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場大雨。”
盧道人望著蒼穹,感慨一聲道:“就如同地龍翻身前,鳥獸奔走,指南失靈,不知幾人歡喜幾人愁。”
凡有天象,必有預兆,這一場大雨便是朱仙鎮開關前的最大的昭示,雨落人間,各有機緣。
而,打更人的奔走則是公布官家告示的差役,游走在大街小巷,宣告這一消息。
福祿巷中那些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早已經有了準備,得了打更人的宣傳,立刻準備起各種鍋碗瓢盆,承接這一雨露,各自得機緣福祿。
孫家府邸之中,不威自怒,白發白須的孫老爺子端坐中堂,發號施令道:“這一場大雨,只需幼童與未及冠的孫家男子,去承接雨露,其余人等,同我這個半只腳邁入棺材的糟老頭子等著。”
“爹!”孫家長子,當代家主露出一絲不可思議的表情,失聲道:“家里不缺鍋碗瓢盆。”
“這里沒有爹,只有族長。”孫老爺子呵斥一聲道:“怎么,你個小兔崽子想要造反?”
孫家家主頓時熄火,無比委屈道:“族長……往年的章程,不是如此。”
“從今年開始,便是如此。”孫老爺子淡然一語,卻帶著一種不可違背的語氣道:“誰要是不聽,現在逐出孫家,立刻,馬上,滾出朱仙鎮。”
剎那間,孫家中堂已經寂靜,老爺子雖然霸道,但,數十年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這一次是玩真的。
“族長……”突然一個高挺的青年站起來,拱手一拜
“老二,你有什么事?”孫老爺子閉目養神,只是微微睜開一只眼,淡然道
“可否,讓孫家的女子也去接水。”孫家二老爺撲通一聲跪下,額頭上卻已經冷汗淋漓,手指止不住的顫抖。
“老二,你好大的膽子。”孫老爺子瞇起眼睛,聽不出喜怒,只是平靜陳述道:“我可以讓孫家女子去接水,但,違反族規的下場,伱知道嗎?”
孫家二老爺低聲道:“孫賓知曉,逐出孫家,死后不得葬入祖墳。”
“那你要選嗎?”孫老爺子不待一絲情感的問道,在熟悉他的人看來,這已經是極怒的心態,隨時就會有雷霆之怒。
“族長!”
“二哥,快住口!”
孫家大堂內頓時喧嘩,有人冷笑,有人旁觀,有人勸阻,但,卻改變不了孫賓的心思。
只見他磕了一個響頭,一切不言而喻。
“那就許你。”孫老爺子揮揮手,冷酷無情道:“女眷出去接水,孫武立刻逐出孫家,無論生死,永不得回朱仙鎮。”
“遵命。”孫賓再次一拜,然后起來,頭也不回朝著外面走去。
“二弟,快跪下!”孫家家主這一次終于坐不住了,哪怕是為了裝一裝兄弟情誼,他也要出來說兩句話。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孫老爺子眼瞳中浮現一絲疲憊之色,揮揮手道:“隨他去吧。”
孫家家主心頭一顫,莫名感覺,這不是簡單的家族爭斗。
順著一個個女眷魚躍而出,叮叮當當的聲音響起,打更人得了一枚銀子,喜不勝收,朝著下一趙家跑去。
福祿巷有四大家族,趙錢孫李。
其中趙家最為強盛,據說有族人在外面做到了殿前都點檢之位,官居從正三品。
這個品級比不得什么太子太保,太師王爺,但,殿前都點檢兼侍衛將軍都指揮使。掌行從宿衛,關防門禁,督攝隊仗,總判司事。
也就是所謂的禁軍,執掌禁軍者,必定是簡在帝心之人。
多少次宮廷政變,都是從掌握禁軍開始,禁軍首領這個位置,至關重要,給一個一品官都不換。
趙家門前的兩座石獅子外觀大氣,雕琢質樸,獅頭飾鬃髦,頸懸響鈴,肌肉發達,氣勢雄偉,威嚴散播,國運纏繞,可以辟邪納福。
“娘了。”打更人秦壽摸著下巴,嘿嘿一笑道:“這兩個家伙,比起那些道觀寺廟的金身神像還要管用。”
