近多了一個患者,大明兵部尚書譚綸,譚司馬。
譚綸豁達,具體而言,就是遇到國事不問自身切身利害關系,以國事為重,對于官位名利看的極輕,居家孝友,禔身端謹,嗛嗛能下士,與人不設城府,精誠足以孚天下,廉潔足以服天下。
陳實功的壓力很大,譚綸是浙黨黨魁,是朝中的大司馬,是大明肱股之臣,譚綸病了,要是看不好病,皇帝陛下饒不了他,浙黨諸人也饒不了他。
陳實功給譚綸切完了脈,頗為懇切的說道:“公年未老,軍旅倦勤,或竟日而不食,或連朝而披甲,或數月不得臥榻,或終朝馬上而待旦,或一日而走數百里之遙,或一月而渉千萬之遠,任風雨霜露,身無干衣。懸性命于呼吸,熟暇計及生死?冒矢石于微茫,誰能問此身家?”
“譚公乃是國之干臣,這病也落在了這干臣之上。”
陳實功對譚綸就倆字,佩服,譚綸這打起仗來,根本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這才落下了病根,以致于到了這五十多歲,身體機能開始下降。
譚綸則是笑著說道:“彼時東南局面,如薄冰欲破,急如星火,小事而已。”
譚綸所說的小事,可不是小事,嘉靖三十八年三、四月,譚綸馳援臺州桃渚之戰,冒傾盆大雨跋山涉水,只有柿棗充饑,所領隊伍途中幾次與倭寇遭遇戰,連戰連捷。
兩天三夜夜急行300余里,大小歷戰二十多陣,一路作戰,一路急行軍,此前此后,也一直皆有作戰急情,需要譚綸處置。
陳實功翻動著病例無奈的說道:“隆慶五年八月,塘報韃靼合北蠻謀大舉南下,譚公布置妥當京營兵馬后,親往密云、昌平等處,集合兩地精銳,開赴長城腳下黃花鎮,七日未歇。”
“譚公若是還這么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神仙難救,藥石難醫。”
隆慶五年的邊方急報,是虛報,韃靼并未南下,但是把譚綸折騰的夠嗆,隆慶五年八月二十二日,譚綸從黃花鎮回到了京師,當晚吃胡椒,到了次日,左臉忽腫,口眼歪斜,飲食言語亦少清利,即服藥調理。
這是隆慶五年,譚綸在太醫院的診治記錄。
就是方逢時那套謊報軍情,把譚綸折騰出了中風的癥狀,譚綸老了,不年輕了,像年輕時候那般折騰,必然出大事。
譚綸聽聞也是一愣,露出了一個玩味的笑容,看著陳實功打趣的問道:“陳太醫的意思是,我這病還有得救?咦!還以為沒幾日好活了呢。”
什么話,這是什么話!
譚綸這話的意思,像是他的命不是他的命一樣!
陳實功俯首說道:“那得譚公自救,若是譚公仍然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我就是華佗在世,也沒那個本事,我再把前太醫李時珍請回京師來,為譚公調理一番。”
“譚公日后亥時之前必須休息,不能再點燈熬油,那哪里是熬的油啊,那是熬的譚公的命!”
“每日仍需要活動,但是必須要熱身,若是要舞刀弄劍,切忌不可急切,否則很容易出問題。”
譚綸聽聞如此,立刻神采飛舞的說道:“你這個意思是,我還能舞刀弄劍?”
“不能上陣廝殺了!”陳實功立刻大聲的說道:“是舞刀弄劍的休養,不是上陣殺敵,也就是譚公身體硬實,換成他人,早就癱了!”
“萬萬不可再上陣了。”
陳實功發出了鄭重的警告,譚綸這個病是個慢性病,若是注意調理,還不會出大事,但是非要上陣打仗,恐怕真的命不久矣了。
“無趣。”譚綸一聽不能打仗,神情灰暗了下來,他其實不是很喜歡朝堂,這里都是人心鬼蜮、陰謀詭計,還不如打仗來的利索,敵人就是敵人,袍澤就是袍澤,殺死敵人,贏得勝利,簡單而明了。
這朝里,譚綸是既不喜歡的,套這一層言不由衷的皮,多少有點無趣。
但是打了一輩子仗的他,再也不能上戰場征伐了。
譚綸還以為解刳院能讓他再次上陣殺敵,結果解刳院也做不到,他站了起來打算離開。
陳實功趕忙站了起來送行,一邊送行,一邊說道:“我會上奏請李時珍回朝,為譚公開藥調理。”
“有勞陳太醫了。”譚綸四處打量著解刳院內外,都說這里是人間閻王殿,陰森又恐怖,但是譚綸看來看去,也沒覺得這里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人被殺了,就真的死了。
若真的是有鬼怪之類的東西,譚綸殺了那么多的倭寇,怎么沒見倭寇化成厲鬼,找上門來?
