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看著楊博的背影,對于楊博,張居正是十分尊敬的,那句碩德之臣,不是客氣,而是真心話,楊博在遼,則薊、遼安,在京師,則九邊俱安,出將入相四十余年,兢兢業業,守護著大明的江山。
權盛者摧,功高者隳。
這樣一個擎天柱石一樣的人物,是什么,讓他的背影變得如此的佝僂?是什么,讓他不得不屈尊來到了這全楚會館?是什么,讓他對一個小輩兒再三祈求?
是晉黨,是人情,更是利益。
楊博來到全楚會館,是為了晉黨。
高拱當國時,提拔了多少晉黨之人,若是高拱以謀逆罪論,高拱的提拔的那些人,必將被削斥,晉黨必然元氣大傷。
為了這些人,楊博不得不來到了全楚會館,和張居正當面,將話講到明處。
楊博走出了全楚會館,看著跟在身后的葛守禮說道:“不用擔心了,白圭答應了下來,大明每況日下,他不會坐視不理,他要施展心中那些抱負,就不能讓這大明亂起來。”
“故君子可欺之以方。”
“唉。”
楊博很理解張居正,他甚至能從張居正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剛剛進士及第,鮮衣怒馬時,他何嘗沒有那樣的雄心壯志,可是走著走著,就走成了這樣。
張居正愿意出手的原因,既不是為了考成法順利推行,也不是為了吏部尚書太宰天官的位置,以張居正的手段,考成法、吏部尚書,他有的是辦法,張居正肯應承下來,只是為了不讓大明陷入黨錮之禍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罷了。
繼續追查下去,罪人只能是高拱,所有的證據也都會指向高拱,那么就必然要對高拱提拔之人削斥,晉黨勢必絕地反撲,一場波及大明上下的黨錮,會耗盡大明為數不多的元氣。
楊博就是捏準了這一點,才肯上門,他知道,這個生意能談成。
“走吧。”楊博揮了揮手,拄著拐杖,離開了全楚會館。
次日的清晨,文華殿內依舊如往昔那般吵吵嚷嚷,朱翊鈞仍然讀著那卷四書直解,頗有收獲,不斷的記錄著筆記,刺王殺駕的大案,似乎沒有發生一樣。
吏科給事中雒遵,彈劾兵部尚書譚綸、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劉斯潔,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謀其政,屬不稱當,亟行罷斥。
譚綸,嘉隆萬年間杰出軍事家,嘉靖二十三年進士,曾經組建鄉勇屢破倭寇,在葛埠、南灣,譚綸和戚繼光抵背殺敵,是戰友,與戚繼光并稱譚戚。
譚綸聽聞有人彈劾,也未反駁,直接提出了致仕,張居正看完了彈劾奏疏,只好將給事中彈劾的奏疏發往吏部,若是事實確鑿,按照流程,彈劾奏疏送文淵閣擬票后,送司禮監批紅,走完流程,譚綸便要離任歸舊籍。
廷議議論紛紛,朱翊鈞一言不發。
廷議的最后一議,則是王大臣案。
葛守禮率先對著馮保開火,葛守禮洋洋灑灑,從三代之上開始說起,再到案子本身,最后要求嚴懲馮保。
馮保看著葛守禮坐直了身子說道:“孔夫子《禮運·大同篇》曰: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何意?”
“孔夫子說,現在,最高秩序也就是道,已經消失了,天下運行,已經背離最初的道,天下所有人都只能顧得上自己小家,人們各自以自己的親人為親人,各自愛各自的子女,財物和勞力,皆私,權力、財富、山川河流,完全變成了世襲,并成為名正言順的禮制。”
“到了這個時候,詭偽、欺詐、奸邪、狡猾、勾心斗角便開始發生,戰爭和天下大亂因此而起。”
“葛總憲是讀書人,咱家是個太監,咱家這段解讀的可對?”
葛守禮眉頭緊蹙的說道:“對,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馮保搖頭說道:“這怎么是顧左右而言他呢,葛總憲,高拱有了事兒,你就這么急匆匆的跳了出來,三番五次的要把手伸進這宮里來,是不是各親其親?眼下大明朋黨勾結,彼此攻訐,是不是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天下變成這番模樣,你們把罪責都推到我們宦官的頭上;現在,王大臣刺王殺駕答案,你們還是把罪責推到我們宦官的頭上。”
“是高拱勾結陳洪犯下了十惡不赦的大罪,你卻對咱家指指點點,糾纏不休。”
“到底是誰在顧左右而言他!”
“你!”葛守禮指著馮保,居然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實在是馮保這番話,邏輯嚴密,是用他的話堵了他的嘴。
馮保懶洋洋的說道:“你們但凡是對陛下、對太后有那么一些恭順之心,哪怕是你們對你們讀的那些四書五經,對孔夫子有那么一絲恭順之心,還能犯下如此大不敬之罪?孔夫子教你們犯上作亂,教你們刺王殺駕了?!”