人求神庇護,而,神要求朝廷來冊封。
沒有經過朝廷冊封的祭祀,便是淫祀,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
淫祀無福,反有災殃。
還有一種說法,神是朝廷冊封,官也是朝廷冊封,居其位,養其氣。
大大小小的官吏,實際上可以看做大大小小的神靈,神能做到的,官能做到,神不能做到的,官也能做到。
既然如此,官何必拜神,大官拜小神,氣運被小神所奪,這便是一種封正。
這趙家府邸,國運纏繞,在無數鬼神眼中便是一方宏大的神域道場。
秦壽伸出粗糙的手指,敲了敲道場的門扉,片刻之后,便有一個老者走出來,笑瞇瞇道:“多謝傳訊。”
說著,就拿著一塊金子朝著秦壽懷里遞過去。
秦壽嘿嘿一笑,也不客氣,順手接下,恭維一聲道:“我看你們趙家是要發的。”
這上門傳訊,本身就是一種討喜。
正如同有人中舉,中狀元,官府報喜的差役來了,這便是喜事上門,主人家為了討一個好彩頭。
依照家境不同,普通人家,送些雞蛋酒水,幾吊喜錢。
如趙錢孫李這等世家,出手闊綽,都是給銀子。
但,像今日這般,直接給金子,是從未見過的。
“管家奶奶說,都是最后一次了。”老者也是不明所以,但還是將主人家的交代說出來:“多給一些是應該的。”
“是啊,最后一次了。“秦壽抬頭看著霧蒙蒙的天,笑道:“以后再也沒有這么大的雨了。”
“趙管家,咱們回家,我還得去報信。”
“好走。”趙管家拱了供手,望著秦壽的身影,眼瞳浮現一絲羨慕,打更人苦是了苦一點,但,按照古老的規矩,能得的好處也是極多。
例如這種傳承五千年的報喜,小門小戶早已經不在意了,但,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一直秉承著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每次都會給打更人幾兩銀子。
而那些慢慢衰落的大族,不知道是因為衰落,而不守規矩,還是因為不守規矩,而衰落。
不過,這些關他這個家生子什么事情。
趙管家望著石獅子一陣出神,許久搖搖頭,關上了門扉,他們這些家生子,在主家衣食無憂,同主人更加親近,更受重用。
但,命運也與主家綁定在了一起,宰相門前七品官,主家顯赫,管家的權勢就越重。
便是那天子,替他管理江山的宰相,何嘗不是一個大管家。
秦壽又去了錢家,卻發現這一世家沒有準備鍋碗瓢盆,承接雨水,反而是聚集了十幾支脈的族人,正在商議分家。
等打更人趕到的時候,錢家也分得差不多了,偌大的門戶竟然只有雞零狗碎的幾個人,待到秦壽上門,家主錢老爺子帶著兩個老仆,打開了正門,卻只是掏出了三文銅錢打發了事。
“錢財乃是身外之物。”
錢老爺子露出自己漏風的牙齒,笑道:“錢家,不為子孫存錢,只教子孫做人。”
秦壽點了點頭,望著錢家大門上的兩副對聯。
不是什么賀喜的春聯,也不是什么吉祥話,而是錢家的兩句祖訓。
利在一身勿謀也,利在天下者必謀之;利在一時固謀也,利在萬世者更謀之。
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
盜賊終究要被法律審判,諸侯不被國法審判,終究會被萬世唾罵,青史已記。
錢家不謀一世錢財,不圖諸侯之位,要謀的是那萬世名聲,真真切切與國同休,任憑你改朝換代,我錢家屹立不倒,大浪拍下,終究有回轉之日。
有名聲在,無論掌權者何人,終究要用錢家。
這便是信譽的保證。
秦壽遠遠離去,錢家門扉之中,走出一個粉雕玉琢的童子,帶著幾分不解問道:“祖爺爺,您不是說咱們錢家,要成為真正的世家嗎?”