“送譚公。”
“陳太醫留步。”譚綸大踏步的離開了解刳院的大門,這東郊米巷,本來極為繁華,現在連個人影都看不到,他左右看了看,向著兵部衙門而去。
陳實功上奏請李時珍回京,理由是要給譚綸看這中風的病。
朱翊鈞聞訊立刻下旨文淵閣,讓張居正不管用什么辦法,把這個大明神醫李時珍給抓回來,給譚公好好看看病。
吳百朋已經到了宣府,把宣府大同段的長城閱視了一遍后,上了一本奏疏言。
說起于滴水崖,歷雕鶚堡、龍門衛、至六臺子墩,凡一萬八千七十六丈有奇,被虜蹂踐半傾塌,廷議議論,修筑這一段,一共要用糧八千八百一十三石,鹽菜工食銀六千一百七十九兩,每年用軍夫一十九萬名,酌量沖緩折萬人,漸次舉行,期三年內完報。
這些關隘,就是王崇古前往宣府大同要堵的窟窿。
這八千石糧,六千銀子是朝廷拿出來的意思意思,最關鍵的是要每年用十九萬軍夫一年可以修成,但是吳百朋硬生生的給他折成了萬余人,三年修成。
吳百朋在鈍刀子割肉。
王崇古作為宣大督撫,上了一封奏疏,表示,不用三年,一年期成!至于需要所用軍夫十九萬人,朝廷仍然出一萬人,其余的他王崇古來想辦法。
張四維很急,急著回朝來,一年已經很晚了。
“王崇古真的急了,他居然肯把白花花的銀子給窮人,作孽啊,他真的為了張四維回朝,用盡了心思。”朱翊鈞拿起了萬歷之寶,在王崇古的奏疏上下印。
葛守禮在朝中不幫王崇古和張四維說話,再不把張四維弄回朝去,晉黨要出大問題。
王崇古的辦法,就是給銀至山西布政司,由山西布政司征調失地佃戶、游墜之民至邊方修筑長城,王崇古給布政司的銀子,是今年山西的力役銀。
大頭則是在邊方鼎建之事上,每一力役每年給銀三兩,米面襖鞋等物折銀七兩,也就是說,一年之內,王崇古至少要花近兩百萬銀把這個窟窿堵上。
而監察則由浙黨吳百朋、張黨李樂、閹黨張鯨等人具體負責,而非由晉黨負責監察。
張宏笑著說道:“到底是元輔先生把晉黨給打疼了,他才肯如此為之奔走,否則這吃進肚子里,怎肯吐出來。”
朱翊鈞放下了王崇古的奏疏,這件事會下章戶部,由戶部下章山西布政司,明年春耕之后,再調佃戶和游墜之民至邊方鼎建,他搖頭說道:“那豈不是說,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王崇古和張四維更恨元輔了。可這件事,到底是他們貪墨了朝廷的專款,奴役了邊方軍士,現在這種補救,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朱翊鈞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內帑太監殷平論宮內用度。
小皇帝不當家,以往宮里開支都是給李太后,朱翊鈞是第一次看到了皇宮里的賬目,就四個字,入不敷出。
“歲用不敷,欲于舊額,外增本色黃白蠟五萬四千斤,折銀七萬五千八百四十一銀,黃蠟每斤價銀二錢,每斤價銀四錢二,由浙江一條編法折銀,俱解內承運庫。”朱翊鈞看完了手中內帑太監殷平的奏疏。
黃白蠟只是個由頭,是宮里面沒錢,有了虧空,巧立名目問外廷要,但是外廷戶部王國光執奏不從,不肯出七萬多兩銀子。
朱翊鈞拿著手中這本奏疏看著張宏問道:“有辦法嗎?宮里能從王尚書手里扣出這七萬兩銀子嗎?”
