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刺王殺駕案清宮之后,這宮里傳出來的消息就變的撲朔迷離了,而且千奇百怪。
主要是馮保在不停的放些假消息出去,沒事就搞點奉天殿失火、廊下家有黑眚出沒、光祿寺的傳菜有毒、宮女有了身孕這種古怪的消息定向傳出去,一旦有人上奏,那就能縮小范圍,找到這幫大臣在宮里的內應!
陛下教了他招數,他也在努力的創新,找到新的法子,比如他放假消息,就是在釣魚。
馮保是真的怕丟了老祖宗的位置,所以,聽到了乾清宮傳出消息,皇帝要種地,馮保察覺到了,自己的機會來了。
把這件差事辦好了,他在陛下心里的形象能好上一些,也算是將功贖罪了。
所以馮保差遣徐爵給游七送了消息,皇帝陛下要種地,具體原因也說的很清楚。
張居正得幫他穩住大珰的位置,否則他不是宮里的大珰,司禮監掌印太監換個人,那就得重新打交道,張居正在外廷做事,也是處處受限。
張居正把《帝鑒圖說》的最后一章寫完,也全然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送國子監馬自強處,讓他連夜雕版,明日我要看到成書,陛下的課業,不能耽誤。”張居正將寫好的帝鑒圖說交給了游七,示意他去辦。
馬自強在等,等張居正把最后幾個帝王故事送到他那里,就可以成書。
帝國內外的官吏都在為至高無上的大明皇帝服務,即便是深夜子時,依舊如此。
至于馮保提出的要求,張居正極為鄭重的開始權衡。
他不是在權衡利弊,幫助馮保就是幫助他自己,幫馮保穩住了大珰的位置,有利于推行他的政令。
對于張居正而言,皇帝種地罷了,多大點事兒?大明太祖高皇帝就在皇宮里穿著草鞋種過地。
《皇明祖訓》記載,朱元璋指著皇宮里的菜地,對太子朱標燕王朱棣等人說:此非不可起亭館臺榭為游觀之所,今但令內使種蔬,誠不忍傷民之財,勞民之力耳。
這可是老朱家祖傳的手藝,乾清宮那塊敬天法祖的牌子還掛著,祖宗之法,堂堂正正。
皇帝親自種地引起的風力,和他現在推行的考成法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大明官僚們懶懶散散二百零五年,突然有個首輔要給他們套個籠頭,這幫官僚恨不得把他給嚼碎了才肯罷休。
大明首輔張居正在權衡讓皇帝陛下種什么,既然要種,那就得種出點成果來。
張居正在回憶著和海防同知羅拱辰見面的種種細節。
羅拱辰的奏疏和提議是極好的,但是這馬鈴薯、番薯真的能畝產兩千多斤嗎?羅拱辰是在夸大其詞,還是確有其事?
若是羅拱辰的話不可信,那就給皇帝找個容易種出結果來的農作物。
要是真的能搞出畝產兩千斤,不畝產一千斤的土豆來,那皇帝日后親政之時,那就穩當的多。
人亡政息,在大明是一個極其普遍的現象。
比如明太祖高皇帝把皇位傳給了建文君朱允炆,朱允炆把江山給丟了,燕府成為有史以來唯一一個藩王造反成功的案例。
比如明成祖五征漠北,六下西洋,傳到了宣德年間還下了一次西洋,到了明英宗之后,再也沒有下過西洋。
比如大明少保于謙,在明英宗親征把整個京營搞得全軍覆沒,于謙再建京營擊退瓦剌,明英宗復辟之后,直接把京營給解散了,救了大明的于謙,是何等下場?斬首示眾。
大明,人亡政息是常態。
晉黨黨魁楊博不止一次、反復告誡張居正:作為百官之首,作為首輔,這么改革,絕對不得善終,大明天子天性薄涼,薄情寡恩,這么給老朱家賣命,到時候群起而攻之,老朱家的皇帝順水推船,必然清算,挖墳掘墓,于謙殷鑒在前。
于謙的冤死,是求榮得辱,這后來者,看到于謙的下場,是何等的心驚?