他忽然面色一變,極其兇狠的說道:“葛守禮,你再指咱家一手指頭,明天就把你那根手指頭給剁了!你是個讀書人!孔夫子就教你如此以禮待人了嗎!”
“簡直是,有辱斯文!”
一個宦官痛罵進士、言官頭子有辱斯文。
楊博拉了拉葛守禮,示意葛守禮不要再跟馮保辯了,葛守禮罵不過馮保的,這都幾個月了,葛守禮哪次在馮保手下討到好處了?
張居正面色嚴肅看了馮保一眼,科道言官,連張居正有時候都頭疼不已,唯獨這馮保,逮著罵起來,那叫一個行云流水,就跟他磕頭一樣的絲滑。
馮保就是干這個的。
成化年間,內帑太監林繡,專門寫了一本《氣人經》,專門教怎么氣人,這氣人經里有很多種氣人的法子,最上乘的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顯然,馮保深諳此道,掌握的爐火純青。
“哈哈哈!”一陣大笑聲傳來,眾人的目光看向了發笑之人。
正是被科道言官剛剛彈劾的兵部尚書譚綸,譚綸是個很豁達的人,想笑就笑,他連連擺手說道:“抱歉,我其實不想笑的,但實在是…哈哈!”
葛守禮面色漲紅,要不是打不過馮保,現在早就沖過去了。
張居正合上了所有廷議的奏疏,才面色嚴肅的說道:“奸人王章龍賭徒也,說話顛三倒四,不可相信,陳洪妄攀主者,亦不可信,此事交于緹騎嚴查督辦,暫且不議。”
廷議結束。
所有人站起身來,對著臺上仍在認真讀書的小皇帝,恭敬行禮齊聲說道:“臣等告退。”
張居正開始傳道解惑,他先是對昨日的學習內容進行了復習,小皇帝回答的非常完美,而后開始了今天的授業,他發現小皇帝是真的懂,而不是不懂裝懂。
比如孔子云: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陛下解曰:作為皇帝的根本,是天下的黎民,民興國興民亡國亡,而君主繼承大統,最大的孝道,就是守住祖宗傳下的江山基業,想要守住基業,應該德庇天下百姓。
是謂曰:君主之本,天下黎民;君主之孝,德庇百姓。
朱翊鈞結束了今日的課程,張居正是個很好的老師,一個時辰的課,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馮大伴,也是讀書人?”朱翊鈞合上了四書直解,看向了十分恭順的馮保。
馮保馬上笑呵呵的說道:“回稟陛下,臣不才,略讀過幾本書。”
朱翊鈞頗為滿意的說道:“你若是略讀,那葛總憲是沒讀過書咯?你做的很好。”
馮保喜出望外,趕忙說道:“臣為陛下鞍前馬后,是臣之榮幸,得陛下一句夸獎,臣能樂上好幾日了。”
張居正總覺得有些怪異,這馮保,有些過于恭順了,甚至是恭順到有些怕的地步。
“元輔有話但講無妨。”朱翊鈞夸完了馮保,看向了張居正,知道張居正有話就說。
昨夜的利益交換已經結束,張居正要想辦法糊弄自己這個十歲皇帝,把刺王殺駕的案子壓下去。
張居正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語氣悵然的說道:“奸人王大臣,妄攀主者,廠衛連日推求未得情罪,宜稍緩其獄,蓋人情急則閉,匿愈深久而怠弛,真情自露,若推求太急,恐誣及善類有傷天地之和,報聞蓋居正初意,有所欲,中會廷議洶洶,故有是奏。”
朱翊鈞多少聽懂了張居正這番話,大意是奸人行刺,胡亂攀咬,錦衣衛東廠連日偵緝無果,應該稍微緩解下,追查的越急,歹人藏得越兇,朝廷不追查的那么兇,真相慢慢就浮出水面了,如果追查的太急,恐怕誣告會傷及善人,有傷天地之和,廷議議論洶洶,正事沒法干,所以上奏。
朱翊鈞眼睛一瞇,語氣不善的說道:“元輔在哄小孩嗎?簡單點。”
“臣無能。”張居正閉目片刻,吐了口濁氣,說出了三個字,他不確信朱翊鈞是否能聽懂他這句話的無奈,這三個字,更像是對自己說的。
張居正,是一個很高傲的人。
“以后奏對時,起來說話,別動不動就下跪,朕知道你的意思了,息事寧人。”朱翊鈞搓動著手指頭問道:“換了多少東西?”
“啊?”張居正站起來,認真的把皇帝陛下的話一字一句的回憶了幾遍,才確信自己的沒有聽錯。
陛下在問,刺王殺駕案的息事寧人,換了多少東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