“不能。”張宏頗為肯定的說道:“嘉靖年間,世廟要兩百萬銀子,戶部也沒銀子,愣是不給,后來有個叫段朝用的術士,膽大包天,居然敢欺騙世廟主上,說會點石成金之術,黃金可成,不死藥可得。”
“如此一兩年,被陸炳陸緹帥所揭破,世廟大怒,將其杖斃,看看段朝用,有沒有不死金身,果死,無金身。”
朱翊鈞聽聞這段往事,想到了張居正對三棱鏡將陽光散射為七彩光時,面色巨變駭然的模樣。
張居正也是怕小皇帝在小宦官的蠱惑下,接觸到了那些異端方術,搞什么點石成金、煉不死藥的事兒,所以才那么大的反應,畢竟白光散射七彩虹,很像方術的手段。
但皇帝有睿哲,并不是在搞方術的時候,張居正自然不再阻攔。
玩,沒什么不能玩的,放心大膽的玩,只要不是搞異端方術,張居正還是樂意小皇帝開朗一些。
嘉靖皇帝沉迷于長生不老之術,是很損害皇帝威嚴的。
段朝用就是一個瘸子,他要是有仙術,連自己的腿都治不好?就是個江湖騙子,居然騙到了皇宮里,騙到了九五之尊的頭上,而且還騙成了,撈到了‘高士’的道家封號的同時,還撈到了五品官做。
最后陸炳因為和皇帝極為親密,把半遮半掩的這件事給捅破了,江湖術士騙皇帝這個笑話,也就維持了兩年多的時間,否則這個笑話還要持久下去,朝臣們怎么會對皇帝尊敬呢?
張居正發現不是方術騙人之后,才松了口氣。
“七萬兩銀子,這虧空從哪里找補?沒錢啊。”朱翊鈞拿著手中的奏疏,批復下章文淵閣廷議。
張居正在這個浮票上,留下了空白浮票,這是宮里的事兒,他不能管,事涉內廷,張居正不好表態。
次日清晨,陰雨綿綿,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氣已經變冷,文華殿上的氣氛也不算融洽。
馮保拿出了內帑太監殷平的奏疏,問外廷要錢,張居正一言不發,王國光拒不執行,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七萬五千余兩銀子不是小數目,能養全楚會館七十五年之久,也就是能把全楚會館養到南明永歷二年。
內廷要錢,外廷不給,一時間卡出了,遵主上威福之權的葛守禮,也是沉默不語,他沒有這么多錢,填補這個窟窿。
“簡直是可笑至極,諸位明公,王崇古在邊方堵窟窿,至少要調用兩百萬兩的糧餉,輪到宮里用七萬兩銀子,你們就支支吾吾一言不發?”馮保怒從心中起,惡從膽邊生,實在是太過分了。
沉默,也是一種抗拒。
馮保無論怎么發脾氣都沒有用,國家財用大虧,已經體現到了至高無上的皇權之上了。
左春坊大學士王家屏試探性的說道:“聞宮中虧用,朝士張四維大感震驚,尋到我處,言他可以拿出這筆銀子來,補貼宮中用度。”
馮保眉頭一皺,看著王家屏說道:“條件呢?”
王家屏滿是笑意的說道:“并沒什么條件,只是盡忠孝之心,張四維有感國事艱難,愿意用私家補貼公室,出自真意,并無其余私請,馮大伴誤會了,張四維受宣府、大同長城鼎建牽連,不能回朝,長城鼎建之事未了,他不敢用這種事兒,威逼朝廷的。”
這個主意是宣府巡撫吳兌給王崇古的建議。
吳兌在天牢里蹲了半個月多也是蹲怕了,搞謊報軍情,不如拿真金白銀出來,討宮中歡心,而且不急于一時,若是長城鼎建的窟窿堵上了,王崇古、張四維、吳兌等人,依仗著安定邊方、俺答封貢之事,還怕在朝內,沒有自己的位置?
張四維還專門叮囑了王家屏:要講清楚,沒有條件,自己現在不能回朝,真的很急,但是絕沒有賄賂宮中以圖再起的打算,就是拳拳忠孝之心,長城鼎建的事兒,一定會辦好,辦好了他再回京來。
上次偽造塘報的事兒,已經弄的滿朝風雨了,不能再刺激宮中了。
葛守禮聽聞面色復雜,他雖然為晉黨黨魁,但是他只掌控了科道言官,并不掌控錢糧軍兵,王崇古和張四維要錢有錢要人有人,這不,皇帝缺錢,立刻就湊了上來獻媚來了。
王國光面色不善,他看向了張居正問道:“元輔以為呢?”
張居正還沒開口說話,臺上的小皇帝突然開口說道:“朕不要張四維的錢,宮里沒錢可以少用點,節儉些,他的錢,他自己留著吧!”
朱翊鈞毫不掩飾自己對張四維的厭惡,連他的錢都不肯要。
銀子只是銀子,又沒寫誰的名字,怎么就惡心了呢?但是張四維的銀子,就是惡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