楊博一直在努力拉攏張居正,哪怕是把晉黨的位置給了張居正,也比給了張四維那個首鼠兩端的東西強。
張居正希望自己人亡政不熄,至少要保證,大明皇帝親政之后,有實力可以做到這一點。
至于君王是否要對他的政策全面清算,那就不是他能決定的了。
張居正睜開了眼,羅拱辰是可信的。
他的分析是基于一個基本原則,看他的腚,坐在哪頭。
羅拱辰是有舉人功名的縉紳,什么是縉紳?
就是中了舉人,那是魚躍龍門,同鄉們會竭盡全力的將田畝掛在舉人的名下,以逃避朝廷的藁稅。
張居正就中過舉,他深切的知道,中了舉人之后,是何等的威風。
那些過去張牙舞爪的人,恨不得跪下來添你的鞋子,所有人的眼神都會變得不同,那種眼神里充斥著敬畏和躲避,走到了哪里都有人見禮,卑躬屈膝。
羅拱辰是典型的君子、治人者也,是肉食者,倭患四起之時,多少縉紳卷著錢款跑出去避難?老百姓窮的叮當響跑不掉,縉紳們可是兜里揣著銀子,哪里都能去的。
東南鬧起了倭患,縉紳就跑去湖廣,銀子一撒,地畝、佃戶、傭奴、產業便都有了。
羅拱辰沒跑,不僅沒跑還多次組織軍民抗擊倭寇,松江府有難,聞訊的羅拱辰立刻啟程馳援,松江府為感謝羅拱辰的星夜馳援,建丹鳳樓,立牌額‘鳳樓遠眺’,紀念羅拱辰的功績。
張居正對在倭患之中,抗擊倭寇的軍士、文臣是有好感的,在他看來,譚綸、戚繼光、羅拱辰都可以看作是同行之人。
張居正拿起了鉛筆,寫下了兩句話,第一句是小皇帝批注的那句,同志、同行、方同樂。
第二句則是上知不移。
楊博給的條件太豐厚了,而執意推行政令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當天下群臣對他清算的時候,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人亡政不熄的先例也是有的,商鞅變法,得罪了那么多的人,商鞅本人尸體被車裂全家被族誅,但是,秦惠文王保留了商鞅的變法。
上知不移,這句是他對自己說的話,五馬分尸…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政令需要保留下來。
次日的清晨,小皇帝又開始了每日詭異日常,他在上面讀書,下面在吵架。
吵的還是譚綸致仕的事兒。
吏科給事中之前彈劾了譚綸,譚綸今天補了一道致仕的奏疏,吏部尚書楊博說譚綸確實尸位素餐,給譚綸列舉了三十四項罪名!
朱翊鈞都直呼好家伙,兵部尚書譚綸這么臟?三十四項罪名,吏部也真的敢說!
小皇帝聽了一陣,才聽明白,這三十四項罪名,其實都是一件事累計出來的。
譚綸一直卡著王崇古上奏提舉的將才名單,遲遲不肯核準。
王崇古從宣大總督調往京師督理軍營,拿了一張名單要從宣大邊軍選拔一批將才入京營,流程走到了兵部,卡住了。
譚綸硬是壓了這份奏疏長達六個月的時間。
馮保看著王崇古,面色陰鷙的說道:“王少保,景泰年間于少保也是少保,人家于少保重建京營擊退了瓦剌人之后,第一時間去巡檢邊方,一切任事,都給皇帝專管,景泰皇爺爺甚至親自伐竹取瀝,給于少保治療痰疾,可謂是君圣臣賢的典范。”
于謙是以“意欲為”的罪名,被復辟之后的明英宗朱祁鎮給斬首示眾,意欲為,就是于謙意欲立襄王子為太子,這話說的,明英宗的兒子,繼位的明憲宗朱見深都不信。
得虧是明憲宗朱見深給景泰皇帝恢復了皇帝號,給于謙平反,今天,馮保才能堂而皇之的引這史事。
馮保將一份奏疏扔到了桌上,頂著紗布半抬著頭,看著王崇古嘴角抽動了下,眉毛一挑,鼻孔出氣,嗤笑一聲說道:“今天輪到了王少保做少保,也是督理軍營,嘖嘖,王少保,這是恨不得把家里的狗,都拉到京營里來上吃一份皇糧啊!”