“為何如今解散家族,一點銀子都不留。”
錢老爺子摸了摸童子的腦袋,和藹一笑:“世家,那些蠅營狗茍的貨色,也配稱世家。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當真是可笑。”
錢家童子沒有絲毫驚嚇,反而認同地點點頭道:“書院的王先生說過,依仗什么崛起,就因為什么滅亡,君以此興,必以此亡,此乃天道輪回。”
“不錯,你能知曉這一點,算得上讀書真種子。”
錢老爺子滿意地點點頭道:“不像你四叔,五叔,書讀到狗肚子里面去了,滿嘴圣人言,卻連個正人君子都不是,說好聽點是腐儒,說難聽點是朽木。”
“他們眼中的世家,是要一直傳承富貴,萬世不朽。”
“但,天道循環,有生有滅,哪里有這種好事。”
“世家看似一時顯赫,實際上是趴在王朝這顆大樹上的吸血蟲罷了,王朝覆滅,吸血蟲能好到哪里去。”
“旁人都說世家為禍,實際上最不希望王朝覆滅,是大世家,因為大世家早已經占據了最大的份額,希望長長久久的保持下去。”
“一旦改朝換代,主家隨之覆滅,最終繼承家族名頭,不過是分支旁系,家風祖訓,底蘊傳承全丟了,這算什么世家。”
“自欺欺人罷了。”
“若這也算世家,那街頭隨便找一個乞丐,也是世家子弟,還是貴胄神裔。”
“人族始祖,不就是那炎黃兩位神帝嘛,大家都是神裔,哪還有什么高下之分。”
錢家童子若有所思:“所以大部分世家,只能延續一兩個朝代,然后就衰落了。”
“祖爺爺,有什么辦法能讓錢家不敗?”
錢老爺子呵呵一笑,眼眸中卻閃爍智慧的光輝,緩緩道:“有術,有法,終有道。”
“以術立業是寒門,以法立業是世家,以道立業是圣人。”
“說到底,天下九州正經人家,其實就兩戶,一張一孔。”
“究其原因,張有道,孔有儒,故而不滅,此乃三教之功業。”
“至于釋家,出家持戒,不在世家大族考慮之中,唯一能期盼是天底下再出一位圣人,立教稱祖。”
“錢家的希望,在第四教中。”
錢家童子年紀雖小,但,也明白立教稱祖的含義,小臉頓時煞白道:“第四大教要現世了!是誰?”
“快了,快了。”錢家老爺子眼瞳滄桑,眺望遠方道:“朱仙鎮不復存在,號稱三教合一的王先生要出山,風雨飄搖,大爭之世。”
錢家童子目瞪口呆,三教合一,王先生,就那個天天喊著明心見性,幾乎近佛的王先生。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錢家老爺子低聲一語道:“君子不言利,可錢就擺在那里,怎么可能不言。”
“還不夠,還不夠……”
錢童子只覺得腦海一陣轟鳴,回憶起王先生的一言一行。
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圣人者可學而至也。
百姓日用即道。
這種將凡夫與百姓擺在一起的言論,在祖爺爺看來還不夠,那么什么才夠。
前者還能用佛家的眾生平等來解釋,若是邁出最后一步,連佛家的皮都不要了,連最后的保護色都不要,最終會暴露出什么東西。
聰慧的錢童子,只覺得一陣又一陣赤裸裸的寒意,涌上心頭。
孫家,趙家,錢家……打更人秦壽來到了最后的李家。
李家雖然坐落于福祿巷,但,門庭樸素,仿佛一家道觀打扮,即便是雜役仆人也是穿道衣,著道巾。
但,卻沒有一頂道冠,蓮花,如意,魚尾三冠,無論是那一冠都是普通道人能夠承受得起的。
包括如今的李家家主,一樣是頭戴混元巾,沒有戴道冠。
比起前三家的古怪,李家確實正常了許多。
李家家主望著逐漸變小的雨點,感慨一聲:“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李大爺,好文采!”
秦壽豎起大拇指夸贊道:“就跟煙花巷的女人一樣妙。”
李家家主嘴角一顫,只當做沒聽見粗鄙之語,轉身揮揮手,讓府中的男女老幼開始承接小雨,即便是雜役也有份。
有個沒有搶到碗的小子,甚至搶了狗碗,笑呵呵接起水來。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秦壽低聲一語,離開福祿巷,跑去其他地方報訊。
有些人家,還記得老年間的規矩,拿出鍋碗瓢盆盛水,有些人家只是忘記了,給秦壽兩吊錢打發,卻不去盛水。
還有些小門小戶,不信這些話,但,他們的孩子貪玩跑出去玩水。
(本章完)