馮保這話真的是很難聽,他的職責就是罵大臣,怎么難聽怎么來,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大明朝還輪不到你這等閹賊如此猖狂!”王崇古拍桌而起,看著馮保,面色劇變,大有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打算,《氣人經》一共十重,馮保最少修煉到了十二重的境界來。
都察院總憲葛守禮打不過馮保,王崇古絕對能打得過。
馮保聽聞也不惱怒,看著王崇古頗為坦然的說道:“《論語·述而》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這話的意思向來諸位經學進士出身,比咱家這個閹賊更懂,君子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心,小人呢,斤斤計較,為了一點利益得勢,就驚懼不寧,不能心安。”
“咱家的確是個宦官,但是咱家坐在這里,上對得起陛下、太后,下無愧于心,坦坦蕩蕩。”
“咱家多聽聞,這小人,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打瞎子罵啞巴,打了瞎子,瞎子看不到,罵了啞巴,啞巴還不了嘴,您這張口閉口,就是閹賊,咱們到底誰才是小人?”
“你王崇古是長著鈴鐺呢,讓咱家看,還不如摘了好!咱家在敬事房當過差,刀法精湛。”
馮保引用圣人言,罵王崇古是打瞎子罵啞巴攻擊他人缺陷、長著鈴鐺的小人,而他站在大明的角度去,無愧于心,是鈴鐺長在心里的君子。
若是王崇古要閹割,不如讓他馮保親自操刀!
“端是如此猖狂!我一心為陛下辦事,提督京營,自然是為了京營之事,舉賢不避親,在你嘴里,怎么就成了…這般骯臟的模樣!”王崇古終于氣急,這馮保罵人真的真的很難聽,他擼起胳膊,就準備上演全武行。
張居正才不咸不淡的開口說道:“糾儀官。”
糾儀官專門負責稽查殿前失儀之事,吵架歸吵架,吵不過就動手,成何體統?
“哈哈哈!咱大明的士大夫們,被宦官用圣賢書,指著鼻子罵,還不了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該喜,還是該悲了。”譚綸聽聞張居正開口,根本不顧及王崇古那豬肝一樣漲紅的臉,扶著桌子就笑了起來。
譚綸為何不肯核準這份名單,就是因為那封名單上,不能說全都是王崇古的舊部,但至少大半都是,這京營茲事體大,馬虎不得,譚綸一直不肯核準,才算是惡了楊博,才有了羅拱辰入京投奔楊博吃了閉門羹轉投張居正門下的事兒。
譚綸不聽話了,自然要把他彈劾下去。
譚綸笑著笑著,面色悲戚了起來,極為無奈的說道:“喜,自然是樂,這情景著實是有趣的很,悲,是這一幕,發生在咱們文華殿,真的是咱們大明的悲哀。”
大明江山的國勢,就像這文華殿內,小皇帝讀書、廷臣們吵架、閹黨拿著圣賢書罵的進士們還不了嘴。
處處都是古怪。
馮保讀的書多嗎?相比較朝中的大學士,根本就不值一提,但是馮保就是能把人罵的還不了嘴。
“王少保。”楊博終于有些看不下去了,提醒著王崇古,不要跟馮保計較,再計較也是自取其辱。
張居正看著王崇古笑著說道:“王提督忠心體國,也是看這京營糜爛,才如此急迫,急公好義,本性敦厚,都是為大明做事,都是為陛下效力,馮大珰,就不要再欺負王提督不善辯了。”
“哼!”王崇古知道自己理虧,這有了臺階自然要下,他甩了甩袖子才肯坐下,生著悶氣。
到了京營,王崇古就發現這京營比邊軍還要糜爛數分,自然是焦急,結果在馮保嘴里,就成了竊國為私?
王崇古自然氣急敗壞,他真的沒有把家里的狗,拉到京營來吃皇糧。
譚綸的致仕奏疏,走到司禮監是不會批的,到了太后皇帝手中,也不會用印。
馮保得勝歸來,那是志得意滿。
“這京營將才提舉補錄之事,我倒是有個章法。”張居正看了一圈,開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